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姨

雪中侠客

　　小姨

　　一

　　小姨回家那一天，是大年初三。走出监狱大门后，小姨第一件事是给舅舅打电话，长兄如父，舅舅给“失足未必千古恨，今朝立志做新人”的小妹打了500块钱，让她买衣服买票。

　　“当时被抓得太突然，连身换洗衣服都没带，出来了穿回进去那身衣服，总觉得又旧又脏。”舅舅是这么说的，说的时候酡红泛油光的脸带着笑，仿佛这件事有某种趣味。

　　因为小姨的归来，母亲、三姨和四姨破天荒地在过年的时候聚在了舅舅家，撕破脸的家产一事绝口不提，只讨论一件事：小姨回来了住哪里？

　　外婆已经亡故了，外公年逾90，到了听天由命、蒙昧如孩童的年纪，45岁的小姨变成了无家可归的孩子，让哥哥姐姐头疼无比。

　　四姨带着两个女儿寡居在外婆留下的三间平房里，最后大家议定，小姨就和四姨住一起，彼此有个照应。

　　小姨到舅舅家时已经是晚上了，她剪了齐耳短发，裹着一件宽大不合体的廉价红棉服，怯生生、不自然的表情和衣服上粗糙的花朵，让她看上去不像一个女犯人，而像二十出头、要嫁给不认识男人的农村新娘。

　　舅舅家正吃着一顿气氛怪异的团圆饭，三姨不搭理舅妈，母亲、四姨和舅舅一家说着故作亲近但明显客套的话，头发花白的外公就着炸鱼干慢悠悠喝一小杯酒，时不时，“吼”地一声卡出一口浓痰吐在地上。

　　“哟，哥家修了这么大的新房子啊！不是哥哥到火车站接我，我都找不到了。”小姨看着暌违四年的亲人，嚅嗫出了一句物是人非的话。

　　“当然修了高楼大厦，人家现在可是大财主。”三姨哼了一声，终于逮着机会发泄怨气。

　　“老三，别说这些了……爸，小梅回来了！”母亲凑近外公耳边，声音提高八度。

　　“什么？哪个来了？听不见！”

　　“小梅……小梅梅！你的幺姑娘！”

　　“小梅回来了？这个不要脸的狗东西，还好意思回来……”外公含混着自言自语，脸别过一旁，拿起拐杖慢悠悠走回自己那屋。

　　二

　　过完年，我回学校准备毕业论文。

　　我走那天小姨去给外婆上坟前，听说哭得撕心裂肺，狠咬着嘴唇发誓要重新做勤勉本分的好人。

　　我想象那一幕：满目萧索，一抷黄土，走之前要刻意躲着的母亲，回来以后已经长眠地下，她半身瘫痪、大脑萎缩后生不如死的那段时间，小姨却在牢中浑然不知……

　　小姨被抓那天，瘫痪在床但意识清醒的外婆被抬到客厅沙发上坐着，舅舅一家去了舅妈家拜年，四姨和母亲趁机去探望她。

　　“老三和老幺呢？小梅又死到哪里去了？”外婆这样问母亲，母亲没说三姨和舅舅嫌隙太深、不愿上门，推说她太忙；至于小姨，母亲已经很长时间不知道她的行踪。

　　但是很快，小姨就浮出水面了。

　　小姨被抓的时候，据说是在小县城中心那条最受当地人喜爱的“管子街”上闲逛，“管子街”长不过两百米，宽仅容三轮车和板车通过，但它布满零售商贩，是县城历史最为悠久的批发街，逢年过节总是人潮涌动。

　　那天久违地出了太阳，暖暖的日头和红红火火的过年气氛催生了人们上街凑热闹的愿望，东躲西藏了很久的小姨，在这种不可抑的愿望鼓舞下，大胆地走上街头买衣服，然后终于成功被捕。

　　小姨被捕的原因，据去派出所给她送行李的舅舅说，是参与拐卖妇女团伙，把贵州农村想走出大山打工的大姑娘小媳妇，以介绍好工作为名，带去豫皖“三不管”的交界处，“这是我妹子，带她来找个对象”——小姨眯着眼睛数钱的时候，心情就像屠夫卖完了肉，心满意足哼起小曲喝起小酒。

　　然而她的事业和她的婚姻一样曲折多舛，赚的钱还不够她打两晚麻将，警方通缉令就下来了。

　　不知道在与家乡相隔一千九百多公里的监狱里，小姨最后悔的是不是那天不应该受了太阳的蛊惑、去买什么新衣裳？

　　三

　　小姨有一张最喜欢的照片，摄于94年，她25岁的时候。

　　照片中那时的她，大波浪长卷发，圆圈耳环，是当时最流行的港星打扮；眉毛粗黑自然，眼睛明亮撩拨，红唇迷醉诱人，活脱脱一个画报女郎。

　　小姨长相算得上美，过早清楚自己有天纵貌美这回事，让她飘飘然、晕乎乎，踏出人生的每一步都是盲目、任性又随便。

　　外婆生一子四女，做大姐的母亲最苦，小姨最得娇惯。小姨初中以后便不肯读书了，开始自习那个年代女人们最缺乏亦最不耻的功课——和不同男人周旋。

　　小姨偷了家里钱，招呼也不打就跳上了去广州打工的火车，回来之后，她成了小县城里一道有名的靓丽风景线，也成了女人们暗暗口诛舌伐的对象。

　　22岁，小姨认识了第一任丈夫，一个跑城际客车的司机，生下了大儿子。

　　26岁，小姨因感情破裂离婚，两年后，嫁给了一个计生干部。

　　计生干部在“计划生育”还是基本国策的年代里官运亨通，小姨当了一段时间风光的官太太，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子。

　　双胞胎儿子两岁的时候，小姨再一次离婚了，离婚原因不得而知，孩子判归男方。

　　外婆有一次在街上遇到计生干部的母亲，想躲却被叫住，曾经的亲家母说：“老姐姐，你家小梅真本事了！你看她现在找了个什么人！嫌我家陈建国长得老相又老实，这回她可算找到帅哥了！”

　　30多岁的小姨，身材苗条性感，少妇风韵如一杯酵得正好的酒，矮小瘦削的计生干部在她面前就像武大郎，撩动她心魂的西门庆是一个当地有名的混混。

　　混混高大，一身腱子肉，和小姨开卡拉OK时，常当着家中长辈和孩子的面，裸露上半身走来走去。

　　“小梅，点烟。”日上三竿，混混还躺在床上，小姨蹲下去，低腰裤上露出玫红色T裤。

　　外婆跌倒瘫痪那年，家里盛传混混吸毒，大人们暗中告诫孩子们离小姨两口子远远的。再有一年，混混死于癌症晚期，混混家人不认小姨，遗产一分没得，丧事却丢给她去办。

　　彼时小姨刚生了个女儿，长睫毛大眼睛，小脸粉嘟嘟很好看。小姨哭着打电话给家里，好说歹说，借了1000块钱办丧事；又托四姨找相熟的朋友，把还没满月的女儿送人。

　　丧事结束后，小姨便消失了，再出现就是被捕。

　　四

　　出狱后的小姨，和四姨一起开起了夜宵店，每天早起买菜，凌晨才打烊，很有“改头换面”的样子。

　　我大学毕业后，在家待业了一个多月，常和母亲去她店里闲坐。她穿四姨的衣服，XXXL的肥大衣服在她身上空空荡荡，她的头发长了，随意束成低马尾，很温顺的样子。

　　她让我在网上给她买裙子，白色雪纺泡泡袖上衣，上面绣着雅致的黑色花朵，下裙是黑色雪纺蓬蓬裙，那一年的淘宝爆款。

　　小姨穿上裙子，原本黯淡的脸笑出了光彩，下意识捏了捏腰上的肉，说：“胖了，不好看了”，她有些失望，但很快又陶醉在自我欣赏中。

　　小姨的大儿子因打架斗殴打死了人坐牢，双胞胎儿子自离婚以后就再没见过，出狱之后，四姨特地带小女儿回来让她见了一面。

　　那天她穿了新裙子，特意化了妆，抱着一个玩偶娃娃不安地等着。女儿来了，怯生生拉着四姨的手，扎两条麻花辫，水汪汪的眼睛，樱桃小嘴，五官很漂亮，只是挂着两条鼻涕，衣服有些脏，大概是收养那家条件不好。

　　“那个就是你妈妈，乖，叫妈妈”四姨指指小姨。

　　小女孩看了四姨一眼，又看了小姨一眼：“姨妈，我有妈妈，她是谁啊？我不喜欢她。”

　　小女孩最后抱走了小姨买的玩具，但不愿意抱她，她笑着说：“这个杂种倔得很，抱老子一下都不愿意。算了，本来就没养过，以后也养不起，就当没生过。”

　　她没有流泪，表情伤悲了一会儿，然后她抽起烟来。

　　夜宵店生意每况愈下，开店时间越来越晚，打烊时间越来越早，四姨索性丢到一边不管，在住处拉了两张麻将机，开起了麻将馆，打了几把后发现自己手气奇好的小姨，在麻将的“碰碰”声和烟雾缭绕的浑浊空气了找到了“浮生若梦”的感觉。

　　人到中年，上不用赡养老父母，下没有孩子可操心，小姨真正“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无挂无碍的她非常寂寞，她想谈恋爱了。

　　五

　　我工作的第二年，有一天打电话给母亲，闲聊中，母亲说小姨死了。

　　死亡的消息是小姨出狱后、跑到云南做传销的大儿子带来的，他打电话给舅舅，说小姨死在越南了，警局让家人过去收尸。

　　“那谁去呢？”我问母亲。

　　“谁也不去。谁知道他说的真的假的，满嘴谎话的东西，说不定是想骗家里钱。”母亲语气很平淡。

　　我们说起了别的话题，小姨的死就像沙粒落在水面上，连涟漪都没有激起，便慢慢沉下去了。

　　小姨可能找了一个声称在越南做生意的男友，男人温柔的油嘴滑舌让她再一次鲜活起来，她以为自己还是那个红唇妩媚、纤腰柳摆的风情佳人，值得享受世间最好的呵护、性和金钱。

　　她可能跟着男人偷渡去了越南，想在那里重操旧业，把越南新娘作为货物卖给中国娶不起媳妇的光棍，证明自己有做生意的本事。

　　然后，她可能就被男人卖到了妓院，在无数次肉体的碰撞和折磨之后，患上艾滋病而死……

　　小姨的死给了熟识的人无穷无尽的想象，但不管哪种想象，结局都归于“悲惨”两个字，她成了一个把自己作死的反面典型，死还是没死？尸骨到底在哪里？寒没寒？……已经没人关心了。

　　每个人来到世间，是自己选择命运，还是命运早已设定、无法更改？有人因为向往太阳而拼命爬出黑暗，有人却习惯了在黑暗里做蟑螂老鼠，久而久之，越来越怕光。

　　我依然记得小姨穿新裙时脸上的光彩，那光像是被包围在春日灿烂的阳光中，可惜只有一瞬，它便湮灭了。

一楠

这篇小说的最后已经对《小姨》做了最精确的注解：
每个人来到世间，是自己选择命运，还是命运早已设定、无法更改？有人因为向往太阳而拼命爬出黑暗，有人却习惯了在黑暗里做蟑螂老鼠，久而久之，越来越怕光。
小姨的死给了熟识的人无穷无尽的想象，但不管哪种想象，结局都归于“悲惨”两个字，她成了一个把自己作死的反面典型。
我要说的是这篇小说的语言，生活化，也艺术化，在人物的描写中有“画龙点睛”之笔，精致生动，值得学习！

林小白

生活气息浓郁，让人感觉悲痛的同时，也让人反思：小姨的悲剧命运是谁造成的？不排除作的原因，但我想，还有社会大环境下的特定因素。

野芒

每个人来到世间，是自己选择命运，还是命运早已设定、无法更改？有人因为向往太阳而拼命爬出黑暗，有人却习惯了在黑暗里做蟑螂老鼠，久而久之，越来越怕光。

　　我依然记得小姨穿新裙时脸上的光彩，那光像是被包围在春日灿烂的阳光中，可惜只有一瞬，它便湮灭了。
嗯，我也很欣赏这样的句子。其实我更欣赏作者对文字的把控，叙述的沉稳有力！

林小白

野芒 发表于 2019-1-29 09:35
每个人来到世间，是自己选择命运，还是命运早已设定、无法更改？有人因为向往太阳而拼命爬出黑暗，有人却习 ...

赞同野芒兄的点评，这一篇，小白很喜欢，文字的风格，充满了诗意感

雪中侠客

一楠 发表于 2019-1-28 17:13
这篇小说的最后已经对《小姨》做了最精确的注解：
每个人来到世间，是自己选择命运，还是命运早已设定、无 ...

感谢一楠版主的精彩点评，太宰治言：生而为人，十分抱歉。有的人，活着活着，就走入歧途了，走着走着，就悲剧了。

雪中侠客

野芒 发表于 2019-1-29 09:35
每个人来到世间，是自己选择命运，还是命运早已设定、无法更改？有人因为向往太阳而拼命爬出黑暗，有人却习 ...

感谢野芒文友的精彩点评，希望多多给雪中意见建议。谢谢

雪中侠客

林小白 发表于 2019-1-29 09:31
生活气息浓郁，让人感觉悲痛的同时，也让人反思：小姨的悲剧命运是谁造成的？不排除作的原因，但我想，还有 ...

感谢小白版主精彩点评，在太虚这个平台认识您，很开心

断肠崖居士

　小姨的死给了熟识的人无穷无尽的想象，但不管哪种想象，结局都归于“悲惨”两个字，她成了一个把自己作死的反面典型，——死亡成迷！

雪中侠客

断肠崖居士 发表于 2019-1-29 18:34
　小姨的死给了熟识的人无穷无尽的想象，但不管哪种想象，结局都归于“悲惨”两个字，她成了一个把自己作死 ...

感谢居士前来留评，多批评，多指正

一楠

精华理由：小说以一种亲情写作的方式，描写小姨“坎坷多变”的人生。主题有着浓厚的生活气息，文字简洁，语感强，多层面描写出小姨的悲剧人生，给人警示和反思。

千幻烟

祝贺加精，学习欣赏了。

李树元

好文章，令人反省人生，珍惜亲情。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