本帖最后由 莫雨莫雨 于 2019-1-2 22:14 编辑
二十多年前的夏夜,牌头小镇上经常停电。 一停电,顶楼朝西的小屋热成火炉,无论我多宅家,也得跟先生往街上跑。街上并不黑,反比平时热闹。不少店铺开着发电机,柴油机轰隆隆的声音和热躁躁的空气搅和纠缠,喧腾如海。 太阳下山,不知从何方开来一辆皮卡,停在供销大楼前的空地上。一对中年夫妇手忙脚乱往下搬东西。塑料的白圆桌,白椅子,音响,话筒,冰柜,最后扛下一只发电机,这发电机大概是用拖拉机旧机头带动的,在街中心吼得特别威武。 街头就这样长出一家露天音乐茶吧。白桌白椅,啤酒汽水,绿豆西瓜,好哼几句的还可以自娱自乐,小镇的夜晚忽然多了点西方贵族般的浪漫,不一会儿桌椅上就坐满了顾客。 夜晚燥热,坐桌前点一杯冷饮,自然是惬意的享受。老板娘打开冰柜,里面安放好几只圆桶,其中一只往下看全是水色,恍若无物,她却问:“来一杯木莲豆腐?” 第一次听到这名,于是点点头。 老板娘拿起勺子,往塑料杯里打木莲豆腐,晶莹透亮,温软如玉的豆腐是我第一次所见。老板娘手脚麻利,拿小匙在糖罐里舀一勺磨过的白糖粉,点上薄荷,洒上醋,放上一只塑料调羹,将杯子递给我。 舀一勺,清凉,酸甜,柔软顺滑,我从没吃过的滋味。明月松间的清幽,清泉石上的清冽,随着薄荷的凉和豆腐的嫩滑直泌肺腑。一杯甜凉的木莲豆腐,足以消却一半的暑意。 自此喜欢上了她。不停电也跑下楼,一块钱买一杯晶亮的木莲豆腐,和先生边吃边走在小镇的新街老街。 夏天,牌头的木莲豆腐不止一家,菜场也有。一只大木桶里冰镇着,边上往往坐一位手指粗糙的大妈或大爷。菜场还有木莲子。 我也做木莲豆腐。木莲子小又细,粉红色,须微卷,轻软如发,拿在手上端详,很是怀疑它能化成那样冰清玉洁的容貌。把木莲子装进纱布,盆里凉好开水,浸泡,揉捏。袋子里有粘滑的液体渗出,这便是“出浆”吧。然后放入冰箱,等上两三小时。那时儿子尚小,对这浆水变晶体的过程充满好奇,几番开门殷勤探望。只是木莲浆水懒得理他,一点点冷却,一点点的凝结,一直仿佛是水的样子,结上了,你不去摇一摇,仍然以为她只是一盆清亮的水。 见到木莲,是在一个很远的地方。 牌头附近山上应该多木莲,我却一次未见。不曾爬山入林,自然也没运气遇上。却是去无锡旅游,在太湖边的一个花园里看到了它。藤蔓缠绕,叶绿如掌,果实绿色,正如一个个莲蓬垂着,同事说,这就是木莲。听着名,竟有蓦然回首,灯火阑珊的欣喜。 后来知道,木莲还有很文雅的名字:“薜荔”。清吴其濬《植物名实图考》:“木莲即薛荔,自江而南,皆曰木馒头。俗以其实中子浸汁为凉粉,以解暑...... 薜荔以楚词屡及,诗人入味,遂目为香草。”“楚词屡及”,自是多出自屈原笔下,最为动人的一句当是《九歌.山鬼》中的:“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传说中长发及腰,清丽脱俗的山神在山的那边袅袅行来,她穿着薜荔叶编织的短袄,金色的女萝流苏样装饰在腰间,她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木莲心形的绿叶,原来曾用来做山神的云裳。 最近吃木莲豆腐在浦江上河村的广安桥上。上河村是陈氏立本堂的发源地,村庄依山傍水,村中古宅众多,江南唯一一座七进老宅——“大方伯第”就在这里。宅子建于明代,两边房屋基本破损,唯门台依旧在。站门口张望,只见庭院深深,红灯灼灼,时光幽幽然的厚度让人呆立良久。老宅不远就是广安桥,建于明朝,桥身青苔斑斑,石间绿藤摇曳。桥下有位卖木莲豆腐的老汉,他对自己的豆腐非常自信:“我这木莲豆腐和别人不同。”装在杯子里,果然足够嫩滑清亮。他的调料是红糖和红醋混合,倒进杯子,有冰块融入可乐的色相。 坐在清亮的河水之上,坐在明代的老桥上,脚下是积淀了几百年时光的青条石,手里是一杯透亮的木莲豆腐,心神突然变得很安静很辽远。 二十多前年牌头镇上热闹的露天音乐茶吧早消逝无踪;许多个夏天,也不再记得找寻这种小吃。生活场景偶尔的类同,牵动心头的,却是那句:似水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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