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王汉玉 于 2019-1-14 11:01 编辑
例说古典诗词的“隔”与“不隔”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云:问“隔”与“不隔”之别,曰:陶、谢之诗不隔,延年则稍隔已。东坡之诗不隔,山谷则稍隔矣。“隔”与“不隔”,似乎更多的是叫人“懂”与“不懂”。隔不隔,即懂不懂!
“懂”字若更文艺一点,还可以将此字换做“明了”、“透彻”。读一首词,手握书卷,心与魂却已被这些文字完全勾去,只是随着这文字的牵引,寻他去了。这便是词最美的地方,或者又说的文艺一点,这便是文字最大的魅力。那么,要达到这样一个效果,就要看编织文字的人能力几何了。
王国维评价了很多词人,对比了很多词人,统统将他们分成两类:觉得她写的好的,分到“不隔”一类;写的不是叫自己很中意的,分到“隔”一类。“隔”不是朦胧,朦胧是一种美丽的意境;“隔”不是含蓄,含蓄是一种内在的谦虚。“不隔”也不是毫无修饰的赤裸裸,毫无修饰,全身赤裸,那是拙;“不隔”也不是一眼望穿,表面纯洁如水,能一眼望穿的,或许藏着更多的险恶。
那么,什么才是“不隔”呢?我们先看王国维先生所举谢灵运“池塘生春草”和薛道衡“空梁落燕泥”这两句,妙就妙在不隔。春草生于池塘,这本是一句极其自然的话,一种自然却欣喜于春天之来、万物变化的情感扣于句中,天衣无缝;梁上空空,空到一种何等程度,燕子窝里的泥都落下来了,说明燕子很久很久没回过窝了,泥已干裂,从空梁上落下来。从眼前之境马上可以知道,这里很久无人居住,是荒芜颓废之地。这里“不隔”的标准是,通过景物描写生动地传达写词之人的情意。
不同的词人,不同的词,有“隔”与“不隔”之分,同一首词里不同的句子亦有“隔”与“不隔”之别。例如王国维点名的欧阳修的《少年游》: 栏干十二独凭春,晴碧远连云。千里万里,二月三月,行色苦愁人。 谢家池上,江淹浦畔,吟魄与离魂。那堪疏雨滴黄昏。更特地、忆王孙。
上阙是全词中被王国维看中之语,全是不隔之语。“栏干十二独凭春,晴碧远连云。”开头写景,暗含了观景之人。凭遍了这十二栏杆,却是自己一个人孤单眺望春色。“晴碧远连云”这句恰是观景之人看到的景物。晴朗碧空,白云偏连。这样的天气正是行人出行的好时候。所以读了后面的句子,前面写的这清空,是暗含怨恨的。若是下雨了,便不是离别之日。登高之人,并非是为了和天空白云挨得更近,欣赏大自然,而是为了把这千里万里的路望得更远,希望能够望见一个自己期盼的归来之人。可是望见这千里万里的路上,都是面带愁容的赶路之人,依旧是离别场景一幕幕重演——表达的情感自然真切,一气呵成,为不隔。
到下阙,王国维就觉得隔了,因为欧阳修运用了典故。“谢家池上”是对谢灵运“池塘生春草”的化用。“江淹浦畔”来自江淹《别赋》。二者都是用典的手法,用这两人的诗句代写春草。虽然没有运用明显的典故,但是借他人之情表自己之意,终究是转了一个弯儿,不如上阙直接表达自己更真诚,读起来有不自然、不和谐之感。这便是王国维所说“隔”。
再看被王国维点了名的姜夔,这次王国维表扬了姜夔《翠楼吟》的下阙的一些诗句,我们一起来看: 月冷龙沙,尘清虎落,今年汉酺初赐。新翻胡部曲,听毡幕元戎歌吹。层楼高峙。看栏曲萦红,檐牙飞翠。人姝丽,粉香吹下,夜寒风细。 此地,宜有词仙,拥素云黄鹤,与君游戏。玉梯凝望久,叹芳草,萋萋千里。天涯情味,仗酒祓清愁,花销英气。西山外,晚来还卷、一帘秋霁。
下阙前面部分“此地,宜有词仙,拥素云黄鹤,与君游戏。玉梯凝望久,叹芳草,萋萋千里。”都是不隔之句。到了“叹芳草,萋萋千里”与“天涯情味,仗酒祓清愁”就隔了。
前面写此处有词仙悠闲地拥着青云黄鹤,这般的生活状态必定是作者所向往的,所向往的正是现实生活得不到的。于是站在这个地方,凝望忒久,无法排遣忧思,只望见这无边无际的萋萋芳草。此时写下这些句子的姜夔。似乎感觉到他的内心萌动起来,这些景物带着他的生命活起来了。而后面紧接的一句“仗酒祓清愁,花销英气”,虽说是承上句的愁情而来,但毕竟前面已生愁情了,怎生得后面愁情以莫名之酒来袚?后面之愁对前面之愁,毫无增强加厚之意,只生突兀之感。“花销英气”也不能对这样的愁情有更深的衬托作用。因为这个时候,情绪不能肆意流淌,故生出有隔之感。
通过对比阅读,“不隔”就是感情自然地流淌,毫无矫饰。那么,如何理解王国维的“不隔”呢?在我个人看来,不管词人用何种手法,比喻、用典、拟人、通感等等,这些都不会是“隔”的罪过。诗词之中,锤炼文字和运用方法是词人成文的工具,关键是词人的功底。不管他用什么方法,只要将文字编织在一起,能够将情感最真实、自然、真诚地呈现在读者面前,叫读者读后如身临其境,感同身受,这便是“不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