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梅时节

李炳君

      五黄六月天，两头凉午间热。

　　吃过午饭，我把毛衣搭在左肘弯，提了一大壶开水回宿舍去。走到大门口时，碰到了从老家来的表弟。

　　表弟叫文豪，是我舅的大儿子。一米八的高挑个子，左眉有一颗黑豆一样大的瘊子，圆圆的，黑红黑红的亮。俗语“眉里藏珠，必定有福”，我们都信！

　　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我一见文豪，吃了一惊。

　　文豪青黄着脸，尴尬疲惫，笑意惨淡。文豪那笑，没有出声，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分明是哭。

　　我心上一惊。

　　我马上意识到我怎么这么不会说话！怎么一见面就来了这么一句？我笑了笑，心想，好在至亲，从小一个被窝里比着放屁看谁响，倒不会因为一句话就影响关系。

　　累了吧？走，回我宿舍！我看着文豪一脸倦容，臂弯里竟然也搭着一件毛衣。我断定文豪离家时不是在早上就是在晚上。文豪点点头，没有说话。伸手要接我手中提着的大水壶。我谦让了一下，还是被文豪执意要了过去。

　　到了宿舍，我把水壶的水灌到暖水瓶里，给文豪泡了一杯绿茶。然后，到镇上小饭馆要了几个菜，买了一屉包子，提了一瓶西凤酒回到了宿舍，和表弟文豪对饮。

　　文豪吃着、喝着，但始终没有说话。

　　我估摸着文豪可能在家闹什么气了，根本没想到会出那么大的事。

　　看他一身疲劳的样子，我想，坐了一天一夜的车，人够累的，不要马上问那些不愉快的事情。等文豪吃饱喝足了，我该上班了。

　　文豪，你先睡一觉！我把一床夏凉被拉开，安排文豪休息。

　　下午下班时，我从党校食堂买了饭菜带回宿舍，和表弟一同吃了饭。

　　饭后，泡茶，坐定。

　　文豪，你在家和谁生气了？

　　我话音刚落，文豪突然抱头大哭起来。表哥，出大事了呀，我活不成了，我跑出来是寻死的！

　　我意识到问题可能很严重，心情立刻也沉重起来。心想，出了什么事呢？以至让文豪说活不成了的话。

　　文豪把头埋在自己怀里，两个肩膀一耸一耸地抽搐着，从胸腔里发出来的被压抑着的呜呜声，从捧着脸的指缝中挤了出来。

　　等文豪痛快淋漓地哭了一阵之后，我轻声细语地问，文豪，你慢慢说，到底出了什么事？表哥替你做主！

　　文豪断断续续地哽咽着说，从仙死了，我就是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了，我只有一死了之……

　　从仙？是怎么死的？她的死与你有啥关系？

　　文豪哭着说着，断断续续的，有时说得前言不搭后语，有时说着说着，又大哭起来。

　　文豪说得错落无序，经过我大脑的综合整理，终于形成了一个完整的事件经过。

　　文豪的家乡叫杨庄，是个很大的村落。全村男女老少有三百来口人。乡里在杨庄办了一所小学，文豪在学校里当民办老师。文豪当民师，生产队给文豪每天按队里最强壮的劳力标准计12分工分，学校一个月给10元补贴。文豪的女人也很勤谨，俩人养活着一双儿女，小日子过得比一般人家都要殷实。很得同村人的羡慕。

　　生产队分田到户时，文豪家也分了一块地，他家的地和从仙家的挨着。从仙的父母年事已高，且体弱多病，地里的好多农活都干不了。从仙虽然十九岁了，一个姑娘家把地里的活也全拿不下来。文豪这人比较大方，乐于助人。从仙这姑娘为人也开朗喜洽。文豪需要帮手时，从仙就过来当帮手。从仙地里有活时，也常常喊文豪过去干。时间久了，好像两家的地就是文豪和从仙共同的责任了。

　　接触多了，俩人便有了感情。有一天晚上，段窑村放电影，文豪和从仙俩人干完地里的活就相约晚上去看电影。电影开播后，俩人都觉得没啥意思，就一同起身回村。

　　那晚月光很是明亮，原野上很静很静，荘稼和野花飘散着阵阵清香，让人沉醉。在回村路的半道上，他俩坐在一条壕沟边上说话。两人就有了第一次。从此以后，俩人隔三差五就要聚一聚。从仙为了行事方便，就从和父母同住的堂屋里搬到了西屋自己独住。从此，文豪就常常在深夜到西屋和从仙幽会。俩人的暧昧关系维持了两年多。

　　前天晚上，从仙又喊文豪去。文豪去了之后，俩人亲热了一番。事后，文豪疲倦，在床上闭目休息。从仙却从床上起来了，在屋子里忙乎着什么。文豪在朦胧中闻到屋内弥漫着一种乐果的农药味，便急忙睁开眼问道，这是啥气味？只见从仙转过身，手里拿着农药瓶子对着文豪说，我喝药了！话音刚落，人就瘫了。

　　文豪见状大惊，马上背起从仙向公社医院跑。初时，从仙还会用胳膊搂着文豪的脖子，在文豪背上直哼哼，一会便没声音了。文豪觉得背上的从仙越来越软，也越来越重。文豪把从仙放下，摸了摸鼻子，没有气了，听了听心跳，没心跳了。恐惧使文豪失魂落魄，六神无主。不一会儿，从仙体温慢慢消失了。文豪把从仙放在地头上，给从仙整理了一下衣服，就返回到家里，叫醒父母，向父母哭诉了事变的过程。

　　文豪父母闻讯大惊，如晴天霹雳，吓得张口结舌，浑身颤栗却没有主意。商议结果，让文豪跑走。庄稼人信奉的是：事大事小跑了就了。文豪便趁着天没大亮，在朦胧的夜色掩蔽下向县城奔去，开始了出逃。

　　听着文豪的哭诉，我心情也很沉重。

　　文豪说完。我说，文豪，你说的都是实事？是从仙自己喝的药？不是和你生气后喝的药？

　　文豪说，就是的，都是实事！

　　我说，文豪，你也不要光是痛心，光是害怕，事情已经出来了，光是痛心光是害怕是没有用处的。你得面对现实，冷静下来。我把你这事分析了一下，你完全不必要拿命赔从仙，完全不必要去寻死。从仙的死，虽与你有关，但你没有灌她喝药，也没有逼她喝药，是她自己喝药的。这一点是至关重要的。所以，你即使脱不了干系，但罪不至死。你上有父母下有妻儿，你不能去寻短见。你的生命不仅属于你自己，还属于所有的亲人。只是从仙出事之后你不该逃走，咱们国家是法制国家，你能跑到哪里去？你这一跑，别人还怀疑是你害了从仙。你应该赶快回去投案，向公安坦白交待全过程，该怎么处理由政府处理！

　　文豪听了，平静了许多，但还是忧心忡忡。文豪说，从仙死了，常言道，死有理，死有理！死无对证！从仙的父母和亲戚能放过我吗？还不把啥事都往我身上赖？我说的话政府能信吗？都是俩人的事，也没个证人！

　　我问，你估摸一下从仙为啥喝药？她对你是爱还是恨？她为啥要死在你面前？

　　文豪迟疑了一下，沉思片刻说，从仙大了，有人给从仙说媒，我喜欢从仙，曾阻止过从仙去相亲。我不能离婚，没法娶从仙为妻。我估摸着，从仙对我可能是又爱又恨。她死在我面前，死在我的怀里，是舍不了我俩的感情又让我脱不了干系。

　　我觉得，文豪这样的解释，是比较合乎情理的。

　　我心里想，文豪呀文豪，你先是不该和从仙发生关系。别管开始是谁先挑逗谁，男人家得先把持住自己。发生了关系就是错了，你还阻止人家找对象。你又不能和从仙结婚，难道让人家当一辈子情妇？

　　我说，你就不要想那么多了，实事总是实事，假的真不了，真的也假不了，相信公安是会破案的，相信法院是会秉公断案的。一切都是重证据的，就是从仙家人一口咬定是你害死了从仙，那也得有证据。你要是一直跑下去，或者像你说的死在外面，那可真全凭人家说了！你跑了、死了，你自己倒是解脱了，你想想，从仙的家人能放过我舅我妗吗？

　　在我晓以利害之后，理智和勇气又回到了文豪身上，他毅然决定明天就返回家乡，投案自首，该受啥处罚就受啥处罚。

　　文豪的事深深地震动了我：色字头上一把刀呀！

　　文豪很听话，第二天一早就起身返回老家投案自首了。

　　案件查下来，果然认定从仙是自杀，不是他杀。但在从仙遗留的日记中，看到了文豪干涉从仙找对象的内容。最后，法院以干涉他人婚姻自由致死人命罪，判文豪十年徒刑。

　　文豪服刑期间，文豪的妻子一直地带着两个孩子坚强地生活着。

　　七年后，文豪刑满释放。

　　又是黄梅时节，细雨霏霏。

　　我回乡探亲，去看望文豪。

　　此时的文豪一改昔日白面书生的形象，艰苦的劳动使文豪变得粗壮有力，脸上棱角分明。

　　文豪身体没有垮，这是我感到的最大的安慰。

　　文豪，以后有啥打算？我问。

　　我想办个养猪厂！

　　好，我赞助你五千元作为起动资金！你去银行开个户，我回去就把钱打到你卡上！

　　有你这钱起动，这事就算成了！

　　晚上，文豪提了一瓶酒，煮了一盆毛豆，炒了两个素菜，又买了两个肉罐头招待我。

　　吃喝间，文豪又谈到那年的事。

　　表哥，我可得谢谢你了，你给我指了一条正确的路，是你救了我！文豪端起一杯酒说。

　　文豪，其实，我也应该谢谢你哩！你那次去，我救了你，你也救了我呢！我也端起了一杯酒和文豪碰了一下，然后一仰脖子。

　　文豪却没有喝，他眨巴着迷茫的眼睛看着我。

　　文豪，你那次去的正是时候，你用你的事教育了我，给我敲响了警钟，让我来了个急刹车，使我免犯错误。

　　文豪睁大双眼看着我，正在咀嚼的嘴巴都停止了咀嚼。

　　我接着说，那时，我和一个姑娘也正恋着，不是你来，我们都差点要出轨了。要是把不住那道关，以后还不知会弄出啥事呢！

　　文豪笑了，眯起双眼：说说吧！

　　嗯，你到我那里去的那年，镇上没有水塔，没有自来水，我们用水都从党校院内的水箱里提。我宿舍只配了一只水桶，是那种用白铁皮做的，我想再买一只水桶，配个挑子，挑着省劲。星期天，我就到镇上土产公司门市部去买桶。土产公司门市部在路南，和百货门市部对面。土产公司门市部主要是卖生产工具的，我平时没去过，买烟买酒都是到百货门市部……

　　别罗嗦，说正题！文豪着急。

　　土产公司门市部是个大厅，商品都摆在地上。我走到卖水桶的地方，挑了一只桶。当我抬头问售货员多少钱时，我一下了惊住了。你道我为啥惊呆了？我为那售货员的美丽惊呆了！我走南闯北，见识也算够多了。要论美女，南国胭脂，北地红粉，见的也算不少。不会为一般人物动心。而今天的她却使我十分倾慕。她穿了一件寻常的花布衣服站在那里，娇羞妩媚，面带几分幽怨，犹如带病西施，含怨昭君，真的楚楚动人。我心中吃惊，不意这穷乡僻壤之地竟有这样的人物。说真的，男人看看美女，赏心悦目，也没有什么过错。我问了水桶价之后，付了25元款，提着一只水桶就要离开。就在即将走出大门之际，我又情不自禁地回头看了看她。只见她也正看着我，四目相对，好像有意。

　　说到这里，我端起一杯酒也不等文豪碰杯，便灌了下去。文豪见我独自饮了一杯，也端起了酒杯喝了个底朝天。然后说，往下说吧！

　　喜欢也就是喜欢，女子好，不认识，内心激动一下而已，谁还能真正去害相思病吗？过后，我也把这么个人忘了。

　　大概过了一个多月，那人突然到党校来找我了。她说，她叫刘淑敏，是镇上土产公司的会计，晋升职称，要考试政治经济学，没有书，也没学过，求我来了。

　　那时我在党校教于光远和蒋学模的政治经济学。我给她借了几本政治经济学教材和参考资料，她就走了。过了两天，她又来了。说，看不懂，让我辅导辅导。我说，我课很忙，你周六晚上来吧，每周我给你讲三讲。以后，她每个周六都来听我讲课。我们面对面坐着，看得很真切。唉，看一个人，近处看又和远处看不一样，灯下看和白天看又不一样。淑敏，真是好看呀，看得叫人的心里像风中的旗一样飘忽。她每次来，还都给我带点好吃的。听课时，还不忘伸出雪白的手适时地给我的茶杯续水。有时讲完课她也不急着走，俩人也拉拉家常。不知怎么，爱的火焰就燃烧起来了。我总想每天都能见到她。就在你来找我的前一天晚上，那是个周六的晚上，我给她讲完课送她走时，她突然哭了。她说，要等到下个周六才能再见面，她说她想天天都能见到我。我们俩人就拥抱了。文豪，你找我之前，我俩之间的感情都发展到这个地步了。沿着这个方向滑下去，那后果是不堪设想的。幸亏你的事警醒了我，一念放下，万般自由，我才没有干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你走后，周六晚上，刘淑敏又来找我了。我在桌子上放了一张纸，故意让刘淑敏看到。上面写了郁达夫一首诗的前四句：不是樽前爱惜身，佯狂难免假成真，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刘淑敏看到后，让我解释。我解释时发了一通由远及近的议论。刘淑敏会意，我们从此临崖收缰，各自坚守防线。后来，党校搬到咸阳了，我们从此也就分开了。

　　表哥，你可不能出啥事呀，咱们这亲戚之中，就数你有出息，你是咱们的骄傲，可不能栽在这些事上！文豪说得很动情。

　　我点点头无限感慨地说，是呀，这事，是男人就得能管住自己，只有管住自己，才能有安安生生的日子过！

　　那天晚上，我俩喝了不少酒，也说了好多话。文豪把他勤劳致富、如何办养猪厂的打算，给我细细地筹划了一番。直说到月堕西山，繁星摇落。

　　看得出，文豪要追回这些年的损失，报答妻儿老小对自己的期盼和深爱。

徐得荣

先坐沙发，来欣赏炳君老师的作品。

千幻烟

俺来坐板凳，学习欣赏老师小说。

秋實

嗯，地板也挺舒坦，先坐下歇会儿。

五相子

《黄梅时节》小说阅读欣赏了，构思和语言很好。祝好远握！

李炳君

徐得荣 发表于 2019-3-9 09:37
先坐沙发，来欣赏炳君老师的作品。

谢谢光临，谢谢指导！

李炳君

千幻烟 发表于 2019-3-9 10:43
俺来坐板凳，学习欣赏老师小说。

谢谢赏读！多多指导！

李炳君

秋實 发表于 2019-3-9 14:08
嗯，地板也挺舒坦，先坐下歇会儿。

谢谢秋实老师光临！！！！

李炳君

五相子 发表于 2019-3-9 20:11
《黄梅时节》小说阅读欣赏了，构思和语言很好。祝好远握！

谢谢五相子老师留评鼓励！问好！

瑞雪洪荒

黄梅时节，关乎爱情、婚姻、和责任，一篇很有现实借鉴意义的小说。欣赏！

逐鹿江南

语言出彩，人物、故事安排得合情合理。
问候！

李炳君

瑞雪洪荒 发表于 2019-3-10 12:02
黄梅时节，关乎爱情、婚姻、和责任，一篇很有现实借鉴意义的小说。欣赏！

谢谢瑞雪老师光临鼓励！您的鼓励给我信心！问好！

李炳君

逐鹿江南 发表于 2019-3-10 15:29
语言出彩，人物、故事安排得合情合理。
问候！

信心江南老师留评鼓励！很高兴得到您的肯定！

一楠

不是樽前爱惜身，佯狂难免假成真，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
小说通俗，关于往昔一种另类爱的记实，前后对比，警示励志！

碣石清风

今得空上网，看到炳君发的几篇小说都没读过，这才知道自己有段时间没来论坛了。实感愧疚。抱歉。《黄梅时节》以表弟文豪造访出逃表兄家开篇倒叙表弟的婚外情遭遇人命，到在表兄规劝下投案自首，到出狱创业演绎表兄弟相互影响教化，回归正路，揭示出轨的危害性，其警示意义耐人寻味。小说以表弟为主以表兄为辅前后两线牵连连贯情节跳跃，别具一格的写法值得借鉴。欣赏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