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一楠 于 2019-2-18 23:51 编辑
人们对老歪当年夏天巧识太极女的传奇故事记忆犹新,常常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说起来眉飞色舞。
“那天晌午,大伙儿放下手里的锄头,去旁边的树林子吃午饭。出工时从家里带来的饭就放在树林里。”
这句开场白已经被说过和被听过了几十年,但仍然具有足够吊起人们胃口的非凡魅力。
老歪是第一个走进林子的。他一进树林,就傻呆呆地站立不动了。
一个野人模样的女子,正端着他的饭狼吞虎咽地吃着。
后面的人陆续走进树林,也惊诧于眼前不可思议的情景,嘴巴全都张成了“O”字形。
那女人抬起头,大伙儿看清了她的面目:二十四、五岁的样子,一部乱蓬蓬的头发,衣服极是陈旧。最特别的是她的脸上有一块红色的胎记,像极了一幅弯鱼一般的太极图,几乎覆盖了她的整个左脸。
女人站起来,响亮地打着嗝,讪讪地笑道:“谁的饭被我吃了。我已经几天没吃饭,太饿了!”
大伙儿被这意想不到的一幕弄得忍俊不禁,笑得前仰后合。老歪则是一脸哭相,比他死了爹娘的时候还要难看。
女人走近老歪,比他足足高出半个头。
女人低头说:“不好意思啊,吃了你的饭。”
有人坏笑着说:“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你吃了他的饭,看你啷个还!”
老歪的脸“唰”地一下红了,一副手足无措的尴尬样。
女人看了看老歪,低声说:“我有的是力气,要不我替你锄地吧。”
又有人坏笑着高声说:“老歪可是锄地高手,让他给你锄地还差不多!”
大伙儿听了,笑得死去活来。
吃过午饭的人们又开始锄地。女人抢过老歪的锄头,麻利地锄起草来。大伙儿像看猴戏似的,远远地围成一圈。女人们对着她指指点点,低声议论着什么。
那女人活计干得有板有眼,不仅草锄得干净,不伤苞谷苗,而且速度还极快。
太阳真大。不多时,女人已经汗湿衣衫,显得前凸后翘。
男人们纷纷向坐在树荫下叼着烟杆吃烟的老歪递去坏坏的眼色。
收工的时候,太阳已经下山了。
老歪从女人手里拿过锄头,扛在肩上,转身就要走。
“你们走了,我咋个办?”女人急了,跺着脚喊道。
男人们几乎异口同声地说:“跟老歪走噻!”
老歪回过头来,说:“你咋办跟我有哪样关系?”
女人瞪圆了眼睛,凶巴巴的样子,大声说:“天都快黑了,你总不能叫我睡露天坝呀!”
男人们撺掇着起哄:“就是,就是!跟老歪走,他反正也是一个人!”
老歪吓得面如土色,拔腿就跑。
女人身手极是敏捷,扑过去将老歪抱住。
老歪哭丧着脸说:“你缠着我干哪样嘛?饭让你吃了我不计较也就算了。”
女人虽生得丑,却有一副伶牙俐齿,不依不饶地说:“吃你的饭咋了嘛?我没替你干活吗?你还没给我工钱呢!”
男人们七嘴八舌地说:“在理得很呢!老歪,天上掉下来的媳妇,你可得珍惜哟!妹子,老歪可是富有得很哦,有三十五年的积蓄嘞!”
男人们笑得捂着肚子喘不过气来。
女人们大概是不喜欢自己的男人出现在这种场合的,骂骂咧咧地赶他们走。
剩下一对男女僵持着,一个想要挣脱,一个紧抓不放。
老歪看了看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说:“跟我走吧。”
女人笑了,但抓着老歪胳膊的手并未放松。
女人抓着老歪的胳膊,走在黄昏的路上。一对男女倒像是亲密无间的情侣。
一路上,老歪问女人咋跑来这里了。
女人说她家里兄弟姊妹多,没饭吃,被人用一袋苞谷换到山里做了媳妇。男人有肺痨,又缺营养,没多久两腿一蹬走了。男人家的父母兄弟嫌她晦气,将她赶出去给了别人,换回半袋苞谷。后来,她又被换了三次,一次换的苞谷比一次少。
“我晦气啥子嘛!我被他们家从千里之外买来,现在却无家可归。应该是他们家给我的晦气才对!”
“嗯,嗯!”老歪胡乱应付着。他看了看被女人抓着的胳膊,说,“你把手放下来吧。”
女人一听,抓得更紧了,说:“你当我是傻儿啊?告诉你,你要是想跑,门都没有!反正今天我就吊死在你这棵树上了!”
老歪哭笑不得,连声叹气。
进了家门,老歪点了煤油灯。
“哟喂!大哥,家里就你一个人啊?”女人打量着简陋而脏乱的屋子。
老歪点了点头。
女人拿起扫帚,打扫起屋子来。
老歪找出一碗苞谷面,准备做晚饭。
女人放下扫帚,挽起衣袖,说:“你去烧火,我来做吧!”
一锅苞谷稀饭上桌,两人埋头呼呼啦啦地吃了起来。
女人烧了洗脸洗脚水,盛到木盆里,端来放到老歪面前。
老歪说:“我就一张床,今晚我们各睡一头。”
女人眨了眨眼睛,嘴角笑了笑,没有说话。
床上,女人不停地翻身,脚在老歪的腿上蹭来蹭去。这让老歪的心狂跳不已,身上燥热难耐。
女人咯咯地笑了,翻身起来,压到老歪的身上。
“要不得!”老歪喘着粗气,紧张得直冒汗。
“你光棍,我寡妇,咋个要不得嘛?”女人边说边脱老歪的衣服。
老歪沉闷而压抑的低吼,被屋外嘈杂的蛐蛐儿和蛙鸣声淹没。
事后,女人问老歪:“他们说你有三十五年的积蓄,咋还住这么破的土墙房子?”
老歪上气不接下气地答道:“刚才都交给你了噻。”
女人怔了一下,随即大声笑了起来。
第二天早上老歪起床,刚打开门,便看见一群人对着墙缝往里看。
大伙儿看见老歪,一个个坏笑起来。
女人边扣衣服边走了出来。有人笑问:“老歪只是嘴歪,下面不歪吧?”
女人骂道:“你家先人下面才是歪的,日出你这么个歪心眼的东西来!”
见讨不到便宜,那人转脸去撩老歪:“老歪,钻井安逸不?”
不等老歪开口,女人接过招来,虎着脸骂:“你爹日你妈,要是不安逸,会日出你这个畜生来?”
众人看着女人脸上的胎记,红红的怪吓人。更被她绝杀一般的骂呛得哑口无言,鸟兽般一哄而散。
老歪对女人说:“等下做了早饭吃了,你走吧。”
女人怒目圆睁,大声说道:“啥子?赶老娘走?你鸡巴扯出来就不认账了?”
老歪一脸苦瓜相,哀求道:“我的姑婆哎,我求你了!家里的东西,你看中哪样拿哪样,就算是我补偿你的。”
女人抬起手,狠狠地抽了老歪两个嘴巴,怒道:“你当老娘是卖身的?!”
老歪嗫嚅道:“昨晚就那么一次......”
女人说:“一次跟一百次有啥子区别?昨天我说了,我就吊死在你这棵树上!你信不?老娘要是吊死了,也要把你这棵歪脖子树吊断!”
女人的脸涨得通红,扬起手又要打。老歪吓得抱着头躲开,不敢再说话了。
女人说她姓张,四川大足人。大家对她的籍贯深信不疑,从她浓重的口音里能够得到证实。她多次对人说过自己叫雪莲,可是没人肯信。人们说雪莲不是长在雪域高原么,怎么会生在大足呢?有人笑道:“太极祖师爷不是张三丰么?这女人正巧姓张,脸上还生了张太极图,真是深得祖宗家传啊!就叫她太极女好了。嗯,太极女,好!哈哈!”
女人不知道什么是八卦,也不知道什么是太极,人们叫她什么,她倒也不放在心上。
家里添了张嘴,吃饭成了大问题。队里便指了一处荒山,量了面积叫老歪垦出来作自留地。那荒山全是沙土,极是贫瘠,连棵树都不长,贱茅草倒是长得疯。老歪嘴笨,叹着气默默地认了。太极女却是不依不饶,架着梯子爬到屋前的大槐树上,把队长家的祖宗八代操了三天。什么话脏,她就说什么;什么话毒,她就拣什么话说。那三天太极女脸上的太极图格外红,唬得白天太阳不敢露面,晚上月亮星星不敢显影。
全村的人算是见识了这个女人,不仅太极脸丑,而且还是个招惹不起的母老虎,一个活脱脱的母夜叉!
老歪坐在门槛上,脑袋埋到了裤裆里。这个女人的到来,他无法想象将来的日子会过成什么样子。
“一失足成千古恨啊!”老歪心里打起鼓来。他清楚得罪队长会是什么后果,只差没跪下求女人下来。
太极女吐了一口痰,骂道:“人家都骑到你脖子上拉屎拉尿了,你还这么软蛋,还是不是男人?老娘就是要骂!叫她钻到我肚子里来,老娘重新把他生出来,看他还是不是杂种!”
骂归骂,生活还是要继续的。太极女带着老歪把荒地垦了出来,比原先划定的面积大了不少。老歪心里不踏实,说:“垦得太多了,要倒霉呢!”
太极女脸一板,大声骂道:“熊包!你没长鸡巴!我倒是要看看哪个不要命的敢找老娘的麻烦!”
太极女不仅勤快,而且精力旺盛得出奇,仿佛是一台不知累为何物的机器。她不仅在床上把老歪招待得没有下床的力气,而且趁天色刚放亮还没到队里出工的空档,背上一篓篓牛粪、草木灰到自留地,作了种土豆的底肥。
夏天,他们的土豆获得了大丰收,足足装了五背篼。
得益于两人的勤奋耕耘,老歪攒了三十五年的积蓄很快就收到了丰厚的利息。他们的第一胎孩子出生了,是双胞胎儿子。
生下头胎后,老歪看太极女也顺眼了许多。这个太极女除了丑一点、凶一点外,其它还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仿佛生顺了一般,上一个还抱在怀里吃奶,下一个又迫不及待地赶来,太极女接二连三又生下了四个儿子。人们对老歪说:“啧啧,你们家真是八仙聚会啊!”
人口的急剧增加,逼仄的住房已经无法让大家容身。太极女带着老歪和了稀泥,做成泥砖,在旁边盖了一间偏房。老歪找来两根大木棒,搭成一间通铺。除了还在吃奶的小儿子,五个娃娃横成一排,睡在上面。早上太极女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拿出破了的铁盆敲起来,大声喊道:“快点起床,趁早趁凉;割草打柴,放牛赶羊!”娃娃们一个个醒来,揉着惺忪的眼睛“噗通噗通”地跳下床来,各自忙去。
六个娃娃就像山上的茅草,见了阳光雨露就疯长。他们一天天成长,饭量和奶量大得惊人,逮什么吃什么,任何食物都吃着香。
太极女再怎么强悍,但毕竟不是吃草挤奶的母牛,需要吃东西才能保持体能。
太极女逼老歪去相邻的生产队会计家借点粮食,不仅没借着,反倒被人家跺脚板脸地奚落了一番。
邻居这下可是捅了马蜂窝。太极女将吃奶的小儿子往屋檐下的柴草垛上一扔,跳着脚骂骂咧咧地冲到邻家,把邻居骂得大门紧闭,不敢出声。
“还远亲不如近邻呢,扯鸡巴淡!老娘就不信你家万事不求人!你妈和毒蛇乱搞,才生下你这个比毒蛇还毒的坏东西!”
老歪觉得太极女过分了,实在看不下去,上前踢了她一脚。太极女怔了片刻,随即转身抓住老歪的衣领,老鹰叼小鸡一般将他拎起来,绑到屋前的大槐树上,一边骂,一边用细竹棍抽,抽得他杀猪一般嚎叫。
“还他妈男人呢,只敢凶自己的女人!算个球!”
六个娃娃放开嗓子,比赛似的嚎哭。
太极女骂够了,也抽累了,抱起草垛上哭泣的小儿子,对他说:“幺儿,哪个敢欺负你妈,我们就跟他拼,对不?”
小儿子自是听不懂太极女的话,张着小嘴在她干瘪的胸脯上乱拱。
经过这一顿疾风骤雨般的惩罚,本就蔫不拉叽的老歪彻底泄了,从此再没有一点男人气了。
这还没完,太极女气冲冲地跑到会计家屋后,将他家瓜架上的佛手瓜摘了半背篼,回家一锅煮了,放了盐,让娃娃们吃了。
第二天,会计和他老婆怯怯地开门出来,发现自家的佛手瓜没了。他们看着太极女的孩子们拉出的绿莹莹的屎唉声叹气,却是不敢去理论。
娃娃们的饭量还在不断飙升。为了一家人吃饭,老歪连死的心都有了,成天长吁短叹。太极女骂道:“叹气有啥用?叹气日子就好了?你长个鸡巴有啥用?还不如割下来喂狗算了!”
两口子在出工的空档,都在自家自留地里精耕细作,土豆间作苞谷,边上栽种南瓜。苞谷收了种上麦子、蚕豆,不让土地闲置。人勤地不懒,这句古话说得真是没错。太极女家的自留地跟她的肚子一样,一直没有闲着的时候,不断产出粮食和菜蔬,虽然不多,但汤汤水水凑合着也能让一家人吃些时日。
双胞胎儿子上学后,晚上要点灯写作业,煤油的消耗多了不少。太极女到供销社打煤油的时候,卖煤油的麻子李隔着柜台笑嘻嘻地问:“你男人的嘴歪成那样,你们亲嘴是啷个做到的?你学一个给我看看!”
太极女一听,立马沉下了脸,将手里的空瓶子砸过去,砸在麻子李的头上。
麻子李恼羞成怒,吼道:“反了你!煤油不卖给你了!”
太极女怒不可遏,伸手抓住瘸子李的胳膊,将他拖出柜台,摁在地上好一顿暴打。麻子李被打得鼻青脸肿,大声求饶。
“还要侮辱我男人不?”
“不了,不了!”
“煤油卖给我不?”
“卖,卖!”
“记住,要是再说我男人嘴歪,老娘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围观的人大笑起来。麻子李哼哼唧唧地给太极女打煤油的时候,大家看见他的双手抖得异常厉害,煤油洒了一地。
坐在煤油灯下,纳着鞋底的太极女对双胞胎儿子说:“煤油干贵得很呢,抓紧时间做作业!”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太极女的娃娃们很懂事,放牛、放羊的同时不忘母亲的嘱咐,总能采点野菜、蘑菇之类的野味回来。生产队收获后的庄稼地里,是少不了这几个娃娃的身影的,他们从地里掏出大人们没有挖干净的红薯、土豆。太极女用大铁锅一锅煮了,一家人围在一张桌前惬意地吃了起来。这些红薯、土豆金贵得很呢,皮是舍不得剥了扔掉的,得吃下去。土豆、红薯乃是胀气之物,吃了容易放屁。此起彼伏的放屁声,惹得一家人既是尴尬,又是那么开心——毕竟肚里有食才放得出屁来啊!
一家人虽是尽了最大的努力,但肚子总是嫌食物不够,不时吼叫着抗议。
那年月,人们最盼望的是救济粮,尤其是在青黄不接的时候。
大队支书到队里调查情况的时候,绕着老歪家走——太极女的凶悍,让他不敢以身犯险。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太极女似乎有未卜先知的特异功能,她要找谁,谁想躲几乎是不可能的。这不,大队支书被她堵在水库边了。她回头一声招呼,六个赤着脚的娃娃便风一样扑上去,将支书围了起来。
“支书,咋个说嘛?我们家跟你申请救济粮的事,得有个说法噻!”太极女双手叉在腰间,像一头母狼一样盯着支书,仿佛他就是自己追踪了很久的猎物。
一边是深不见底的水库,一边是狼群一般的太极女和她的娃娃们,支书料定今天是无法脱身了。他哭丧着脸,硬着头皮说:“指标太少,实在是没得办法呀!”
太极女两眼冒出火来,脸上的太极图不停地抖动,样子极是骇人。
“老娘不管!为啥队长家有,我家就没有?”
支书说:“人家……困难……得很嘛!”
太极女一听,火气更大了,说:“他家困难不假,难道比我家还困难?娃娃们都好多天没吃过一顿饱饭了!你信不信,我的娃娃们饿得现在连你都想吃!他们要是吃你,骨头渣都不会剩下一点!”
听得母亲的话,娃娃们朝支书一步步逼近,眼看就要将他逼进水里了。
支书不得已,大声告饶,说:“好了,好了,我把指标匀一匀,分点给你们!”
太极女说:“匀多少?”
“五十斤。”
“为啥队长家一百斤?”
“好好好,就给你家一百斤!”
“不行!要两百斤!”
“你不要得寸进尺嘛,有粮食给你家就已经不错了,人不能太贪!”
“啥子?我太贪?队长家才四个人,我家八张嘴呢!大人挨饿倒也不说了,娃娃们正长身体,扛不住呢!难道他家的娃娃是金屄屙出来的,我家的娃娃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一百五十斤,多一两我都没办法答应了!”支书一咬牙,无奈地说。
太极女板着的脸松弛下来,笑了笑,说:“好吧,我也不想太难为你了!”
救济的苞谷扛回来了,两口子架起石磨,磨了一些。那天晚上,太极女家里飘出了久违的苞谷饭香味。娃娃们兴奋地叫着,把脸埋进大碗里,吃得肚子滚圆。
小儿子也到了上学的年龄了。一个娃娃一块二角钱的学费,六个人就是七块二角钱。吃饭都成问题,哪来这么多钱?老歪想一想头都大了,蹲在地上抱紧了脑袋。
太极女在老歪屁股上踢了一脚,骂了声“软蛋”,便带着娃娃们往河边去。
这条河说是河,其实不过是一条小溪,只有到了夏天丰水期,还有几分河的样子。枯水季节,河水浅得只能到小腿肚子。
太极女带着娃娃们掘开河岸,挖了一条二、三尺宽的水沟,将河水引出去。母子几人搬来石头,将小河拦断。
人们看见太极女和她的六个儿子,在河里蹦跳着驱赶鱼儿。无路可逃的鱼儿被逼进水沟里,顺着流水进了水沟尽头的背篼里。
太极女回家,对老歪说:“明朝拿去街上卖了,给娃娃们交学费。”
老歪看着装了半背篼的鱼,砸吧了几下嘴,打心里佩服自己的女人。
“啧啧,这个婆娘不简单咯!”队里的人们对太极女大加赞赏,包括那些被她骂得在背地里咬牙切齿地说要日她娘的人。
人世似乎有一个规律,越是穷困的人,麻烦也就越多。上帝总是喜欢拿穷人开涮,以此向世人说明人生艰难的不灭真理。
为了一家人的生计,太极女和老歪已经超负荷地挑起生活的重担,是两匹再加一棵稻草就足以压垮的骆驼。
老歪病了,是肺痨,天天咳痰不止。
太极女一听这病,本能地哆嗦起来,甚至在梦中都会声嘶力竭地喊叫:“我现在可是人老珠黄,一颗苞谷米都值不起!”
娃娃们要吃饭,男人要吃药,巨大的压力下,太极女的体重直线下降,没多久就瘦得只剩下皮包骨了。她脸上的那张太极图也黯淡了下去,由紫红变成酱黑,瘆人得很。
出工的时候,太极女懒洋洋的打不起精神来,干的活比别人少了不知多少。
“出工不出力呢!”队长心里嘀咕着,却是不敢说出来。
大家休工的时候,太极女突然来了精神,一眨眼就跑出了人们的视线。等她回来,大伙儿看见她的背篼里,多了些何首乌、羌活之类的药材。
老大、老二已经能够干一些做饭之类的家务了,太极女因此可以腾出一些空闲来。只要是不出工,太极女就到山上去挖药材,晒干了卖点钱给老歪抓药。
村子里有人还记得那天的情形。太极女出门的时候精神头不错,扛着锄头,背着背篼往山上去。是哩,老歪的病有好转,有希望了呢。后来人们仔细一想,才明白那是典型的凶兆吉相,是阎王爷故意迷惑人的。
那天到了天黑,仍不见太极女回家。
当老歪带着娃娃们打着火把从山上一路找下来,在山脚下发现太极女时,她躺在地上已经只有进气没有出气了。
老大和老二轮流背着他们轻飘飘的娘回了家。
太极女终于醒过来了。她看着老歪,嘴巴轻轻地翕动着,声音极低。
老歪将耳朵贴近太极女的嘴,听见她说:“狗日的......山神......真不是......东西,他不让......我......挣钱......给你......看病,把我......推下山了。”
老歪心里疼得厉害,却又不知道该怎样安慰自己的女人,只是握紧了她的手。
太极女喘了一会儿气,问老歪:“你……晓得……我为啥子……那样凶不?”
老歪摇了摇头。
“我……穷......怕了,被人……卖......怕了,遭人……欺负……怕了!”太极女眼里闪着泪光。
太极女看着围在床前的一堆儿女,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有说出来就断了气。
老歪没有哭,只是反复摩挲着她脸上的太极图,仿佛抚摸一件宝贝。
娃娃们一齐张嘴大哭,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母亲咽了气。
几十年过去了,村里的人们仍然经常说起太极女,除了打心眼里佩服她的勤劳和敢爱敢恨的泼辣性格,以及感叹她多舛的命运外,没有一个人记恨她,甚至没有人说过她一句坏话。
前几年,老歪几乎每天都要到太极女的坟前坐一坐,说一些别人听不清也听不懂的话。太极女的儿女们都已有了自己的娃娃,有的还抱了孙子。他们不愿意说起自己的母亲,甚至讳莫如深。在他们的心目中,母亲只是一个符号,代表的是一段不堪回首的疼痛往事。
如今,老歪已经是九十多岁高龄的老人,走不动路了。他每天拿着重孙子的彩色笔,颤巍巍地站在自家屋前,周而复始地在墙上画鲜艳的太极图。他画了擦,擦了再画...... (7304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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