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宝石

川媚

　　“在梦里，我第一次见到蓝宝石。”非尔看着对面房顶的一片青瓦，美目盼顾，神采飞扬。

　　古城南街口那间茶屋并不比邻家商铺的屋檐高多少，却装修出可以开窗的一层楼来，窗外缀以绿萝之类的藤蔓植物，便是风景这边独好的样子了。我跟非尔走进茶屋的时候，茶座冷清桌椅寂寞，游人都在街头看风景，在冬日太阳的余光中徜徉。从楼上凭窗望远，视线越过古城东面的一片青瓦屋脊，折断在不远处的高楼大厦面前；临窗俯瞰，却是另一番优美的情景，街巷深远，游人悠闲。我俩相对而坐，非尔要了一杯飘雪，我要了一杯拿铁。

　　非尔是我在网上认识的本城朋友，她的网名非尔和本名丽莎都很洋气。她是我心目中堪称完美的女人。特别是她的诗歌，诗句尖新，照见性情，堪比国内当红女诗人娜夜，在省内外都有知名度。她现在兼职一家省级网络诗刊编辑，拥有一个看不见的粉丝军团。

　　“你见过那种蓝宝石吗？只有梦里可能存在。好迷人啊！所有目光都投在熠熠闪光的蓝宝石上。我一眼就看见了，远远地就看见了。蓝宝石像个飞碟一样，在所有人的头顶上方，在高处，闪着光，有棱角，十分诱人，我忽然觉得自己配不上它。但是那些年轻女孩的两个眼睛，就是两个火山呀，他们一定觉得蓝宝石就属于自己。”非尔一开口，感情之夸张，眼神之灵动，也十分动人。

　　“一个人的梦境可以这么美，真是难以置信。”非尔举起漂浮着茉莉花朵的茶杯，像饮酒那样猛喝了一口，有一种别样的洒脱风度。

　　“谁能做这样的好梦呢？我等平民哪能得到蓝宝石啊，好在做梦可以满足你。一个人的白天有时生活得像恶梦，那么晚上，上帝必须给你一个好梦。”我灵机一动，随声附和道。

　　“知音啊！你说出了我的心境，分毫不差。”非尔右手托腮，开始激情讲述自己的白日亲历和夜之梦境。我只当作故事来听，时不时给这故事添加一些浪漫的想象和旁听者的感受。

　　“今天我又见到了那个贫困户。”非尔最近差不多每天都要下乡扶贫，当天一早又下去了，赶回来已经将近吃晚饭的时间。她向我仔细地描述她白日所见所想。那又矮小又干瘪的老妪，如同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

　　“你没听过一句笑话吗？那个女人不是人，恰似仙女下凡尘。”她说，要赞美这个老妪的话，恐怕要改词，把“仙女”改成“先人”。老妪开口便是声泪俱下的表演，令她无法自拔地陷入恐惧的晕眩，双腿发软，双眼痉挛。老妪身上桃红的衣服，如同冷凝的鲜血，令她寒噤。多年独居的老妪，像牛皮糖一样粘着非尔，一刻不停地做出呼天抢地的姿态，同时毫无心肝地数落所有的外人――这年近八十的老妪只会本能地维护自己和家人，从而成功地与所有的外人划清界限，把自己孤立起来。老妪屋里屋外不见一面镜子，用来照出自己那种乞求者的卑微姿态。非尔不是心理医生，却断定老妪是个精神分裂症候者。冬日天色灰暗如纸，非尔的脸色也苍白如纸，她感觉都要迎风呕吐了，却无法从容脱身。

　　这天是三个男子送她来到这一家的。三个人把轿车停在尺子拐的院子外面，看着非尔下去跟老妪说话。三个人都不想下车，只坐在白色的轿车上等她。老妪如鹰般警惕着车子和来客，口中惯性地不停厮喊，声音里有一种刀锋般的力度，手中拖根木棒，如同古代所谓团长。非尔的眼睛和心都被狠狠地刺痛了。幸亏她终于接到电话，便且退且走。老妪紧紧跟到车前，把住车门嘟囔不已。她无法在力量上与老妪对抗，内心无比焦灼。

　　“我们要去开会了哈。”开车的男子对老妪解释说。车子终于慢慢启动，车门终于轻轻拉上，她终于缓过了劲。非尔深深地吐出一口气：本命年终于要过完了，总归要进入蜕变的尾声了，无论怎样至深至切的痛苦，都将随着岁月风流云散去。每次下乡来去的时候，都要在弯道上堵堵车，挖土机在山顶上或者在公路边加紧拓宽公路。挖土机这天就在公路边，让非尔看了个仔细。她看见挖土机穿着履带的双足转动自如，踏平足下的一切石头与泥土，同时喘息着举起那只铁的手掌，狠狠地扒拉山上的土石，带出阵阵灰色的烟雾，她的脑子里立即闪现出老妪那令人心惊的咆哮和嘶喊，老妪所有重复而混乱的语言都只有一个主题——钱。“房子我已经拆了，花了两千块，你叫他们马上把十万块钱的尾款打给我，要不然我要去找他们，那些干部不要想过年。钱不能少个边边，少个角角。”

　　当晚在梦里，非尔却是如坐春风。

　　非尔迎面碰见四十五岁意气风发的校长，他脸上有一些孩子气，眼光总是向下，神情庄严。

　　校长似乎急着出门，可能要出去开会。他顺手拿一把玩意儿给非尔，似乎她是办公室的备传唤者，理当替他打点要紧的事务的。

　　校长个子不高，表情却不怒自威，沉默中自带强悍，应该是说一不二的角色。他要是不那么冷淡和高傲的话，几乎可以说是英俊而温情的暖男，非尔其实十分欣赏他。

　　他对她说了句什么。

　　她说，“是要我放起来吗，要是人家想拿出去陈列起来呢？”

　　他说陈列就陈列吧。

　　她觉得拿到手里的是一些古铜色的军功章之类的东西，又像是很有历史感的古董。

　　她漫不经心地把它们放置起来，然后又交给了同事，几个年轻美女。

　　等到她被叫去欣赏什么奇迹的时候，好像正是这些古物变成了宝光熠熠的蓝宝石，有草帽子那么大。

　　她确定自己这一生也不可能见过那么大的蓝宝石。“也许是在玉器店里见过的吧，也或许是在电影里面见过的吧。谁没有见过宝石呢？但是拿到手里恐怕就不一样了，梦里所见那么大的蓝宝石更是非同凡响。”

　　她醒来后还记得蓝宝石的梦，就照例在手机上搜索了一番。周公解梦说梦见蓝宝石是祥瑞，蓝宝石是权柄的象征。

　　蓝宝石，好事连连。希望果真如此，希望是能让她心灵得到安慰的好事。

　　然而实际上，现实生活中的权柄她以前没有，将来也是不可能有了；荣誉头衔呢，也未必是个人内心的需要，未必能给人深刻的满足，甚至不如一个梦，那样令人满足。最好的梦是在她十九岁的时候，也就是她的大学时代出现的。她梦见自己单相思的那个中文系同学，把外衣披在她的肩上。那样一个梦就使她得到了感情的满足。毕业之后，他们还有过金钱上的往来：他向她借钱，她借给他了；过了差不多有十年，他居然还给她了。缘分也尽于此。平时是相忘于江湖，她没有打听到他任何消息。他曾经有一封亲笔信来，可是电话号码的几个阿拉伯数字都写得难以辨认。她偶尔在大学同学口中听说他疯了。她便想着，他那样一个身心不安宁的人，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

　　不过，做梦也是好的，梦到了也如同有过了。甚至，想一想也是好的，想到了也就像有过了。因为到底要心里有了才算有了。人生到最后，连一根骨头都要交出来，身体都保不住，何况那些虚荣呢？人世生活本身就是最大的满足，在梦里梦外，人都走了很多路：有时候，视野是无比的光华优美；有时候，眼前是无尽的荆棘泥泞。

　　“宝石，是女人梦想的一部分。”我说。宝石真是一个非常优美的意象，就算它来自梦境，甚至来自故事，带给人的心灵激情也是一样的。

　　“从来没有做过关于宝玉钻石的梦！”非尔却跟我发誓说。

　　我了解她所讲述的那些事，和远远近近的梦。我甚至了解她的心。她说：“教育给我的启示就是——只有非世俗的美才谈得上宝贵。当一个女人，失去了美，失去了爱，失去了纯粹而坠入世俗和金钱的漩涡时，宝石也不能唤回她的热情和灵性。”

　　非尔说，她做这样一个蓝宝石的梦，也许跟再次读小说《复活》有关，跟小说里的女囚犯有关。女犯被控杀人及盗窃，而女犯说那宝石戒指是那个被她意外毒死的商人生前送给她的。

　　“这已经是一个死去的女人。”非尔说，“当聂赫留朵夫公爵因为有了忏悔之心而主动去探监，玛丝洛娃跟他要钱的时候，他就这样看待这个被自己欺骗过的女人了。他知道自己请求赎罪的念头，在当事人面前是十分可笑的。他看出了自己的命运，他那来得太晚的高尚些的精神生活，将使他把这具女人的死尸绑在自己前行的马车之上了，或者是将负担这个女人像把沉重的石头挂在自己脖子上一样。”

　　“卡秋莎已经不存在，只剩下玛丝洛娃了。”非尔打开手机，读了这么一句话，又读了一段自己写下的话：“聂赫留朵夫触及灵魂的反思，包含了人类生活中最深刻的那种情感。从前常有人说，小说把人教坏了，可是托尔斯泰的小说，应该是人类最伟大的道德教程，整个俄罗斯的历史生活和整个世界的当代生活，都在托尔斯泰这个巨人的小说里。”

　　“爱情的悲剧，托尔斯泰小说写得真好，”我说，“像哈代的苔丝一样深刻。爱情是女人最大的劫难，爱情是女人的厄运。女人追求知识和智慧而超脱于爱情，表现了时代的进步和女人精神的觉醒。”

　　“托尔斯泰在小说里，探讨了最深刻的人类关系。一个女人，如果为爱情痛苦不堪，那就可以读一读托尔斯泰的小说，《复活》《安娜·卡列尼娜》写完了女人的恋爱和婚姻。安娜的爱情悲剧告诉我们，哪怕是贵族妇女，在爱情方面一样不可能称心如意。爱情是人类社会中最不可靠的关系，当它处于最危险的时候最危险的地方，可以摧毁一切，包括生命。”非尔的话让我耳目一新，却又觉似曾相识，仿佛出自我自己的心和口。“托尔斯泰的伟大在于，他在小说中表现了人物的欲望，发现了兽性的人。他写年轻的聂赫留朵夫公爵像狼一样机警地守候猎物的那个深夜，给人印象深刻。那个俄罗斯的春天的夜晚，看得见河上大雾，听得见冰层碎裂咔嚓有声……聂赫留朵夫身上活着的兽性的人把精神的人踩在脚下，独自霸占了他。他身上兽性的感情从优美的爱情中挣脱出来，享乐或者征服的欲望使他彻夜未眠……”

　　非尔说什么，我都能够心领神会。我不喜欢争辩，我的精神力量已经日益弱化了，我总要通过读诗来为自己的精神补钙。我不得不承认非尔对托尔斯泰小说的点评十分精彩。我用微笑和沉思，鼓励非尔说下去。

　　“女人可以有宝石梦！但那就要特别努力！要自己买得起宝石才行！不要妄想通过爱情或者婚姻，来赢得宝石！平凡的人没有那样的幸运。

　　“如果恋爱的时候，那个人没钱给你买宝石的话，那么以后他也不会有钱给你买宝石。而且结婚之后，即便他有钱给你买宝石了，你也不会心动。因为你更想要个孩子了。

　　“为做家务，我早把我自己买的那个镶着小小钻石的戒指装进了匣子。”

　　我发现非尔赤裸着的双手无牵无挂，朴实无华，十指纤细，灵动无比。

　　“我拥有我自己，拥有一个家庭，不再为任何事情意乱情迷，这就是功德圆满，心满意足。”

　　非尔说完了自己的梦境和品鉴，就拉过一个腰枕，向圈椅里深深地靠过去，似乎终于感觉到累了，等到躺得舒服些，就眯上了眼睛。

　　“卡秋莎那时候太年轻，太渴望爱情，”她忽然又坐直了身体，说，“她恋爱着的时候，不会想到自己会成为妓女、杀人犯、流放者。如果她懂得人类社会的江湖和各种阶层的分野，知道自己与生俱来的命运，就是把心变成石头，也不会为一个贵族男子动心，不会在那一个可怕的春天的夜晚，给她爱着的聂赫留朵夫开门。”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说：“女人啊，宁可麻木，不要动情。”

　　我看着非尔的眼睛，感觉她的目光里，隐约闪耀着蓝宝石的光芒。

     “心太软的人，才说不动心。”
  
     “心太软的人，会一辈子为情所困。你看我是那样的女人吗？”

     “我迟早会知道。”

川媚

手机编辑不便，稍后编辑哈，问候小说版朋友！

野芒

一个异彩纷呈的作品，一个意念性的小说，一个孤独的贫困老妪，一个被爱遗忘的自己，同时聚焦在蓝宝石的荧光里，这样的作品，作者想表达什么可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读者自然会有自己的理解！
非常有味道的叙说，非常有味道的佳作。

千幻烟

蓝宝石——

欣赏老师小说，问候。

川媚

谢谢楼上二位留言。请朋友们多多批评。

碣石清风

欢迎川媚来小说版交流。我注册中财论坛一直在梦游太虚学习，偶尔也去散文版。屈指算来近十年了，转眼间我已垂暮。记得我曾读过川媚小说，记忆犹新。今读《蓝宝石》感慨万端，优美哲理的语言风格，精雕细刻地人物塑造方法，蓝宝石的寓意，无不彰显了小说大家的风范，这是一篇极具个人特色的小说佳作，祝贺成功。加分点赞。

川媚

碣石清风 发表于 2019-1-23 12:51
欢迎川媚来小说版交流。我注册中财论坛一直在梦游太虚学习，偶尔也去散文版。屈指算来近十年了，转眼间我已 ...

谢谢清风老师点评指导鼓励。您发帖四百多，小说大成。今后川媚会多来跟小说版朋友讨教学习！预祝新年快乐！

木门长子

小说式的触点，散文化的语言，借故事阐述寓意，精美之极。

徐得荣

来学习老师的小说，先点位，慢慢品味。

川媚

木门长子 发表于 2019-1-23 16:03
小说式的触点，散文化的语言，借故事阐述寓意，精美之极。

嘿，向你学习。你的小说新作，我拜读过，十分喜欢。

断肠崖居士

“女人啊，宁可麻木，不要动情。”——这是从多少人生教训里得出的经验和真理啊！振聋发聩！

断肠崖居士

“女人啊，宁可麻木，不要动情。”——这是从多少人生教训里得出的经验和真理啊！真是振聋发聩！

一楠

川媚 发表于 2019-1-23 08:28
手机编辑不便，稍后编辑哈，问候小说版朋友！

季冬一夜喜春雨，川媚还复生明珠。茶舍品茗煮诗雅，凡尘虚妄两相知！
品读此文真是一番心灵的享受，品饮之间，已然拂去凡俗的无奈，希求于梦境中寻求一份坚贞和慈爱！

川媚

一楠 发表于 2019-1-24 09:41
季冬一夜喜春雨，川媚还复生明珠。茶舍品茗煮诗雅，凡尘虚妄两相知！
品读此文真是一番心灵的 ...

谢谢版主鼓励！欣赏你们的才华。我最近被故事迷住了。于是大胆地想象，小心地言说。请多批评。
一并谢谢楼上的朋友们。稍后坐下来，拜读诸位的新作和力作。

一楠

川媚 发表于 2019-1-24 09:58
谢谢版主鼓励！欣赏你们的才华。我最近被故事迷住了。于是大胆地想象，小心地言说。请多批评。
一并谢谢 ...

可以，稍后坐下来，你喝飘雪，我喝拿铁，再来探讨一下托尔斯泰的《复活》和《安娜 卡列尼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