谣 言

建屋烹文

      


      五十几岁，头发花白的郭桂林，身材矮小，右脚跛着，以种菜卖菜为生。这天他卖菜回来，已近晌午。路过谭满珍店子时，看到地坪里聚着一圈人在议论什么。他将摩托车停住，用脚踮着地，坐在车上想听他们说些啥。
　　
　　手里端着酒杯，正说得眉飞色舞的得经理一看见郭桂林，眼珠一转，仰头一口将酒喝了，塑料杯子朝地下一丢，抛下围在他身边的忠实听众，几步跨到郭桂林面前，压低声音，神秘地说：桂林哥，真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报应就到。咱们报仇伸冤的时候到了！
　　
　　郭桂林早知道，这厮平日里时刻口里嚼着槟榔，手里端着酒杯，一天到晚在村里转着，打着些咋咋呼呼的诳语，说话十句顶多信半句。他缓缓地白了他一眼，说，没空和你瞎扯。说完准备骑车走。
　　
　　哎呀，我的桂林哥！得经理伸手拽住郭桂林，我有要紧话跟你说呢，哪跟你瞎扯了。你真不知道？
　　
　　知道什么？郭桂林眯着眼睛盯着他，语气里透着明显的不耐烦。
　　
　　真没听得说？瘦高的得经理眯缝着一双泡眼，像牛反绉一般，一坨槟榔渣都嚼成了一团绒，依旧还在口里倒腾来倒腾去，酱红色的卤水顺着嘴角流。他噗地吐出口里的渣，冷不防一把从郭桂林衣袋里扯出露出一半的槟榔袋，掂出一个丢口里，一边吧唧吧唧地又嚼起来，一边把槟榔袋塞进了自己的裤袋里。看到郭桂林真不知道的样子，他显出愈加神秘地样子，一边嚼着槟榔一边说，那个专门欺负我们的土霸王，被抓起来了！你不知道吗？走，我跟你去你家，还有重要的事情说！
　　
　　郭桂林说，算了吧！我回家还要去菜地。他一边说，一边发动摩托车，埋头就走。得经理也不计较，兴冲冲跟在后面。
　　
　　郭桂林不愿理得经理，回家扛着锄头去菜地里，想甩开他。得经理却不管不顾地也跟着去菜地里，一路呜呜咽咽地说，我说桂林哥，你听我说嘛。王兆飞那么欺负你，你难道咽得下这口气！现在机会难得呀！
　　
　　郭桂林不耐烦地站住，将肩上锄头放下来拄在手里，盯着得经理。什么机会？你到底要说啥？
　　
　　得经理一看他搭了腔，便噗地一声把口里槟榔渣吐掉，抢过他的锄头横在地埂上，自己坐上去，一边左手拍着锄头柄，仰着头示意郭桂林坐，一边右手摸出槟榔，自己又嚼上一口，说，来来来！吃槟榔。别客气！
　　
　　郭桂林气不打一处来，一把将槟榔袋子抢过去。臭不要脸的，本来是我的！他悻悻地坐下来。有屁快放！
　　
　　桂林哥！我是给你指一条发财路来了呢！对财神爷友好一点嘛。你听到没有，上面要派调查组调查土霸王的坏事！我想你最有发言权了。
　　
　　郭桂林摸出一口槟榔丢口里，赶紧把袋子装进口袋。他斜了一眼得经理，说，调查不调查与发财有什么关系！
　　
　　哎呀我的桂林哥！你就只晓得埋头种菜卖菜！你想土霸王干了那么多缺德事，你揭发他一件，他就得多蹲一年牢，你揭发他三五件，他还不得发抖！
　　
　　他发抖与我何干！郭桂林盯着得经理。他就是吃了枪子，我又能发得什么财？
　　
　　桂林哥你真是个死脑筋！得经理一看郭桂林没跟上他的思路，呼地起来站在他面前。而后又弯下腰，脑袋凑近来，低低地说，你可以要他拿钱封口啊！
　　
　　去你妈的馊主意！郭桂林狠狠地白了他一眼。他就是吃枪子也是活该！
　　
　　你不必说！似乎郭桂林马上就要去告发，得经理一副火急攻心的样子，他像老师不不耐烦教不开窍的小学生做算术题一样，凑近郭桂林面前说：你想想！你不说，他就会判得轻。他拿钱消灾，你得利，他也得利。懂了不？你与他邻里邻舍的，以后他出来了，抬头不见低头见，留一步好说话……
　　
　　郭桂林一时无话了。他不是想着得利，而是琢磨得经理的后一句。
　　
　　三年前，也是谣传土霸王王兆飞被抓了。村民口口相传，暗里以手加额示庆。那几天郭桂林更是扬眉吐气。他站在店子前的地坪里，高声说，这狗东西霸占了我的宅基地，还把我打成残疾，省里有他的保护伞，居然派出所都不能把他奈何。人在做天在看！也有报应的这一天啊！哈哈哈！
　　
　　岂料十天半个月过去，王兆飞竟然神气活现地在村里现身了。他老父亲放话说，有人传播谣言放狗屁，说我儿子违法乱纪被抓走判刑；还有人幸灾乐祸，说什么人在做天在看。哼哼！这些人得为自己所放的屁付出代价！
　　
　　郭桂林十分后悔自己沉不住气。等这畜生妥妥地关到牢里再高兴也不迟啊。他惶恐不安好长一段时间。白天进院子就关上院门，夜里他更是睡不着觉。这土霸王就住在自己隔壁，哪天冷不防将自己乱刀砍倒，晚上放把火把自己房子烧了，也不是没有可能。这家伙心狠手毒，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公安局都不能奈何他，被他弄死了也是白死。也不知是什么来历，居然傍上了省里的靠山，犯了事上面一句话就给保下来了。
　　
　　现在，这谣言又来了。
　　
　　得经理一看郭桂林沉吟不语，盯住他一会，继而眨着眼睛说，桂林哥，你放心，也不用你出面，也不牵扯你。我去谈判。你只要在调查组来问你话时，你不承认任何事情就行。到时给我几块钱买酒喝就成！这事就这么说定了。
　　
　　得经理一边说，一边将手插进郭桂林裤袋里，抢出那包槟榔说，别小气嘛！等我将事情给你办成功了，买一拖拉机槟榔的钱都有了！
　　
　　郭桂林说，你去办你的，我才不管。那年也是谣言，我信以为真。后来王兆飞看我的眼神就像要吃人似的。我惹不起躲得起。你要发财你去谈判，千万别扯上我！
　　
　　晚上，郭桂林在院子里扎菜，得经理踌躇满志地来了。走到院门口，他朝郭桂林挤眉弄眼地，显出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径直往隔壁王兆飞家别墅去了。
　　
　　郭桂林忽然有点不安起来。这个得经理说是不牵扯我，但是弄这事能不扯出我吗？傻瓜才会想不到与我有关。今晚好像只有王兆飞他父亲一个人在家，但是这人也不是个好糊弄的主。只怕是到时羊肉没吃上惹一身膻。
　　
　　果然没过多久，隔壁就传来怒气冲冲的斥骂声。轮得着你操什么空心？哪个狗日的东西又造谣说我家兆飞被抓了？等我兆飞回来，看不割了他的舌头，打断他的狗腿！接着就是得经理退出门的一连串告饶声：王老，王老。我也是道听途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得经理退出王家院子，朝郭桂林这边走来。郭桂林听得真切，赶紧起身，将院门咣当一声关上。得经理刚刚要跨进来，差点把他的鼻子都夹掉了。
　　
　　开门开门，桂林哥！得经理拍着门喊。
　　
　　滚你妈的蛋，别扯上我！郭桂林气狠狠地骂道。
　　
　　过了两天，被抓去的王兆飞的两个手下人物，赵马桶和光饭桶，赫然又大摇大摆地出现在村里。真是谣言。郭桂林庆幸自己吃一堑长一智。
　　
　　两只桶被放回的消息，让村里神秘兴奋的气氛变得怏怏的，没精打采。
　　
　　店子前坪里得经理端着酒杯嚼着槟榔又在发表高论。我就说，王总能有什么事！有事前年就找上了。现在有些人就是素质差，看不得别人发家发财！听风就是雨，造谣中伤别人的名声。看看！事实胜于雄辩！不但王总的谣言是假的，就连两只桶也啥事没有。上面就是了解情况而已！
　　
　　人圈里有人讥笑他，得经理你就是个两面派，墙头草。前两天还呜哩哇啦比谁都来劲，今天又换上另一套调调。
　　
　　你又不晓得，之前是谣言啊！谣言害人嘛！得经理将一团槟榔渣在嘴里搅来搅去，嘴角的卤水流得老长。现在事情弄清了，王总也还了清白了。你们不知道吧，省里领导过问这事了，说打黑除恶要把黑恶势力和有才干有魄力的人区分开来，要具体问题具体对待……
　　
　　得经理你是百事通哦？省里领导说话你也知道了？你怕是公安局的线人！我得离你远点，免得惹上事。
　　
　　切！这是两只桶亲口说出来的，那还有假？得经理嚼着槟榔，一条腿站着，一条腿抖着。他眯着眼，神神秘秘地说，你们晓得王总现在在哪里吗？
　　
　　人们不屑他故弄玄虚，又想听他说些什么，围着一圈不走。有的人拿出烟来抽，得经理伸手讨一根，有的人掏出槟榔嚼，得经理抢一口。人们笑嘻嘻，得经理，槟榔烟都到手了，赶紧说啊!
　　
　　告诉你们吧。得经理把烟夹在耳朵上，槟榔在口里转来转去，口水含在嘴里，呜呜咽咽地说，王总是到澳门玩去了，现在回来就在家里，准备给老父亲做寿呢！说什么被抓起来了，这不是造谣嘛。
　　
　　切！人群一片嘘声。这还要你说。两只桶早就讲了，公安部门是因为有人举报，所以例行调查。这不，他们都平安无事了。
　　
　　郭桂林每天种菜扎菜卖菜，路过店子也加大摩托车油门轰轰而过，不参与这些闲谈。他现在尽量躲开关于王兆飞的一切议论。他认定惹不起，更斗不过。公安部门都不过问，自己一个小老百姓还想着能扬眉吐气？他王兆飞建房强占了他的宅基地，推倒了他家院门，霸占了他的菜地开砂石场，把他打伤致残。他心里憋着气，想要出头，可是告了无数次都不了了之。洗沙场把用于农田灌溉的山塘都淤平了，几个村组联合也告他不反。今年听说挖山沙和别人争山头，把人家都活埋了。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哎，如今有钱有势的，搞死个人也不怕。这样下去，都感觉日子惶惶的，不知道哪天倒霉又到了自己头上。
　　
　　十来天过去，到了王兆飞父亲八十大寿的日子。村子里人们虽然暗地里都希望把王兆飞抓走，明里却不敢得罪他，纷纷去他家帮忙拍马屁。一时间王家别墅彩旗招展，宾客盈盈，热闹喧天。
　　
　　郭桂林当然不会去。反正他和王兆飞成了冤家对头，要他去献媚拍马屁，打死他也不会。他特意清早就出门去菜地，一把将院门锁了。院门外人来人往的，省得刺别人的眼。直到中午时，肚子饿了，回来做饭。得经理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贴着后背进了院门，把他吓了一大跳。郭桂林骂，老缠着我，阴魂不散啊？得经理笑嘻嘻地说，桂林哥，你不过去吃席吗？好热闹客气的寿庆！槟榔烟酒随便拿！本村本组随便坐席！不收礼……
　　
　　郭桂林铁青着脸，懒得搭理他。得经理耳朵上取下一根烟，递给郭桂林说，桂林哥，五块钱一根的烟呢！来一根，管他的，不抽白不抽！
　　
　　郭桂林瞪了他一眼，说，我抽了怕喘不来气！你想抽你去他家抽去，别在这里燥我！
　　
　　你看你看。桂林哥，你就是拗！人生在世，吃穿二字，何必跟自己过不去！
　　
　　郭桂林乜斜着眼看着他，讥笑道，所以别人怎么欺负也忘了？我记得你也挨过他两个耳光。腆着脸不感到害臊吗？
　　
　　哎呀，不跟你说了。桂林哥你就是榆木脑袋死拧着不开窍。我咋会忘了，我是一边吃着喝着一边心里骂着呢。操他娘的，操他娘的！
　　
　　正说着，忽然院门外路上嗖的一声，一辆加长面包车开过去，接着又是一辆。郭桂林悻悻然骂道，拍马屁的狐朋狗党还真不少！
　　
　　可不是！得经理说，赵马桶他们的人马今天都在一起给老爷子祝寿。好有气势哦！这不又来了两车客！
　　
　　话才说完，忽然听到隔壁那边响起密集的脚步声。紧接着就是一片乱哄哄的吆喝声。
　　
　　得经理一愣神，随即跑出院门去，不一会又忙不迭跑进来，大声喊，桂林哥，桂林哥！抓了，抓了！全都抓了！我早晓得不是谣言。这下土霸王彻底完蛋了！

　　
　　

草舍煮字

写了一个变色龙的故事，当中的“郭桂林”，性格好像夫子自己呀！
留白是，土霸王这次被抓，会不会还会放回来呢？

情节不算复杂。土霸王一伙人的罪恶，是通过两个性格迥异的农民的对话表现的，但是大家看看，文中并没有单纯的对话，而是同时运用了语言、行为、心理、外貌和环境描写，这就避免了单纯对话那种干巴巴的感觉。因此，钟情对话形式的作者可以琢磨、借鉴一下。

一楠

提读，回来欣赏！

断肠崖居士

相信恶有恶报！很耐读的故事！

莹莹子期

原来变色龙郭桂林就是夫子，不是我说的，是煮兄说的。谁让你写的比我好，比我快。

一楠

一篇很现实很接地气的小说。故事围绕郭桂林和得经理两个人物展开，生动形象的描写出了村霸恶黑势力下的“众生相”。郭桂林的“忍气吞声”和得经理的“趋炎附势”形成鲜明的对比，这无疑是平民百姓面对恶势力敢怒不敢言的最真实写照。而主题“谣言”的呈现逐步从虚到实，将故事一层层铺开，再一步步深化，一方面揭示了“打黑除霸”行动的曲折和任重道远，一方面也印证了“人在做，天在看，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全部报销。”这一因果民俗。结局很是痛快！

建屋烹文

草舍煮字 发表于 2019-2-13 16:54
写了一个变色龙的故事，当中的“郭桂林”，性格好像夫子自己呀！
留白是，土霸王这次被抓，会不会还会放回 ...

豪哥  ，你这是褒还是贬呢？确实，文章故事纯粹靠对话和心理活动描写来推动。这是一种最原始写作方式哈。

我试图赋予故事隐含的内容是：这次王兆飞躲到澳门。公安部门为了将他们彻底肃清，欲擒故纵。故意装作省里保护伞起了作用，放回他手下的两只桶。然后等王兆飞以为又避过了风头，回家后，趁着一干人等聚集一堂，来个一锅端。

建屋烹文

断肠崖居士 发表于 2019-2-13 20:12
相信恶有恶报！很耐读的故事！

是的，天地有正气，迟早胜邪恶。感谢赏读！

建屋烹文

莹莹子期 发表于 2019-2-13 22:57
原来变色龙郭桂林就是夫子，不是我说的，是煮兄说的。谁让你写的比我好，比我快。

你都没看文章就回帖。轻轻地白你一眼

建屋烹文

一楠 发表于 2019-2-14 10:56
一篇很现实很接地气的小说。故事围绕郭桂林和得经理两个人物展开，生动形象的描写出了村霸恶黑势力下的“众 ...

版主解读非常正确。感谢点评！

香薰古琴

作品语言风趣，地域特点明显。作品中的场景就在身边，为非作歹的村霸终有被罩不住的时候，郭桂林和得经理这两个人物都很有代表性，结尾也是多行不义必自毙。一楠老师说得对，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要坚信我们有着一支敢于打黑除恶的人民卫士呢。

草舍煮字

建屋烹文 发表于 2019-2-14 16:06
豪哥  ，你这是褒还是贬呢？确实，文章故事纯粹靠对话和心理活动描写来推动。这是一种最原始写作方式哈。 ...

对于写法，当然是褒奖推荐的。原始方法亦即传统写法，容易将一个简单平和的故事表现丰满，施以韵味。这种基本手法还是有人做不到，或者不屑做的。
至于你隐含的内容，没有过硬的线索，读者各自解读也不错。

千幻烟

此种写法，还真是不多见哦。
欣赏了，问候老师。

守望天使

欣赏老师佳作，元宵节快乐！

一楠

精华理由：这是一篇主题反转的现实题材小说，故事有着浓郁的乡土气息，并通过两个性格迥异的人物交往与磨擦，形成个性“对垒”，将故事由浅及深，一步步推向高潮，最终揭示“谣言”不再是谣言这一事实。故事接地气，构架虚实有张力，表现含蓄，结局能量十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