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冷晰子 于 2019-1-11 14:45 编辑
论坛举办《遇见苏轼》的活动,想起苏东坡的侍妾朝云说他“一肚子的不合时宜”。闲时曾以朝云口吻写过苏轼,中有几句,为朝云立传:“我不似琴操,甘清灯佛门,我不似樊素,图你荣华,我,不恋京都华市,不恋锦冠丽服,不恋香车宝马,我只愿,等到浮华散尽,唯我,是你相偎西湖凡世平民的老妻。与你,西湖诸岭,朝沐雾暮浴云,只愿,与你,把盏清茗,西窗望月,纵万水千山,长路漫漫,颠沛流离。”。2013年曾买过的《东坡乐府》,书韵楼丛刊,上海古籍出版社。当时是套书,里含李玉山、李清照、纳兰、辛弃疾等词人,无意藏书的我,错过了当时成套购买的契机,现如今不过短短六年时间,已涨了十几倍不止。悔之晚矣。
当时为何独爱东坡,如今思之无解。许因朝云?许冥冥之中有玄机,以至于《南画的形成》一书中,首章即提到苏东坡与文人画的关系和苏东坡的美学理想。
现今论文人画,多认王维为文人画的始祖。在“画圣”吴道子和王维,苏轼更钦慕推崇王维的洒脱。予以王维的画以高评:“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苏轼果为摩诘知音,摩诘之诗,随便吟出来一句,都可成画:“贫居依谷口,乔木带荒村”、“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城下沧江水、江边黄鹤楼”、“斜阳照墟落、穷巷牛羊归”、“屋上春鸠鸣、村边杏花白”枚不胜数。画意眼前,低首挥笔即是丹青。
记得初习画时,常潜于中国画论坛,不敢说话,只看只听,时有师友以诗作画,多取唐人诗意,且摩诘诗居多,可见东坡之慧眼。
亦有人将赵孟頫推至文人画之父,等同于西方印象派大师莫奈。私以为,赵孟頫与莫奈之师法国19世纪风景画家欧仁.布丹相提并论更合适。但赵孟頫的出身可比布丹要高贵得多。布丹出生于水手之家,赵孟頫却是皇亲国戚。诚然,赵不屑于南宋院画派的艳丽设色和纤笔公正,提倡笔墨意趣,但也仅限于“书画同源”的笔墨而非“胸臆”。况,赵皇亲国戚的身份,养尊处优的生活环境,使他的书法都带了一种逼人的贵气,岂是普通士人的画以抒怀那么直率坦真?
自王摩诘始到赵孟頫,文人画都只露了端倪,冒了芽尖,在宫廷画家的眼中,实不入流。真正文人画的推动,还应归功于苏东坡,想来这里应有一个动因与节点:“乌台诗案”。“乌台诗案”为宋朝最大的文字狱,苏轼身陷其中,被一贬再贬,远至黄州。从帝都的繁华奢靡到恶水穷山的莽荒清苦,落差巨大。心中块垒难抒。挥笔而就《寒食帖》,成其一生书法的巅峰。黄庭坚于诗中跋语言“此书兼颜鲁公、杨少师、李西台笔意,试使东坡复之,未必及此”。这正是文人画的精髓所在,倘以赵孟頫的“书画同源”、推崇以书法笔意入画论,苏轼的《寒食帖》又怎的不是直抒胸臆的大写意?
与师学丹青时,常听老师教诲:“画贵拙,而俗于巧;画贵稚,而流于滑。”虽笔力不逮,意图却领会。苏轼的“不合时宜”以及顽童脾性,且诗本为画之精神与凭据,是画的助力,使得苏轼的画性情卓然,返璞归真。
元文人画四大家之一米芾,曾千里迢迢到黄州找苏轼,二人雪堂论画,夜湖泛舟;苏轼京都任职之时,于驸马王诜庭院之中,与李公麟、苏门四学士等文人雅士饮酒写诗作画,古人清风明月的把酒言欢,今时的我们,连古人袖底清风都捉不到半片。山水画大师黄宾虹曾于《古画微》中大赞苏轼:“苏东坡写枯木竹石,胸次之高,足以冠绝天下;翰墨之妙,足以追配古人”,并说“其画出于一时滑稽诙笑之余,初不经意,其傲风霆,阅古今之气”。
院派画,以工整艳丽名,时有大画,皆宫廷画院画家集体创作,倘有不如意,可做更精微的修改,以使作品更完美。文人画恰与之相悖,非随彼时彼刻的心情跌宕起伏不能为,没有重新来过之可能。李嗣真定义文人画之逸品:“琼绝终古,无复继作也”。以画见性,东坡虽遭流放,甘苦之后却也潇洒:
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着甚干忙。 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
且趁闲身未老,须放我、些子疏狂。
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
思量,能几许?
忧愁风雨,一半相妨。
又何须抵死,说短论长。
幸对清风皓月,苔茵展、云幕高张。
江南好,千钟美酒,一曲《满庭芳》。
正是这样的洒脱与风骨,才有了画里诗中的笔意疏狂。让骈俪的院派画,走向了质朴与简洁,从设色浓丽的院派画走出来,走向水墨的简素淡雅。院派画是写实的、入世的,文人画是空灵的、出世的;院派画是柴米油盐的精细,件件桩桩,繁复细微,文人画是心灵的天马行空、自由翱翔,清逸洒脱,散淡简远。文人画抛弃院派画的着色,以墨行于世,正所谓:方寸黑白,书世间万千。苏轼的两次外放,深知民间甘苦,使得他的诗文与画非上层建筑的空中楼阁,而更亲近民间与自然,疏简豪放之中,更有济世情怀。
莫听穿林打叶声, 何妨吟啸且徐行。 竹杖芒鞋轻胜马, 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 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 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大道至简,苏轼喜画松竹石,都是有品格之物,但他的画,传世极少,即便偶遇,也真伪难辨,所幸,还有他的诗,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东坡的疏放,在他的画里,也在他的诗中。 我为自己找到了当初略过喜欢的李义山、纳兰而独钟情于《东坡乐府》找到了安慰: 竹杖芒鞋轻胜马, 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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