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去世后,家里的常住人口就剩下哥嫂和年迈的父亲了。大前年冬天,侄女生孩子后,嫂子又到西安帮她带孩子,家里的常住人口就剩下80多岁的父亲和50多岁的哥哥了。两个大男人,一个大院子,还有一只大黄狗。哥哥住在前院新房子里,父亲住在后院土坯房里,两人一天说不上几句话,更少有人来串门。
其实,村子本没有多少人,年轻人都外出打工了,有的到深圳、广州的工厂干活,有的到北京当保安,还有的出国打鱼。就是在家种地栽烟的年轻人,也都把房子盖到两三里外的公路边了。守在村子里的人,屈指可数。北头有改成子老两口,70多岁,老伴是个半身不遂,独生女儿嫁在城里,隔三差五来看看他们,送些吃的穿的喝的药;英文子,71岁,男人死得早,一个女儿上学毕业,在上海附近安家,一个儿子外出打工。她到女儿家住不惯,只好一个人常年在家;村中心有张秀芹、来群、玉秀、小记子,都是70岁以上的老人,前三个是寡,后一个是鳏;南头就是我父兄二人了,还有聋子一家。聋子叫新民,很聪明,就是天生耳朵聋。30多岁时娶了一个心智不全的媳妇,生了一个儿子。儿子长得很可爱,但是患有颠痫症。上过小学,上过县聋哑学校,都上不成,然后就回来了。聋子很宠爱儿子,给他买了一辆自行车,儿子就整天在门前骑来骑去。聋子还有一个老娘,瘫在床上,每天指挥儿媳妇做饭,干这干那。聋子是后岭上人,他妈嫁到我村,继父死后,聋子带着媳妇儿子搬下来,住在继父的窑洞里。父亲最羡慕的是聋子一家。他总是说,“你看人家,不管咋着,是一家人,浑浑全全一家人,热热闹闹一家人。”是的,整个村子已没有浑浑全全一家的,都是“半浪阔气”的,不是有妻没夫,就是有夫没妻,或者儿女常年在外,没有个团圆的日子。
我和在城里的侄女经常回村走一走,一是帮助父兄做些事,二是增加人气,输送一些正能量。我就经常穿梭在城乡之间,感受着时空的转换,感受着个中况味。12月中旬,哥哥到西安住了十天多,我就回村住了十多天,陪伴父亲。乡下冬天的天气是冷的,人是少的,天是很短的。空间也象缩了水,干巴巴的。每天早上我大约八点多起床,而父亲是9:30,很准时。我起床以后,跑到东岭附近转一圈,有时原路返回,有时从村子走回来。但必须是太阳已经升空,明显照到大地上了,否则我会害怕。空旷的田亩,山野,尽管太阳很明亮,但是没有人迹,还是显得有些怕。跑回来后,父亲基本起床了,我洗脸,收拾,打豆浆,给自己做饭,而父亲则自己打针,溜馍,按照自己的秩序,方式,吃饭。他是糖尿病患者,一天不喝汤,只在早上喝一次开水。饭后,我们或到房顶或在房间里说些闲话,父亲给我讲村人村事,讲他最能聊得来的朋友天峰的故事。天峰小爹10来岁,有五女一子。八十年代,天峰带着一家人从后岭上搬下来,在常家坡盖起房子,建了一座相当漂亮的小院。常家坡离村子远,但离部队近。他和部队打得火热,占了许多便宜,一家人日子过得惹周围人羡慕。后来五个女儿陆续出嫁,儿子外出上学,在城里安了家。老两口守着一所院子,日子还过得去。但是前年老伴突然去世,天峰就苦逼了。他要续弦,儿女不愿意,吵,闹,弄得关系很僵。他去儿子家住了一段,回来说,唉,把人拘卡死了,还没有吐痰,媳妇就给他取痰盂,还没进门,就叫他换拖鞋,一天到晚没个人说话,实在不习惯,又闹着跑回来。前几天他早上起床,突然眩晕倒在地上,不错,还记得给儿子打电话。他对儿子说,我栽了,起不来了。儿子接住电话,只说了声“知道了”。他想,这知道了是啥意思?过了一会儿,来了两个当兵的,把他扶起,叫了一个120车,送到城里医院。原来儿子正在上课,丢不下手。父亲说,天峰有五个闺女,两个嫁得远,三个嫁得近。但近处的三个女儿,一个去杭州给儿子带孩子去了,一个做生意忙得顾不上,还有一个和他老死不相往来。父亲讲着好友天峰的故事,一边唉叹着。
当然一天还是很忙的,我不能只顾听父亲讲故事,我要趁着中午天暖的时候刨葱,剜菠菜,准备中午饭的一切。父亲爱吃米,隔一天,我给他蒸一盆米,他分三次吃。有时我炒一顿菜,或者调些生菜。下午的时光过得很快,一晃就到下午五点了,我赶快做好饭,吃毕,五点半,太阳落山了。我收拾好厨房这边的事,把新房房檐下的灯打开,电热毯也开开,把手电都拿过来放在手边。在父亲的房间里,我们说些闲话,随便说起什么。指针指向18点,我感觉就好象已经很晚了。诗意的晚六点,时针和分针成为一条直线。多少年之后,我还会想起时针指向六点的时候,我当时的心情,那诗意和哀愁都很深的时刻。这个时候,我和父亲已经说了很久的话了。我们期待着看新闻联播,新闻联播完了之后,就是焦点访谈。我们从不看电视连续剧,只看访谈节目。而到了晚上九点多,甚至八点多,我就要到新房子那边睡觉了。因为父亲的房间只有小小的蜂窝煤炉子,他包着被子,我没有包被子,蜂窝炉子传递的热气,不能支持我坐得过久。若有好节目,我也和父亲一起看,他爱看今日关注,爱看军事节目,我们边看边议论。谈着辽远的往事,过去和未来,有一搭没一搭。我给他讲我看的电影,《星际穿越》,黑洞,虫洞,五维生物。还有最近看的《我不是药神》《无名之辈》等,我们还一起看我带的盘里的电影,《鬼子来了》,《白鹿原》,《盲井》。而独自过来睡觉的时候,心里还是有点怕,好在有狗,我赞它是“人民的忠诚卫士”,我才胆子稍微大一点。父亲总要看着我进房间,他才过去。而我,又怕他栽倒了,磕绊了,又偷偷过去,看着他进了房间,顶了门,才又过来。我把门拴好,然后在房间里利用太阳能里的水,洗漱一下,然后上到床上,看一会手机,再看一会书。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喂狗也是一天中重要的事。没有什么让它吃的,就把馍,还有我喝剩的豆浆,都让它吃。狗饭量很大,老是吃不饱。我得给它下面条,但白面条它也不好好吃,还得炒点菜,让它甜咸兼济。妈活着时老说,狗也是家里一口人哪。所以不能虐待它。
半边村子都没有人了,我信马由缰地参观我们村全部的地方,犄角旮旯,塌台破烂的房子都去看。小时候以为很大的村,现在看来才一点点。破旧的,倒塌的,还有人正在住的,整个一个荒凉。这种荒凉不是人迹罕至那种荒,而是以前住过人,现在没有人那种荒,你会想那一座座空院子,一个个空屋子,人没了,会不会住进鬼,会不会住进一些不明物?
我们这村子南边,人更少。父亲羡慕聋子一家是有道理的。但最近,聋子一家去城外住新房了。聋子一家是贫困户,政府在洛河对岸的岗台村给贫困户盖起新村,无偿分给他们家75平米房子。聋子去住过一段,很不方便,又回来了。最近说是年终上边来检查,他又得去住。聋子住在村里,给别人打个零工,挣些小花钱。种别人点地,有吃的有喝的。柴火遍地都是,傻子媳妇还可以整天拾柴火。癲痫儿子还可以随便在门前骑车玩。你叫他住到楼上,不是要把他憋死吗?聋子不想去,政府就要取消他低保。没办法,只好过一段去住住,检查完毕了再回来,漂泊不定。但聋子还有村里这个烂窑可容身,政府没有来摧毁他的老窝。因为他是岭上人,政府把他岭上的房子扒了,这里是他继父的窑呢。村人说,聋子钻了空子。
和外界唯一的联系是手机,上网靠流量,很费。一会打开,发个照片,一会打开,看看朋友圈。最重要的还是看《中财论坛》。发了文章,窃喜,自娱自乐。 带来了一本书,黄灯《大地上的亲人》,看得很慢,每天晚上坐到被窝,玩手机玩够了,才开始看一点点。早上吃罢饭,坐到楼顶就着阳暖看一会儿。
没事的时候,就照相,照乡村的蓝,乡村的静。还有转村子,转田野。站在楼顶,看不远处的前边小区。大多数时间就是和父亲说些车轱辘话,录音他讲的乡村木匠故事。
12天时间,来了两拨人。一个是表哥,来说他打官司的故事,让我给他写诉状。一个是熟人嫂子,来给我讲直销的故事,动员我当她的下线。这个嫂子早年和丈夫一起育核桃树苗,是我县有名的核桃专业户,据说最红火时资产上千万。我在单位时帮她申报过项目,因此关系很好。但她迷上传销,不,她说她是直销。安利,隆力奇,康美,什么都搞过。她说,咱俩这么好,我不能看着让你受穷,买个衣服,从东街看到西街,心里划算半天。你看我,想买啥买啥,脚上的鞋3000多,身上这身西装,5000多,人民大会堂师傅做的。她说,看我真聪明的人,应该很有钱,可是,我却没钱。她发现了这个好的项目,很想让我也致富一把。她给我讲杨贵妃为什么能一直得到唐明皇的爱,因为她一直吃花青素。还有,神医扁鹊只能治已病,而他哥可以治未病,即未发生的病。我和她辩论了一个早上,一个中午。嫂子临走时,恨跺跺地说,唉,你就是个穷人的命!
最初,嫂子男人坚决反对嫂子搞“项目”,但扭不过她。现在两口子都投身到直销这个伟大事业了。县城有两个工作室,市里还有一个工作室。家里堆满了空气净化器,按摩椅、健身鞋等。有一次我应邀去她家,那个乱那个无序。厨房里堆满了脏碗,床上躺着一个病人。嫂子男人正在伺候。出来后我想,佛教上说的地狱,总以为在书上,现在我发现了,地狱在人间。
12天时间,我回了两次城。一次是吃高价饭,一次还是吃高价饭。 乡下很寂寞,有大片的阳光,有湛蓝的天空,就是没有人。连憨傻痴呆的人也稀缺,看见一个傻子,就想凑上去。 有很多构思,有许多想法,想写村子,村子的静,村子的荒,但都不曾着墨。我还想写,一个乡下老人的日常,但我也没有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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