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柳如烟

草舍煮字

青柳如烟
文/草舍煮字

　　
　　柳晋华非常震惊，她和雷鸿恋爱两年，结婚十年，第一次见他发这么大的火。这事我没错，你要是不愿意咱们就分！分了我也要做！！他急吼吼恶狠狠的这句话，摔在四壁嘎嘎响，“砰”地一声撞上门离家而去。厚重结实的防盗门忠实地落锁，干脆利落地把她夫妻二人隔断开。嗡嗡的声音缠绕着柳晋华的耳膜，她愣怔地站在客厅的地板中间，久久回不过神来。之所以震惊，这个怒吼的男人，与之前和她同床共枕十年的丈夫判若两人。到底哪个是真实的他？夫妻俩这么多年小打小闹的拌嘴不少，上次是什么时候，晋华完全想不起来了。原以为七年之痒毫无感觉的过去了，这次是个不祥之兆吗？午睡的雷晋被惊醒，从他的房间出来叫妈妈。
　　
　　窗外天空阴沉沉的，细密的冬雨飘了一天，街上不时传来汽车驶过雨水的唰唰声。晋华一边给孩子削着水果，一边思忆着自己和丈夫的过往。
　　
　　她是大二认识雷鸿的。雷鸿长得高高大大像一扇门，长相和他的性格一样憨厚老实。两人一开始恋爱，他就把晋华介绍给自己所有男女朋友，向世人宣布自己名草有主了，然后专心而且笨拙地谈恋爱。直到今天，晋华都断定自己没有看错人。但是，好人是不是适合做丈夫，做父亲？十年的婚姻生活，她还没有确定的答案。当年两人同时大学毕业，决定留在上海打拼。算是幸运，十年奋斗有了住房、汽车、存款和儿子。虽然是市郊的九十多平二居室，虽然是一台面包货车，但他们毕竟在这国际大都市落地生根了，后代可以在这里开枝散叶成为上海人。
　　
　　晋华娘家在山西的一个县级市，结婚的所有花销和后来他们做生意的本钱都是晋华娘家父母和姐姐资助的，虽然她们一直是反对她这桩婚事的。雷鸿来自河南的一个煤矿区，他父母家里穷，从来没有给他们出过一分钱。这些年晋华时不时拿这事抱怨，五大三粗的雷鸿仿佛没有脾气，原先总是好言好语哄着她，后来虽然沉默不语，但更加体贴老婆了，对这件事他从不争辩。
　　
　　夫妻二人合开着一间母婴用品店铺，有了孩子以后晋华妈给带着。婆婆也来带过，但晋华对她的一些卫生的习惯不能忍受，就婉言劝走了。孩子四五岁时，妈妈要去带姐姐晋芳的二胎女儿，晋华只好在家带孩子，但她也不闲着，做起了网店，收益居然比母婴店还好一点。母婴店当然要有心细如发的女人来接待顾客，雷鸿为了不让老婆吃醋，雇了一对南方的小夫妻来帮忙。好在他们很能干，利润没有明显下降。在男女关系上，晋华对丈夫是放心的。雷鸿这次大发雷霆的原因，就是想用家里的三十几万存款在靠近市里的位置再开一家店。老婆不同意，理由是孩子学校比较远，自己又做网店，接送孩子做家务忙不过来。她打算用一大半存款给丈夫换一台好一点的车，负责接送孩子，也多陪陪孩子，尽尽当父亲的责任，没想到他的反应那么激烈，话没说完他就吼起来，摔门而去。
　　
　　冬雨过后，寒流接踵南下，气温骤降，好在孩子学校已经放寒假。自那次冲突后，晋华夫妇的冷战前所未有地超过了三周，直到年下。雷鸿不仅赌气睡沙发，还趁着经营忙，竟然有几次夜不归宿，睡在店铺里。这样公然挑战婚姻关系，晋华必须有所回击。
　　
　　十年了，我都没在娘家过年，这次我要和我爸妈过。晋华冷冷地说。她这些日子感到十分孤独无助，想尽快见到爸妈，得到他们的安慰和声援。
　　
　　那……也好，我带孩子先去给爷爷奶奶拜年，过完初五去见姥姥姥爷。
　　
　　雷鸿回答时没有表情，却噎得晋华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她解读的意思是，丈夫毫不犹豫地决定要和她分开过年，而且，年后他带孩子过来不是为了一家团圆，只是因为孩子要见姥姥姥爷！哼，分就分，分开各自冷静想想，还要不要一起过下去。她自信自己又挣钱又带孩子又做家务，为这个家付出最多，让丈夫分担一些没错，自己不能无原则地退让。
　　
　　今年春节来得晚，节前一场减弱的寒流过后，都是天晴日朗、气温渐暖的好天气。往年晋华小三口总要过了初五才到娘家，今年二女儿大年二十九就到家了，老两口喜出望外，也没有往不好的方面想。回到亲情的氛围，晋华低落的心情有所缓解。喜庆的日子，她又不忍向他们倾倒自己的情绪垃圾了。姐姐晋芳家在同城，和自己的二丫头也来住几天。姐妹在娘家都有自己的房间，却一来就挤在一个被窝里，通宵说着体己话。
　　
　　姐姐离婚三年了，大儿子判给前夫。晋华发现姐姐比前两年开朗舒心了许多，已经从离婚的阴影里走出来了，就有心逗逗她。
　　
　　哟，姐啊，看你整天累巴巴还乐哈哈的样子，是不是给我谈上新姐夫啦？
　　
　　呵呵呵呵……。柳姐姐笑出声来说，不告诉你。
　　
　　你已经露馅啦，那就是有了？晋华两手捏着姐姐的脸蛋，把她的嘴角往上提说，看把你美得！
　　
　　你猜是谁。姐姐说着，羞得手捂住脸。
　　
　　嘿，瞧你，是哪路男神把你害得跟初恋似的。晋华说着，嘴角都快撇到耳根了。这个世界一半是男的，你让我怎么猜！
　　
　　是……是李文菁。
　　
　　啊！是他……。晋华捂住嘴，好像怕自己失口一样。
　　
　　李文菁和晋芳姐俩从小在一个村子里长大，妹妹晋华高中三年和他同班，暗恋了他三年。李文菁高考考了两年才上了个师专，晋华父母否决了这个二女婿的人选。这件事姐姐不知道。晋华去上海上大学后，就很少知道李文菁的消息了，只听说他当了普通中学的初中老师。
　　
　　他后来考上了研究生，姐姐说，现在在电台主持婚恋问题问诊节目。
　　
　　那……他还没结婚？
　　
　　结了，他老婆病死了。他带着八岁的女儿过。姐姐叹了口气，唉！那孩子不接受我。李文菁又是个孩子迷。我的几个姐们说，我和他恐怕成不了。
　　
　　他是婚姻问题专家？
　　
　　是啊，他很能开导人。你姐我就信服他。
　　
　　我有个问题……朋友的问题，婚姻问题想要请教。
　　
　　他和他爸妈还在咱家原来住的村子里，你和他聊聊嘛。哎，你猜他对你是什么感觉？
　　
　　什么？
　　
　　他说他高中暗恋你三年。
　　
　　啊！他？别瞎扯了，那个……那个时候的我丑死了。这下轮到晋华捂脸了。
　　
　　我没扯，是他原话。他说，你们姐妹俩都很优秀。
　　
　　晋华心想，姐姐还是那个秉性，心里藏不住话。
　　
　　小柳村离晋华娘家小城十里地的样子，姐姐替晋华和李文菁电话约好了时间。晋华看看天气真好，骑着自行车悠然地去见他。前面一道泄洪河堤，晋华平常没有那么大的运动量，气喘吁吁地下车推行。河堤上的枯草和堤顶上的一片柳树林带，枝子上萌生了点点叶芽，仿佛萦绕着青色的烟雾。唐诗中的草色遥看，绝胜烟柳，好像说的就是眼前的景色。小时候，这道柳堤是村子里的孩子们上下学的道路，也是他们的游乐场。对这里，晋华心中有很多磨不灭的记忆，印象最深的，是初中那年李文菁用自己做的两支柳笛，换了晋华用柳枝编的一只小篮子。后来李文菁又用那小篮子装了一窝喜鹊蛋送给晋华，晋华姐俩又缝了一个书包还礼。那时的投桃报李，却是两小无猜。
　　
　　雷鸿家乡附近也有一条铺着黄土的煤矸石大堤，长满了野草和垂柳。他不仅会做柳笛，还能编煤筐。婚后他们每次回去过年，能一起出去走走的地方，也就是那里了。不知道这些天他一个人有没有去那里走走，折春枝做柳笛，睹新芽思故人。唉，想到这里，晋华一声叹息，满腹委屈涌上心头，催出的眼泪迷蒙了前路和柳堤。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这雨雪落在晋华的心空，有没有落在雷鸿的心空呢？上了河堤看见村舍了，炊烟蜿蜒萦绕在半空，除了房舍翻新，格局没变。晋华撂下自行车坐在石块上歇息，面前散放的几个大小石块也是原样旧有的，表面磨得溜光。
　　
　　背后传来了人声，晋华。
　　
　　李文菁站在苍老斑驳的柳树干当中，身穿青色中式裤袄，身材长相潇洒帅气。十四年过去了，坎坷和奋斗使他的面容成熟，但自信和真诚依旧。迎着他的脚步，晋华缓缓走近他，禁不住心跳加速，带得全身微微颤抖，发麻的手心沁出了汗。他张开翅膀一样的双臂，晋华温顺自然地拥入他的怀抱，闭上双眼，仰头由他捧起自己的脸。李文菁在这十四年前曾经追寻的香唇上，印下他那火热电击的一吻。两人默契地用这样一个仪式，给那曾经擦肩的爱恋一个交代。一线热流从晋华的眼角滑下……。然而，这一切都只发生在晋华的意识里。李文菁微微抬起双臂的时候，他们的头顶上响起了啄木鸟急促敲击树干的咄咄声。他垂下胳膊，轻问一句，你……还好吗？
　　
　　两人站在柳林里聊了半个多小时，几乎是一人倾诉，一人倾听。返程的路上，她的心情轻松了许多。不过这一番见面，她的内心对前后爱恋的两个男人有了掂量，一路上心情复杂，后悔、不舍、怨尤，不甘，都有点。到家门口她又想起，李文菁临别说了一句话，好好想想，当年你们结婚的初衷是什么。
　　
　　直到正月初九晚上，依然没有雷鸿的消息。彻夜难眠的晋华突然警觉起来，雷鸿把孩子带走了，如果他押着孩子打离婚，自己会不会人财两空啊！哼哼，这样倒好了。思虑焦急，晋华跌落在自己的不祥想象中，她决定明天就跨越那座柳堤，追求她少女时代的旧梦去。刚刚迷糊了一阵，天光大亮，儿子推门跑进来，尖声叫着妈妈、妈妈，抱着她的脖子不放手。
　　
　　去了这么久，你是不是把妈妈忘了？晋华紧紧抱着孩子，佯装埋怨。
　　
　　才不是呢！爷爷和奶奶吵架了，爸爸给他们跪啦！雷晋童言无忌，不懂得家丑这回事。
　　
　　啊！怎么会这样？晋华暗暗吃惊。虽然对丈夫的怨气未消，但知孝义，懂礼数，她马上吩咐儿子，去把你爸爸叫来。
　　
　　公公家是搞煤炭运输的，原先养着八台车，往外省运煤，雷鸿上大学就是这样供起来的。可是临毕业前，他们的运煤车因为超载严重，连续酿成了两次严重车祸，导致了伤亡巨额损失，不得不把给雷鸿成家准备的钱拿出来赔偿，这还不够，又变卖了四台运输车。剩下四台车因为老旧，已经不能跑长途了，只能就近运往火车站。由于这个变故的打击，公公的心情一蹶不振，借酒浇愁，总是喝得醉醺醺的。他还有着修车的技术，因为喝酒，自家车坏在路上他都经常无法去修，耽误了很多业务。晋华进门后，帮助婆婆干起了小卖部，补贴家用。晋华负责供一些紧俏货，物美价廉，生意还不错。为此，她深得婆婆欢心。
　　
　　想着这些，晋华觉得公婆一家真是不容易。又回想到丈夫那天嚷的那句话，这事我没错，你要是不愿意咱们就分！分了我也要做！！她再次心头一颤，想到，这事恐怕我也有错。
　　
　　丈夫虎着脸跟在儿子身后进来，晋华坐在床上眼望着窗外问道，我公公婆婆为闹啥意见了？
　　
　　雷鸿斜了一眼儿子，孩子机灵地溜出门去了。唉！我妈把家里仅有的六万块钱拿去投资，被骗了。
　　
　　啊！报案了吗？晋华吃惊地扭头看着丈夫
　　
　　报了，警察追得快，也才追回三万多。我爸为这事闹得凶，都要离婚咧。丈夫说着脸红了。
　　
　　唉！咱妈也是好心。这些年一个人操持一家，咱爸不体谅，尤其不会体贴人。你……你比你爸强。见丈夫沉默不语，晋华继续说，下午你给他们汇三万过去，别耽误了小卖部的流水。
　　
　　这……这怎么好这样啊……
　　
　　这事听我的。他们过得辛苦，这么多年我埋怨他们都没有给咱们小家出过钱，只不过是想让你多体贴一点我们娘俩。当初我看上你老实、能干，我难道不知道接受你也应该接受你的爸妈？可我没想到我的埋怨，把你的自尊伤到那么深。这些天我自己也检讨了一下。
　　
　　华……，雷鸿动情得说不出话来。
　　
　　可是，你觉得钱越多就越幸福，这是有问题的。这段日子我一直在想，我们结婚的初衷是什么？你说说，是什么呢？
　　
　　是……是，我们两个有感情，在一起……在一起能生活得更好……
　　
　　对啊！晋华拉过丈夫来坐在身边，掰着手指数着家珍说，你说现在我们哪样没有，房子、车子、孩子、票子、上海的城市环境、我们擅长的工作、稳定的生活，可是，可是我们在闹冷战，闹分手，我们幸福了吗？
　　
　　我……我错了，老婆。这些天我还一直怪你把钱把得那么紧，我想用店铺新赚的钱加上银行贷款，来开新店总行了吧？经你这一说，我认真想想，我这样闹意气争来的，就是守着钱还吃辛苦，真不是我想要的。你说我们要怎么做？雷鸿真诚地说。
　　
　　我对幸福要求不高，夫妻和睦，子女优秀。我们现在手里有的这些东西，已经可以开始营造这样的幸福了。一家三口从从容容在一起，我们陪伴、教育孩子，享受天伦之乐。钱还是要赚的，但已经不是生活的主要方面了，不值得牺牲太多的幸福享受去拼命了。
　　
　　看着丈夫轻松地露出了笑容，晋华接着说，咱爸妈那边你不用担心，他们现在还有劳动能力，我们可以帮衬他们。将来给他们养老也没问题。
　　
　　说到这，两人相拥一处……
　　
　　春风又绿柳堤岸，回上海前，晋华和丈夫相挽着走上去，恋爱的感觉如同万物争春，生机勃发。柳林深处传来悠扬的柳笛声，引起布谷鸟的应和。雷鸿折下一根翠嫩的柳枝，递给妻子，动情地说，华，情人节快乐！

【4800字】
   

随玉

先加分抢沙发！
我的天，你们这是要开挂呀，刚开年就干活了！

草舍煮字

随玉 发表于 2019-2-14 08:45
先加分抢沙发！
我的天，你们这是要开挂呀，刚开年就干活了！

这篇是咱们约好的，年前写的啊。
家长里短，情节平缓，呵呵。

随玉

草舍煮字 发表于 2019-2-14 08:52
这篇是咱们约好的，年前写的啊。
家长里短，情节平缓，呵呵。

我也要写一篇。该抽一下懒筋了！

草舍煮字

随玉 发表于 2019-2-14 08:59
我也要写一篇。该抽一下懒筋了！

你一抽筋，文思泉涌挡不住，像取款机一样，哗哗滴。

何足道哉

普通人的生活，普通人的情感，普普通通的家长里短柴米油盐酱醋茶，却让人对生活有了更多希翼与向往。
不露声色的叙述，情感深埋逐渐展开的情节之中，最终，善良的人，终会有美好的结局。
喜欢这样质朴的文字，从生活中挖掘生活的矛盾，发现人性的美好。
拜读，问好。

草舍煮字

何足道哉 发表于 2019-2-14 09:38
普通人的生活，普通人的情感，普普通通的家长里短柴米油盐酱醋茶，却让人对生活有了更多希翼与向往。
不露 ...

谢谢何兄赏读！
这篇的主题简单，婚姻危机如何回归爱情生活。现实中婚姻问题越来越多，有些严重问题并非外遇这样激烈的现象引起，而是一些小情绪小矛盾积累的结果。这篇试图表现通过当事人的自省来自愈。

徐得荣

把一段普通的夫妻生活描绘得风生水起，老弟的文字总是这样老道，学习了。

千幻烟

先生，这是应景啊？

草舍煮字

徐得荣 发表于 2019-2-14 10:21
把一段普通的夫妻生活描绘得风生水起，老弟的文字总是这样老道，学习了。

可能是岁数问题，关注眼前，写得平和了。
谢谢老哥鼓励和加分！

草舍煮字

千幻烟 发表于 2019-2-14 10:32
先生，这是应景啊？

巧合，巧合哈。是奔着婚姻主题写的。

香薰古琴

本篇写的婚姻的七年之痒，最终回归到爱情生活。标题符合主题，青柳如烟，恋爱的感觉如青柳依依，春天又回来了。小说意象丰富有细节，有诗意，主题浪漫，人文精神超越了作品本身。
好作品！问好煮字先生！

草舍煮字

香薰古琴 发表于 2019-2-14 16:24
本篇写的婚姻的七年之痒，最终回归到爱情生活。标题符合主题，青柳如烟，恋爱的感觉如青柳依依，春天又回来 ...

柳，在唐诗中多有“留”的意思，本篇也是取其含义。感情纠葛，如何留住人也留住心；婚姻危机，如何求同存异，留住爱情，回归初心。
多谢高评！

莹莹子期

平淡的生活总会泛起波澜，能从这些汲取新鲜的营养滋润婚姻，让爱情起死回生，需要的不只是包容，信任，还要站在对方角度考虑。问好煮兄。不许再白眼我了

断肠崖居士

家长里短的平凡故事，却很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