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逐鹿江南 于 2019-1-3 10:03 编辑
临河镇是一个河谷小镇，两面耸立着连绵不断的高山，临河从小镇旁蜿蜒而过。这里五天赶一次集，四面八方涌来的人流将只有一条街道的小镇挤得水泄不通。街道两侧，满是或站或坐卖东西的人。卖鸡鸭鹅鱼的，卖蔬菜水果的，将所卖之物摆在地上；卖针头线脑的，卖廉价衣服等百货的，用两条长凳架起门板，摆上货物；剃头的，卖小吃的，摊子边的蜂窝煤炉冒着热气。街道中间只有一条窄窄的通道供行人走动。
正午的太阳真毒。根号二站在街边，用草帽扇着风，冲着来来往往的人大声吆喝：“新鲜的野生猕猴桃嘞，不甜不要钱啊，来买了啊！”
他的跟前很快就聚集了一大群人，在他的箩筐里挑拣着。不大一会儿工夫，他的猕猴桃就卖了一筐。
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的根号三这时出现在他的眼前，满脸堆笑地说：“弟，我忘了带钱，给我点儿。”
根号二瞥了根号三一眼，没好气地说：“没钱！”
根号三拿过根号二手里的草帽，替他扇着，低声下气地央求道：“我是你哥，你不帮我谁帮我？”
根号二啐了一口，板着脸说：“又赌输了吧？”
根号三“嘿嘿”笑着，说：“我发誓，今天没赌。我到现在还没吃饭，肚子饿得难受呢！”
根号二叹了一口气，从裤兜里掏出一把还未来得及整理的钱来。
根号三抽了一张百元大钞，转身就跑。
“不就吃顿饭吗，咋要一百块？”根号二急得大声叫了起来。
根号三并不答话，转眼消失在人潮之中。
根号二低声埋怨了几句，便又高声吆喝起来。
太阳快下山的时候，根号二卖完了一挑猕猴桃，将所得的皱巴巴的钞票整理了一番，便挑着空了的箩筐去找根号三。
找了好几家茶馆，终于找到了根号三。他正在牌桌上赌“叼鸡”。从他铁青的脸色来看，一定是又输了钱。
根号二骂了几句，叫根号三下桌。根号三正在焦急上火的当头，哪里听得进根号二的劝，气呼呼地说：“我正在翻本呢，捣什么乱！”
围观的人大声笑道：“还翻本呢，别把内裤都输光了啊！”
根号二见劝不动根号三，更加生气了。他抓住根号三的衣领用力一拽，根号三猝不及防，倒在了地上。
屋里的人哄堂大笑。
根号三站起来，红了脸，狠狠瞪着根号二，想发作却又说不出话来。
集市已经散得差不多了，街上冷清了下来。兄弟二人埋着头走路，互不理睬。
快要出场镇的时候，根号三拽住根号二的胳膊，笑嘻嘻地说：“弟，我这一天没吃一口饭呢，给哥买点东西垫补垫补？”
根号二并不看他，气呼呼地说：“有钱去赌，难道没钱吃饭？”
根号三谄笑道：“咱们是兄弟，打破脑袋也镶得拢，是不？你就可怜一下你哥呗！”
根号二剜了根号三一眼，摇了摇头，重重地叹了口气，在一家包子铺门口停下来，花了两块钱买了四个馒头。
看着根号二递过来的馒头，根号三脸露不悦之色，嘟哝道：“兄弟，你也太抠门了吧，就让你哥吃这个？”
根号二不屑地扫了根号三一眼，挖苦道：“你的意思是我该请你吃香喝辣？”
根号三不以为意，嬉皮笑脸地说：“吃香喝辣就免了，但起码得请我吃几个肉包子吧？我一天没吃东西，饿得头发晕，得补补。”
根号二说了句“不吃拉倒”，便咬了一大口馒头。
根号三无奈，夺过根号二手里的三个馒头，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根号二和根号三是有名有姓的。兄弟俩相差一岁，同时上小学。因为居住在深山里，上学不便，故而启蒙较晚。在镇上初中毕业时，哥已经十八岁，弟十七岁了。虽为同胞兄弟，两人的身高却极为悬殊，弟一米四一，哥一米七三。毕业前夕，同学中有好事者像找到新大陆一般惊喜地发现，这对兄弟的身高正好等于数学上的根号二和根号三。于是，这两个绰号便流行了起来。日子一长，兄弟俩也习惯了这称呼，甚至互相叫对方的绰号。为省事，大家将他俩合称“根号兄弟”。他们的父母，也被人们叫成“根号爹”、“根号娘”了。
初中毕业后，兄弟俩回到了闭塞的山里。想到将要在这贫穷的深山里度过自己的一生，根号三成天哀叹命运不公。按照他的话说是“玉树临风的大帅哥将老死深山，老天不长眼呐！”他总是躺在床上冥思苦想如何摆脱困境。在父母的百般责骂下，他也偶尔下地，但干不了一会儿就找借口消失得无影无踪，有时要过好几天才回来。责骂归责骂，父母摊上这样的儿子，却也无计可施，只能唉声叹气而已。
根号二还是那样少言寡语，像一头牛一样默默地劳作。农忙时种地，应季种上玉米、水稻、土豆、红薯、辣椒、烤烟、油菜，不让土地闲置；农闲时上山采天冬、羌活、天麻等药材和猕猴桃、刺莓、杨梅等时令野果，卖了换钱。虽然辛苦，但亦因此手上总是有些活钱，日子过得忙碌而充实。别看他个子小，力气却大着呢，一百五十斤的重担肩上一挑，走起路来脚下生风。
兄弟俩成了人们活生生的教材。若哪户人家的孩子懒惰，他的父母就会骂：“瞧你这德性，分明就是根号三第二！咋不向根号二学呢？嗯？长相？长相能当饭吃还是衣穿？别看根号三长得人模人样，穿得也算体面，但他肚子里装的食儿恐怕还不如猪吃的好！根号二丑是丑点儿，但人家有钱！有钱才是硬道理，懂不？”
那些难听的话传进根号三的耳朵里，但他却置若罔闻，常常自我解嘲地说：“他们是嫉妒我长得帅呢！哼哼，早晚我要做人上人，堵住你们这些鸟人的臭嘴！”
根号二对人们的评价不以为意，暗自笑道：“我算哪门子有钱人？等到哪天盖了楼房，开上小车，再夸不迟。”
农历的四月极是繁忙。夏收过后，人们又忙着整田插秧。根号兄弟一家在水田里忙碌着，一行行稻秧在延伸。
看着头顶如火的太阳，根号三对父亲说：“我得去镇上跑趟生意。”
父亲脸色极是难看，骂道：“满嘴谎言，连草稿都不打！”
根号二劝父亲道：“脚长在他身上，随他去吧！”
根号三站在田埂上，浇田里的水洗了脚，穿上鞋，风也似地溜了。
晚上收工回家，根号二走进自己的房间，发现放在枕头下的一千多块钱不翼而飞，顿时慌了起来。
“这是买化肥的钱呢！”根号二对父母说。
母亲眼泪流了出来，撕心裂肺地喊道：“那砍脑壳的，又去赌！这个家早晚要让他败光！”
父亲铁青着脸，“吧嗒吧嗒”地吸着烟，一言不发，脸扭曲得近乎狰狞。
三天过后的黄昏，根号三回来了。一进家门，便直奔厨房，盛了一大碗冷饭，浇上剩菜汤，风卷残云地吃了起来。
母亲既是心疼，又是愤怒，泪眼婆娑地责骂道：“杀千刀的！你就不能踏踏实实地过日子，非得去赌不可！”
根号三嘴里塞满了饭，含混不清地说：“这次没赌。”
母亲问：“没赌？那你拿钱去干啥了？”
根号三说：“买福利彩票了。”
母亲忿忿地说：“还说没赌！买彩票不是赌是什么？”
根号三不耐烦地摆摆手，说：“你不懂。”
根号二父子从地里回来了。见了根号三，父亲怒不可遏，操起长烟杆朝他劈头盖脸地打去。
根号三见状，撂下碗筷就躲。
“爹，别生气，你听我说！”根号三躲到母亲身后，大声说。
“你说！不成器的龟儿子！”父亲站住，气得浑身发抖。
根号三说：“福利彩票是国家发行的吧？”
“是又怎样？”父亲愣了一下，他不知道根号三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国家发行的是合法的吧？”根号三说。
“那又如何？”父亲更加不解了。
“那么，我买合法的彩票，不该算是赌博吧？”根号三露出得意的神色来。
父亲被问得哑口无言，只觉得心里堵得慌，气出不来。
根号二不满地看着根号三，反唇相讥道：“但国家也没让你拿买化肥的命根子钱去买彩票吧？”
父亲醒悟过来，喊道：“就是呀！买了那么多，还说不是赌博！”
父亲一边说着，一边挥着烟杆扑了过去，朝根号三一顿猛打。
根号三抱着头，飞也似地跑出家门。他站在院子中央，大声叫道：“我也是为这个家好，想多挣点钱！根号二，你分明是火上浇油！”
根号二拉住怒气正盛的父亲，说：“打死他也没用，就让他多吃几次亏，自然会改过来的。”
父亲丢下烟杆，颓然地坐在门槛上，抱着头长吁短叹。
秋种过后，很快就进了冬天。这是一年中较为轻松的农闲时节。根号二却没闲着，他在山坡上平整土地，种下一种叫八月瓜的野生水果。这种藤本植物所结的野果，外形有些像香蕉，农历八月成熟，外壳裂开，露出奶白色的果肉，口感极是香甜。山里人都吃过这种水果，无不为它的美味倾倒。
这种水果的根扎进地里极深，足有一、两米，因此，移栽极其困难，尚无人将其成功移植。
根号二却异想天开，想种植八月瓜。父亲并不看好根号二的做法，劝了几次，见他铁了心，也就不便多说什么了。邻居们也说根号二走火入魔，有现成技术的桃子、杨梅、桔子不种，却要种没有任何种植经验可循的八月瓜，脑子进水了。根号二笑笑，说：“那些果子太普通，人们都吃腻了，不稀罕，卖不出好价钱呢！”
由于八月瓜种子的外壳极其坚硬，出苗率极低，要实现规模种植必须另辟蹊径。根号二经过多次试验，总结了失败教训，别出心裁地想了一个看似不靠谱的办法：将八月瓜种子用温水浸泡，使其外壳软化，以便出苗。
苍天总是眷顾有心人。春天到来的时候，根号二的营养块里，一大片八月瓜苗出土了。这让根号二喜不自胜。
接着就是移栽，搭架子，根号二比以前更忙了。
人们惊讶地看着根号二栽了满山坡的八月瓜苗，纷纷竖起了大拇指。
根号二笑着说：“明年春天，这些苗就可以挂果了。”
喜事还不止于此。镇里的“村村通”工程启动，要将山里的这条黄泥路硬化，方便人们出入。
根号二早出晚归，与村民们一道筑路，忙得不亦乐乎。根号二喜得合不拢嘴，仿佛看见了一车车八月瓜运出大山。
随着公路的开通，互联网也紧接着延伸了进来。
根号三已经半个月没回家了。打他手机，一直处于关机状态。根号爹和根号娘不免有些担心起来。虽然对他极其不满，但毕竟是自己的骨肉，心疼还是难免的。
根据消息灵通人士的耳语，根号二在邻村风摆杨柳的家里找到了他。
风摆杨柳是个小寡妇，年纪比根号三大不了几岁。她身体纤细，走起路来全身晃动，像风中摇摆的柳絮，人们因此给她起了这个绰号，倒是贴切得很。丈夫疼她，并不让她下地劳作，把她当菩萨一样供起来。在这山沟里，她是唯一穿高跟鞋的女人。外出时，高低不平的山路无法行走，丈夫就背着她走。去年，她的丈夫在一场车祸中丧生。她发疯似的哭喊着以头撞击肇事车主，众人无法将她劝住。直到车主一沓沓散发着新钞味道的钱摆在她眼前，她的哭声才戛然而止。据说，她得到了五十万元的赔偿金。
见根号二到来，风摆杨柳笑道：“哟，是二弟呀！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根号二看了风摆杨柳一眼，说：“叫我哥出来。”
风摆杨柳哈哈大笑，尖声尖气地说：“你哥那么大的人，还怕我把他吃了不成？既然是一家人，就应该像一家人的样子，进来坐，嫂子给你做饭。”
根号二板着脸，没好气地说：“谁跟你一家人？快叫我哥出来。”
风摆杨柳并不介意根号二的态度，对着里屋喊道：“根号三，你弟来找你了！”
根号三从屋里走出来，眼皮耷拉着，并不抬头看根号二。
“外出这么久不归家，爹娘生着气呢！赶紧跟我回去！”根号二板着脸说。
风摆杨柳看着根号三，笑着说：“也该回去看看了。不然，咱们爹娘该说我不懂事了。”
根号三跟在根号二身后，兄弟俩一矮一高走在路上。
“这娘们儿好吃懒做，有什么好？”根号二质问道。
“她有钱。”根号三的回答倒也直接。
“她有钱跟你有啥关系？”根号二回过头来，鄙夷地看了看根号三。
“起码可以让我少奋斗若干年。”根号三做贼似的，声音极低。
“你是打算跟她结婚？”
“没想过。混一天算一天。”
根号三的回答让根号二极度厌恶，大声说：“你这是损人不利己！”
根号三沉默不语。兄弟俩一路上再无多话。
根号三回到家，根号娘又是一阵呼天抢地的哭喊，根号爹少不了棍棒相加。但一切对他都毫无用处，他三天两头还是往风摆杨柳家跑。
一家人对根号三毫无办法，陷入深深的绝望之中。
好在根号二老实本分，勤劳能干，庄稼种得好，让根号爹娘遗憾之余得到了不小的慰藉。
八月瓜苗在夏天疯也似地生长，需要将它们的藤蔓一棵棵地扶上架子。这个时候家里的人手是不够了，急需人帮忙。
村里那个一枝带雨梨花开的娟子姑娘，于一个清晨走进了根号二的八月瓜果林。人们笑了，说：“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娟子的父母也竭力反对。娟子说：“鲜花遇上牛粪，是鲜花的福分呢！”
根号二嘴笨，只是仰着头向娟子投去感激的目光。
转眼一年过去了。春天，根号二种下的八月瓜开花了，紫红色的花朵分外美丽。接着，藤蔓挂果了。锄草、施农家肥，根号二精心地打理着自己的宝贝，生怕有任何闪失。这种植物根扎得深，不需浇水，也不易遭受虫害，让根号二省心不少。
根号爹看着挂满果实的架子，忧心忡忡地问根号二：“这么多果子，将来咋卖出去呢？”
根号二故意卖关子，诡秘地笑道：“山人自有妙计。”
根号二买来一台电脑，常常对着它又是敲打，又是说话，弄到深更半夜，不知道做些什么。根号娘对根号爹说：“咱们根号二不会是中邪了吧？晚上总是神神叨叨的，可别出什么事才好。”
根号爹走进根号二的房间，电脑上的八月瓜图片映入他的眼帘。
“这八月瓜咋摸不着啊？”根号爹伸手摸了摸电脑上的图片，一脸迷茫。
根号二“噗嗤”一笑，说：“这是电脑图片，看得见，摸不着呢！”
根号爹问道：“你弄这些玩艺儿有啥用？”
“这是咱的销售网站，在大力做宣传推广呢！”根号二解释道。
“别人能看见你这些？”根号爹大惑不解。
根号二说：“能啊！这是互联网，与外界互联互通，能耐大着呢！”
“这看不见、摸不着的互联网，看来比渔网都厉害！”根号爹嘴里自言自语地念叨着，心怀狐疑地踱了出去。
这个夏天真热。晌午，一家三口正在吃午饭，外面响起了撕心裂肺的哭声。根号二端着饭碗出门一看，只见风摆杨柳一步三摇地向家里走来。
“骗色骗财的混蛋！”风摆杨柳哭骂着，衣服被汗水浸透了。
根号娘走出来，说：“有话进屋好好说。”
风摆杨柳进得屋来，一下瘫在竹椅上，不停地抽泣。
根号爹放下碗筷，点燃一杆烟，问道：“究竟咋回事？”
风摆杨柳用衣袖擦了擦眼泪，哽咽着说：“你家根号三，昨夜偷了我的钱。那是我家建房进材料的钱！呜呜呜……”
一家人顿时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怔怔地张大了嘴。
沉默了一会儿，根号爹问：“他拿了你多少钱？”
“十万！”风摆杨柳说罢，又哭了起来。
根号二看着风摆杨柳，问道：“你怎么肯定就是他偷的？”
风摆杨柳脸红了，低头道：“他跟我一起到银行取的钱。晚上我放在枕头下，早上我醒来，他已经不知去向。”
根号爹气得额上青筋暴起，拍桌大骂：“这个畜生！”
根号爹对风摆杨柳说：“他干了如此伤天害理的事，国法不会放过他的。你报警吧，我们没意见。”
没过多久，警察在邻镇将正在赌博的根号三抓捕归案，钱已被他输得所剩无几了。
在根号二的反复劝说下，根号爹终于消了气，一家人凑足钱归还了风摆杨柳，取得了她的谅解。因此，根号三被从轻判了三年有期徒刑。
中秋过后，根号三的八月瓜成熟了，那些绛紫色的果子缀满了架子。网上的订单如雪片般飞来，让根号二忙得顾不上吃饭、睡觉；周末来亲自体验采摘的人群，车队排成了长龙。根号爹和根号娘在山坡上招呼采摘的人群，乐得合不拢嘴。
八月瓜售罄后，根号二一合算，不禁喜形于色，收入达到三十万元。
面对前来祝贺的乡亲，根号二说：“明年大家都种，我包销！”
有人问道：“没那么多种子，咋整？”
根号二笑道：“我查了资料，八月瓜除了种子繁殖，还可通过埋条繁殖、分根繁殖、扦插繁殖。我有这么大一片八月瓜，足够大家扦插用的。”
众人欢呼起来。
在县城看守所，根号二带着娟子探视根号三。兄弟相见，感慨万千。根号二对根号三说：“等你出去后，咱们兄弟联手，好好大干一场。好日子长着呢！” 根号三一脸愧色，紧紧地抱着根号二，泣不成声。（607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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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1-3 09: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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