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天大圣”沈从文 ——浅谈沈从文为何中断文学创作

柳藏

“斯芬克斯之谜使我们顺从自然。当迷雾逝去之后，我们会更加注意目前的需要。”——索福克尔斯

　　2019年读书室主题是沈从文。乍一看，似乎很容易写。耳熟能详的《边城》《湘西散记》，哪一本不是大众读物？古城凤凰更因了沈从文的文学著述而驰名中外。而且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半个世纪前国际友人路易·艾黎曾说，“中国有两个最美的小城，一个是湖南凤凰，一个是福建长汀。”福建长汀是我所在地，这么并列“最美小城”，多少有些地域上的自喜——今天看来，几经改造的长汀与凤凰不可同日而语——路易·艾黎论断有其特殊的时代背景，后人也无需妄自菲薄。如此联想，无非是我在内心里把这句话作为桥梁，从我所在的闽西渡向沈从文的边城，寻找通幽的小径。
　　
　　书话评论比一般的文体更难写，可谓且窄且艰且虚无。从某个角度来说，也是一件冒失甚至冒险的事。评论一个学识比你丰富、思想比你宽广、精神比你深髓的人，认识有限，阅读仅限于一两本书，或者道听途说一些花边轶闻，评论很容易便成盲人摸象，落笔成诬。作为一名真正的评述者，从洋洋大著中精心收集，探赜索隐，另辟蹊径，才能最终探出一片属于自己的雏嫩的苗芽来。只是那一星点“翠绿”又是谈何容易！
　　
　　在此之前，我曾几度试笔。先是拟题《漫谈沈从文二三事》，从远眺一座山到身处一座山的不同感受进行破题，荒蛮的河滩，年轻的翠翠，光滑的卵石，流水一样的爱情，沈从文的影子浮在轻浅的水面上，如此儒雅，“赤子其心”。二三事，是指文学事——不朽的边城湘西；情事——不堪岁月的爱情，某篇回忆文章说，因为沈从文的婚外情，导致夫人张兆和终身不得原谅，这篇点击量极高的推文令我心惊，一方面感叹爱有多深，人有多贱，另一方面则深度质疑文章真实性；人生事——政治大形势，婚姻上的不利，导致隐忍的后半生。只开了个头，便仿佛看见沈先生绕着火塘讲故事。天真的样子，是引人入胜的表象，讲述者自以为得趣，仍然兴致勃勃，实则大家都想昏昏欲睡，只有“三姐”忍不住扬手说“你去吧”。
　　
　　第二次拟题《齐天大圣沈从文》，这种混搭，是吸引网络阅读的小技巧。人人都知道齐天大圣是《西游记》中的孙悟空，怎么会与现代作家沈从文扯在一起呢？沈从文与孙悟空有许多相似之处。出身背景相似，一个是将门之子，家道中落，湘西属“山鬼”之域，瑰丽、离奇、险恶；一个是天生石猴，彼时的生存环境，也是妖魔丛生。起愿求学如出一辙，石猴不愿老死走上寻求长生不老药的路，遇到了菩提祖师，学习了“筋斗云”和七十二变神通，有了上天入地闹龙宫戏阎罗闯天祸的资本。沈从文除了有限的家教传承之外，遇到的第一个老师是陈渠珍。在这位文武兼备的“湘西王”手下当文书——陈渠珍所著奇书《艽野尘梦》，瑰丽奇绝，是惊心动魄的民国《浮生六记》，无愧于“谁读过它，谁将终身铭记”。在陈渠珍的影响下，年轻的沈从文迎来了生命的关键转折期，萌生了新的向往，“我想我得进一个学校，去学些我不明白的问题，得向些新地方，去看些听些使我耳目一新的世界。”21岁的沈从文走出湘西，成为“北漂”。替陈渠珍掌管文物收藏室期间，沈从文要保管整理大量的古书、字画、碑帖、文物，无事可做时，就把旧画一轴一轴的取出来鉴赏，或者翻阅《西清古鉴》《四库提要》等书籍，对照认识作者和古代铜器，厘清名称与价值，从而“对于人类智慧光辉的领会，发生了极宽泛而深切的兴味”。这段难得的经历，为沈从文后来从事文史研究埋下了深远的根脉。在他后半生，政治的严苛威逼，迫使他放弃了“三十年前用笔时，只想把纪录突破契诃夫”的作家志愿，文物鉴赏能力却让他开启了另一扇生命之窗，并大放异彩。
　　
　　离开陈渠珍之后，沈从文在北京结识了一大批师友，这些人后来都成为一代名师鸿儒，对他一生工作和生活影响极大而持久。他的表哥徐志摩是当年文坛的风云人物，给予了巨大的提携和帮助。迫于经济压力，徐志摩向胡适推荐沈从文云吴淞中国公学任教，登上了大学讲台，开始了执教生涯。之后，上海暨南大学兼课、武汉大学讲授《新文学研究》、燕京大学任教、青岛大学开设中国小说史和高级作文课程，直到返回北京，因担任《大公报》文艺副刊主编工作中断，在北京沦陷时担任武汉大学编教科书工作，继而南迁，成为西南联大师范学院国文系副教授。在此期间，他展现了惊人的创作力。年轻时的沈从文充满野心，想要“拿作品到世界上去和世界第一流短篇作家或文学史上第一等短篇作品竞赛成就”，自认为“我的作品，在百年内会对中国文学运动有影响的……充满骄傲，心怀宏愿与坚信。”他以惊人的写作能力，发表了丰富的富有原生态乡土特色的小说，并涉及文学批评、散文、诗歌和戏剧等创作。
　　
　　孙悟空大闹天宫时踢倒八卦炉，炉中几块砖头掉落人间，化为火焰山，让附近数千里地方无数百姓过着炼狱一般的生活，也成为西天取经路上难以逾越的险境，为此，孙悟空与昔日兄弟牛魔王反目成仇，并坏了他的性命。沈从文的文学批评忧思深广且言辞尖利，引发了“京派”与“海派”的纷争，与鲁迅、梁实秋等不少作家进行了笔尖战争。沈从文评论作家著作，或者表达让文学远离政治漩涡的愿望，是发自肺腑的“赤子”之心。对于真正的文学大家，就事论事，不因此而结仇埋恨。比如鲁迅在后来国外记者采访时就说到，沈从文无疑是中国现代最优秀的小说家之一。梁实秋在台湾听到沈从文去世的误传消息，马上写了一篇纪念文章。但是，并非人人如此。争论这柄双刃剑，带给他了无数纷争和侵扰。尤其是《论郭沫若》，沈从文肯定了郭沫若在诗歌方面的天才，但否定了他在小说方面的能力，认为“小株棕树是不会在寒带地方发育长大的”。尖锐的批评带来的反噬能量无法估量。1948年，郭沫若将沈从文的文学列为反动文艺之首“桃花色的红”，文坛群起围攻，使他精神濒临崩溃，自杀未遂。18年后，郭沫若对沈从文严厉的政治批判固然有大形势的原因，但与早期那场争论是否有关？有多大程度的关联？谁也没有确切定论。这个史实，也让我想起文璘兄的那句“才子者，必有才子气，非刻薄即浅薄。”在李白、苏东坡、刘文典、钱钟书等名人身上也有才子气的影子。现实生活中，自认为是一个或半个文人的，哪一个不是自带才子气？而这些所谓的才子气，亦类似于“满招损”，在生活中往往遭到反噬——
　　
　　正如五行山的出现，孙悟空告别了天马行空、妖孽天下的生活，从此便专心陪伴大唐的玄奘，走上漫漫的西天取经路，战妖斗魔，历尽沧桑。1949年是沈从文生命中的一道分水岭。他没有随“抢救专家学者”的飞机南下，而是留在了北京城（在相关的不少回忆录中表明，那架飞机也不会有沈从文的位置）。新文学全面掌握话语权后，政治挂帅，统领一切。夹枪带棒的打击，让沈从文遭遇到前所未有的诘难与排挤。先是1953年王瑶在《中国新文学史稿》对他进行了“混合谎言和诽谤的批评”，令他久久不能释怀。后来丁易编的《中国现代文学史略》，更是彻底否定沈从文著作的价值，“我的大堆作品他看也不看，就用三五百字贬得我一文不值”。沈从文不可能再像民国时期有机会擎起笔，写出系列文章，辩驳自卫。他被迫进行思想改造，参与政治运动。
　　
　　命运之箍不可解脱。时局让沈从文陷入混沌，像孙悟空困在五行山下，苦苦思索现实与真正写作的距离。在那样的历史背景下，“每一个作者写他的作品时，首先想到的是政治效果，教育效果，道德效果。更重要有时还是某种少数特权人物或多数人‘能懂爱听’的阿谀效果。他乐意这么做。他完了。他不乐意，也完了。”他努力改变自己，试水自己不熟悉的“新文学”套路，几乎都是失败，令人沮丧。高血压和心脏病也不时困扰着他，让他心力交瘁。“丧我”之思使他陷入了长时间的内心争斗。剧烈变动时代的无情政治冲击，让一代人遭受了严重的摧残和屈辱，老舍、傅雷、陈梦家等无数知识精英被逼上绝路。沈从文“临深履薄，深怀忧惧”，像行伍生涯之初看见“挑着叔父头颅的12岁孩童”，恐惧而无助，一度自信动摇，怀疑自己，“我们用过去习惯眼光来看现在小说，希望现在小说能如过去情形启发读者，是我们太落后的观念。我的落伍真是太可怕了！”写信给最信赖的大哥沈云麓时说，“我等已完全成为过时沉渣、浮沤，十分轻微渺小之至，小不谨慎，即成碎粉。”让他把他的信全部烧掉，或寄还给他，什么都不必留下，因为实在没有用处，“写的东西全过时了，再不宜让年青人看了”。此时的沈从文，是真假美猴王之战。我与“我”，一样的面孔，一样的语言，一样的兵器，一样的武艺，从天上打到地下，又从地下打入九霄——在诸神眼中，孙悟空不过是三千世界中沙子般的一只泼猴。在“不写”与“胡写”之间，沈从文“明白生命的隔绝，理解之无可望”，做出了最后选择，投身于博物馆，渐渐全身心的投入文物研究世界。这是面临绝境时，沈从文做出的大勇敢——死固然容易，活下去却更需要勇气。“不升天，不下地，还得好好活在人间”。只有这样，他才能不至于和许多人一样牺牲，“更顽强坚持工作，才能保留下一些东西”。
　　
　　其实，暂时放弃文学创作，投身文物研究的选择，早在1952年就成型了。当时他参加四川内江县土改。腊月二十九晚上，在那个偏僻的川南小山村，他反复翻看圾圾堆中捡来的《列国志》，孤寂让他与古代智者、名士交流对话，结合文学的困境和个人的现实困境，对“有情”和“事功”进行了深刻剖析。他写给妻子的信中说“‘有情’和‘事功’有时合二为一，居多却相对存在，形成一种矛盾的对峙。对‘人生’有情，就常常和在社会中‘事功’相背斥，易顾此失彼。”他看清了政治要求的是“事功”“致用”，以此为标准和尺度。如果“有情”达不到，就可能被判为“无能”和“无知”。感叹“事功可为学，有情则难知”！把个人存在连接到了文化创造的伟大传统上来，寻求向死而生的力量，从此专注于衣物、丝织、漆器等文史研究，从另一条途径寻找与历史联结的枢钮，这不能不能说是一种伟大的哲学思考和宝贵的生存智慧——然而，六十多年过去了，举目四望，我们身边，各行各业，基本都进化成为“事功”的人们，威加四海，厚黑学大行其道，“有情”更被逼到了“濒危”之境。
　　
　　沈从文的文学创作基本属于1949年之前，出版了30多种短集小说集和《边城》，《长河》等6部中长篇小说系列著作。20世纪20年代开始，鲁迅、苏雪林、刘西渭、夏志清等作家和学者已经关注了新文学中的“沈从文现象”，给予积极评价，被誉为“中国第一流的现代文学作家，仅次于鲁迅”。在他被迫中止文学创作，投身于文物研究的几十年期间，虽然也有《财主宋人瑞和他的儿子》《抽象的思维》《青岛游记》以及一些古体诗等写作，但终究是零碎的拾起。他一度构思张鼎和一家为原型和黄永玉家世为内容的小说《来的是谁》等中长篇小说，则未完成。在后半生漫长的岁月中，无论外界如何浅薄、践蹋他的文学作品，他最终还是坚信自己的文学是有意义、有价值的。最好的证明就是1975年他将《一个人的自白》交给最信任的王㐨时说，“将来要收入全集的”。另一个证明是，就在他的人生陷入最低谷，文学创作被批判成黄色、反动、一无是处的垃圾时，他的作品不断被国外学者翻译，引起高度重视，日本、美国、英国、前苏联等四十多个国家出版了他的著作，“被美国、日本、韩国、英国等十多个国家或地区选进大学课本，两度被提名为诺贝尔文学奖评选候选人。”
　　
　　80年代开始，沈从文研究热潮涌动，据不完全统计，正式出版的沈从文研究专著近三十部。他的影响力，可以打个比喻：不知道孙悟空，肯定不是正常的中国人。不知道沈从文，肯定不是合格的读书人。

rsjby

如果时间再流逝上百年，我估计，沈从文或许会成为我们国家上世纪最为著名和最有价值的作家、文人。
面对沈从文，我时常想到的一个词是：天才。我无法解释他在文学、博物方面的成功，我只能用“天才”一词来解说他的一生。

任逍遥km

把沈从文当成孙悟空来解读，确也新鲜。胡适说他是天才。天才只需点拨就可自己成才了。可惜八卦炉外的那个人不是太上老君。郭是个最无文人风骨的文混了。这八卦炉的确把沈从文炼坏了。如果沈从文的文学人生还有什么瑕疵的话。他仍然逃不出一个作家成名作即是代表作的怪圈。在那时的时代能活着就不错了。

幸福小草

看着这么多曲折人生，就像听天方夜谭的感觉。你们这些吃书人，真是了得。

欧阳梦儿

悄悄学习，慢慢消化。

冷晰子

这几天忙得真的是。疯掉。

冷晰子

柳同学的文意，从来很新鲜。
唐僧给沈二哥念咒，可惜的是，此唐僧没有彼唐僧的慈眉善目与菩萨心肠。沈二哥，也到底不如石猴神通广大，不过，他后期的研究，成了他的定海神针，不然，也许沈二哥的后半身，会更凄惨。
情事，算不得真，但也许非假。至于真相如何，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中国自来有“三人成虎”之说。有人刻意想吃了沈二哥也不一定。

梅边

不知道沈从文后来感情上还有什么事。可能是张嫌弃他了，认为是当初上了他情书的当。大小姐难伺候吧，女人难伺候。文章以大圣类比引领，很不错。问好柳兄！

柳藏

rsjby 发表于 2019-1-21 10:18
如果时间再流逝上百年，我估计，沈从文或许会成为我们国家上世纪最为著名和最有价值的作家、文人。
面对沈 ...

这个天才显然得益于天才的山水。沈从文早期的文学著作，多是写实主义，所以原生态，更显魅力。

柳藏

任逍遥km 发表于 2019-1-21 11:29
把沈从文当成孙悟空来解读，确也新鲜。胡适说他是天才。天才只需点拨就可自己成才了。可惜八卦炉外的那个人 ...

沈从文能在那个年代存活下来，的确是有大智慧。
他去欧美讲学时，曾有人试图诱导他讲那个年代遭遇的不幸以印证什么。
他从来不说，在和亲人聊天时，他说了逃过了好些埋祸的幸运事，比如老舍那个作协副主协的位置，如果他接了，说不定就……
屡次从绝境中求生，就这点而言，他和总是遭受劫难折磨的悟空是完全一样的。

柳藏

幸福小草 发表于 2019-1-21 12:59
看着这么多曲折人生，就像听天方夜谭的感觉。你们这些吃书人，真是了得。

一起读啊，沈从文的一些书我也没读过，但以后我会搜来读全了。

柳藏

欧阳梦儿 发表于 2019-1-21 14:26
悄悄学习，慢慢消化。

一起阅读，一起消化，一起那啥。。。

柳藏

冷晰子 发表于 2019-1-21 15:23
这几天忙得真的是。疯掉。

要是这时还不忙你才愁呢

柳藏

冷晰子 发表于 2019-1-21 17:33
柳同学的文意，从来很新鲜。
唐僧给沈二哥念咒，可惜的是，此唐僧没有彼唐僧的慈眉善目与菩萨心肠。沈二哥 ...

沈二哥最终是苦尽甘来，他还是幸福的。
倘若有人把他临终前最后一句话认为是忏悔的话，那说明对他了解得还远远不够。

柳藏

梅边 发表于 2019-1-21 18:50
不知道沈从文后来感情上还有什么事。可能是张嫌弃他了，认为是当初上了他情书的当。大小姐难伺候吧，女人难 ...

问好梅兄。
从凡人视角看待沈从文，许多问题便迎刃而解了。
“其所持者狭而所欲者奢”，如果把沈从文换成《斯通纳》，也许更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