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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托斯卡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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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3-10 23:45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托斯卡娜

  凌啸远/文

  金陵日报记者邱淑真女士已经不止一次找我,她说我要为少女失踪负有全部责任。她就坐在书桌前面这张圆椅上,一副近三百度厚眼镜片里射出两道亮光死死盯着我。窗户外面阳光透过潮湿的栗子树叶片,半明半暗又夹带一些绿影,落在屋内陈旧木地板。我两腿张开,双手抱头,背部佝偻弯曲像个被人审讯的囚徒,痛苦地蹲在沙发边。邱淑真女士说,“现在世界上可能只有你知道她的踪迹了,或者说只有通过你才能找到她。毕竟她已经失踪半个月,一直音信全无。”我说我并不了解她,也完全不知道她到底去了哪里,我也和大家一样的心情,甚至说更加急切地想要得到她的消息。邱淑真女士说,“你说谎,完全说谎!”我说我并没有说谎,包括她为什么会突然失踪,至今我也是一点不明白。邱淑真女士摇摇头,开始指责我,她的意思是有人看见叶子经常出入我房间,甚至说我诱骗强奸了她,使她受了极大伤害,所以陡然失踪了。

  我从沙发边站起大声说,“这是瞎扯,纯粹瞎扯,这是狗屁!”邱淑真女士用眼镜片后面的光四处打量房间摆设,凌乱而又简单,知道我完全孤身一人,独处一室。我说是的,我平常确实一个人独来独往惯了。但是我没有必要去强奸一个刚刚成年的少女,何况还是一个步入大学的大学生。即使真正觉得孤单寂寞,大可以花几百块钱找个妓女,但是没有必要去强奸一个少女。因为你知道,一旦犯了强奸罪,风险就会极大,甚至说我的后半生都要在监狱里度过,我没有那么傻!

  随着整个内容持续发酵,不停地升温,少女失踪事件已经在社会上闹得沸沸扬扬。各大高校、网站以及零零总总诸多媒体报刊,开始大肆渲染少女失踪事件,几乎一发不可收拾。昨天晚上九点,金陵电视台又打算举办一场名为“寻找失踪少女”辩论会,公开讨论以及寻找少女失踪的真正原因,使得整个事件受关注的程度,达到了一个空前高涨的地步。目前看来,几乎可以说整个社会都在翘首以盼地希望能够找到这个事件中失踪的少女,同时也希望她能够出现在公众面前。今天上午十点,邱淑真女士又特意找上门劝告我,她说你应该将少女失踪前后的所有内容详细地复述出来,以便大家有个清晰的眉目以及线索去寻找她,免得公众的情绪和猜测太过盲目。我说这个我愿意,毕竟她已经失踪半个月了,我也很担心她。

  邱淑真女士说,“你为什么也担心她?”我说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担心叶子,但是我就是很担心她,而且还非常想见她。

  “你会不会已经爱上了她?”我说不可能,因为我已经很久没有爱上女人了,包括她也是一样。

  “她会不会爱上了你?”我说也不可能,因为她要是真正爱上了我,不会突然一点音信都不留下,陡然就消失了。

  “你真的没有强奸过她?或者说……或者说……你从来没有跟她……跟她发生过性关系?”我说我没有。

  “为什么?毕竟她经常来你这儿,还很亲密。”我说不知道,我只是每次看见她,就会有一种非常想要疼惜而又怜爱她的感觉,但是我又什么都没做。

  “这不就是爱吗?”我说这不是爱。

  “那是什么?”我想了想,这大约就是一种疼惜里面的惋惜吧。

  因为每次看见叶子白皙而又清冷的脸颊,缀着几点青春洁净的红晕,映在窗户绿色光影下,就会有一种隐隐作痛的忧伤。我时常感觉许多美好的事物,恰如叶子这样的少女她们璀璨而又绚丽的生命,经过当下时代渲染,胡乱地影响,陡然就会摧残凋零甚至消失掉。真正令我记住叶子这位姑娘是因为川端康成《雪国》里的“叶子”,而且小说里的“叶子”因为蚕房起火,最后烧死掉了。当然我们所要找的叶子,其实是失踪了,我们要尽量把她找回来。

  邱淑真女士站在院子树影下对着上面敞开的阳光,细心地调着摄影机摄像头。前面一张枣红色圆形旧木椅,西洋金丝绣花坐垫,她希望我坐进去接受她的采访。说实在话,我并没有多大勇气和信心接受她采访,甚至可以说我完全不习惯对着公众讲话。即使目前并没有一个真正的听众,但是一旦想到镜头里拍摄的内容可能会在电视台公开播放,我就感觉非常恐惧,完全说不出话来。

  “你必须诚实地将你知道的全部内容,详细地告诉大家!”我说我知道,因为现在整个社会都希望借助我所提供的全部内容以及可能产生的线索,寻找一个真正失踪的少女。

  关于叶子的失踪,大约是半个月前的事了。

  邱淑真女士说,“既然你不习惯对着镜头说话,那就将你知道的所有内容告诉我,我听完后回去写篇报道,明天一大早登在金陵日报版面头条。一旦这样公布出来,有了一些真实的内容和线索,大家情绪也就不会那么激动了。”

  我说好吧,我马上告诉大家。我先是点了一根烟,眉头紧缩不动,满脸愁容。邱淑真女士拿条小矮凳坐在面前,眼睛一直盯着,手里摊开纸笔专等着我说话。这时房东古太太从院外狭窄的廊道边进来了,后面跟着一个五六岁哭哭啼啼的小孙女。古太太见院子里有陌生人,又见栗子树下一个铝色抽杆的三角叉上支起一个黑色摄像头对着我们,伸手扯住小孙女衣裙叫她不要哭闹,不要打扰我们。不料小女孩偏是不听,而是两只眼睛肿得像桃子一样跑到跟前,语气悲伤地说,“叔叔!我的猫又丢了!”

  我抬起头对着急忙追过来拦截的古太太说不碍事,我们没有用摄影机拍什么,它并没有工作。邱淑真女士也连忙站起来解释,她说凌先生不习惯对着镜头说话,这一套设备看来今天是白带了。

  我问小姑娘,你的猫怎么又丢了?小姑娘脑后两条葱油小辫,悲伤地抬起头,泪眼糊糊地看着我。古太太站在面前神色凄怆地说,“谁知道啊?上周还好好的,这几天又不见了!”我说上次不是找到了吗?古太太说,“上次找到了,还以为是猫故意走丢去了更好人家,结果回来一身脏毛瘦骨头,以为它再也不会走丢了,如今又走丢了!”我听后也是摇摇头,叹息不已。因为三个月前刚搬来这里,我是亲眼看见一只年轻漂亮的小猫,通体白毛干净,眼睛绿色发光,时常在院子里活泼地蹿上蹿下。古太太小孙女喜欢得不得了,经常抱着它在窗台下捉影子玩,甚至有时做作业也要将它抱在矮凳边作为良好的陪伴。有一次小女孩在走廊边吃苹果,我还问她的猫叫什么名字,小女孩吐着苹果核对着我嘻嘻地笑。古太太在楼道口打扫卫生,听见后亲自上来告诉我,她说这只猫叫托斯卡娜。我一听觉得是个外国名字,感觉很奇怪。古太太说,“这有什么奇怪的,大家都这样叫,也就不奇怪了。”想了想也是。

  古太太看见我和邱淑真女士的坐姿以及架势,又看看几米远摄像头,心中纳闷,顿时就问,“这是怎么回事?”邱淑真女士到底是做记者的人,对于一切信息的来源具有敏感的捕捉性,立马告诉古太太,我们正在寻找一位失踪少女。古太太听完大声说,“怎么又是失踪!到底是谁家的女儿走丢了?”我说就是前一段时间经常来这里一个大学生,一个年轻女孩。古太太扬起头说,“哦哦,我想起来了,我知道了。”邱淑真女士赶紧往下问,“你知道什么,想起什么了?”古太太眼睛盯着我,神色有点难堪地不好意思往下说。

  我说古太太你要是知道什么可以直接说出来,因为这个女孩近段时间陡然失踪了,现在她的学校以及社会上各个层面的人都在积极关注她,努力寻找她。古太太说,“倒是也没有什么具体的信息,就是前一段时间我在院子外面倒垃圾,偶然在巷子口当面碰见她一回。”我说是哪一回?当时碰见她怎样?邱淑真女士跟着将脸转过来,眼睛看着古太太。古太太说,“这是好久以前的事了,我在巷子口梧桐树下碰到她,她满脸通红,眼角边又流着泪。我当时就问她,我说姑娘你是怎么一回事?怎么哭了?姑娘用手楷着眼泪,样子悲伤地告诉我,她说古太太我以后再也不来这里了,说完立马就跑了。”我一听马上猜到古太太说的是什么时候哪一回事了。

  邱淑真女士合住手中笔记本,不打算记了,伸手抚动金丝镜框,眼睛死死盯住我,试探性地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我说这大约是二十几天前的事了,她那时还没有失踪。当时是下午三四点钟的样子,我坐在房间内看书,她突然就来了,一点预约通知都没有。

  “我问的不是这个!”我说你想知道什么?邱淑真女士微撅着红色嘴唇,一脸倔犟地嗔怪我不说事情重点。小女孩哭得脸上稀里哗啦,不好看,不漂亮,古太太打算拉着她的小手去院子东边水龙头下帮她洗脸。我说小姑娘听话,伸手略挥一下去吧!“叔叔!我的猫又丢了!”这声音比先前更加细小尖锐,陡然在耳边又响了一下,仿佛一根利刺突然扎进我的心里。邱淑真女士却装出一副天真可爱的样子逗着小女孩说,“宝贝听话,只要宝贝听话,你的猫明天就回来了。”古太太硬拉着小孙女往水龙头那边走,小女孩双腿斜着戳地,一边往后退,一边侧着身子回头看着我,眼睛黝黑明亮,泪花花地像一汪忧伤的潭水。从小女孩看着我的眼神,仿佛我能够还她猫,能够依靠性地寄托她一些东西。事实上我还不了猫,我也找不到叶子了,我感到非常烦恼!

  “她为什么哭?”邱淑真女士缓过神来,陡然提高声调,表现出一副强硬询问我的姿态。

  街道外面的槐花五月份开了,又苦又甜,我想在槐花密密麻麻白色影子下谈谈叶子的故事。邱淑真女士从矮凳上站起来走到外面街道,消失在街道十字路口拐弯处,她留下了摄像机。据她的意思我这个人太顽固,实在没法真正交流沟通。但是她又告诉我,我可以对着摄像机自说自话,将有关我和叶子的所有事情毫无遗漏地表达出来。或者说可以回到房内,借助自己写小说的能力,拿起桌上的纸笔将整个情形细致而又清晰地写下来,不要有任何隐瞒的地方。我从圆木椅上站起来,围着院子转了一圈,吸了一根烟。我又去到外面饭店喝了一瓶酒,回来的时候又不停地想着叶子的事情。我想叶子这样的女孩在这样一个时代不可能不失踪,因为诱惑太多,而且是空的不可能实现的诱惑太多,不可能不失踪不可能不丢。叶子首先受到的诱惑以及不可能实现的愿望,就是去电视台参加歌唱比赛。我说你不能去,这里面陷阱太深!叶子说,“我不去干嘛?!难道我真的呆在学校傻逼逼地学绘画,幻想成为什么艺术家?”我说你想天真了,你只要老老实实地呆在学校读书,不要想着去成什么艺术家,更不要去参加什么歌唱比赛就好了。艺术这条路太艰难太痛苦,何况学校这玩意儿一般出不了这类人。

  “这不就是了吗?”叶子曲弓着背双手趴在窗台上看落雨,院子外面梧桐树上的声音细细碎碎地往下掉,天空濛濛有一团雾气罩下来布满屋顶。墙壁左边一扇红色镶嵌玻璃木窗棂,右边是暗红色鎏金的壁纸,这是一所古老的房子,装修一新亮堂堂。叶子趴在窗户与墙之间狭小的口子里身子往外探,细柔的雨丝浸湿黝黑的鬓角,叶子说,“我想好好火一把,这就是我的梦中国梦。”

  我从椅子边站起,走到窗户边模仿叶子曾经有过的姿势看夜空,古太太咯噔咯噔从楼道边上来了。古太太放低声音说,“怎么回事,怎么好好的一个姑娘陡然就失踪了?”我说古太太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古太太声音提高了说,“我肯定不知道啊,我哪里知道你们年轻人的事!”我说古太太你可能不清楚,如今的女孩别说陡然失踪,就是去参加各种各样的歌唱比赛,去做发廊妹做二奶甚至去做妓女小姐,都不知道失踪迷失多少人。

  古太太说,“你说的这个姑娘肯定不是这种人,肯定不是。多好的姑娘,隔壁电器店老王的儿子经常跑到这里来开玩笑,他说你家什么时候引来这么一个漂亮的姑娘,我想娶她!”古太太眼睛对着我笑,我也笑,我不得不坐在桌子旁将我知道的所有内容以及线索写下来,免得邱淑真女士不理解,再来催促逼问。

  《托斯卡娜》就是我想写的全部内容,也是我想向社会积极寻找叶子提供的所有依据。依照以前写小说的惯例,这是一个失踪以及寻找的过程,我得先布几个悬疑线索,扑朔迷离,迂回曲折地绕一大圈,然后再虚构几个别样的故事情节和人物将它写下来。但是这回我知道我不可以,包括邱淑真女士刚才又来电话,她在电话里死死强调,“你一定不能虚构什么故事情节以及掺杂任何欺骗性的材料来糊弄我们,从而使得寻找的过程越来越艰难。”

  “这是一个非常严肃的问题,你知道吗?”我说我知道。

  邱淑真女士说,“今天我们报社几乎被来自全国各地的电话打爆了。”我说这是为什么?邱淑真女士说,“你才知道为什么,因为很多网友已经知道我们正在暗地里跟你接触,想通过我们报社了解一些有关叶子失踪的真实情况。”我说你们报社现在好了,因为你们陡然火了出名了。邱淑真女士说,“我们关心的不是这个,我们想把真正的叶子找回来。”我说叶子失踪了。邱淑真女士说,“我知道她失踪了,所以我们要把她找回来。”

  我认识叶子大约是两个月前的事了,当时正在古岸街椿香树美术馆看油画,叶子站在门口边等人。窗户边的光亮犹如贵妇人白色的裙裾慵懒地斜铺下来,照出台阶边一点影子,侧映着叶子白皙俊俏的脸。我从她身边走过的时候,旁边无人,只有一股少女淡淡的清香,她胸口低矮敞开,脖子上有衣领勒红的肉印,仿佛玫瑰色的液体在皮肤下浅浅地流动。她抬眼睛向外四处张望,眼神有点失落,似乎并没有等到自己要等的人。美术馆里的油画到底都是些很西方的东西,看来看去不太明白,来的人很少,从大厅到后面的展室极其冷清。墙壁上的油画按风格次序铺排展览进去,先是西方一些现代主义作品,色彩鲜明,图形奇异怪状,仿佛有一种梦靥似的荒诞与幻想。走过前面明亮大厅,绕过绿色廊道走进后面展室,接着就是一些印象派以及现实主义风格的油画映入眼帘。西方的绘画大概以风景画更加突出,同时又更加注重色彩上对比的光感,这与东方绘画更重线条的特征不一样。我毕竟看得不太懂,悟得也很肤浅,所以就觉得极其无趣而又无聊。

  两个钟头过去,我不得不打开深夜窗户,借着屋内灯光开始审视自己刚才所写的东西。我点了一根烟,一只手戳在桌上托着布满胡须的下巴,眼睛看向窗外,静静地抽着。我不知道这样写是否合适,或者说所写的内容对于寻找叶子是否真正有利。至少目前看来,我是一个比较保守自私的人,因为过多地停留在自己的意识以及想法里,却还没有真正触碰到有关叶子的任何事物。说实在话,我并不十分了解叶子,既没有同她有过心灵上深切的交流,也没有近距离触摸她那白皙娇嫩的肌肤,更没有与她做过爱。但是邱淑真女士却说,“你要把你想到的所有内容全部写下来,因为在你看来无关紧要的东西里面,或许就潜藏着叶子陡然失踪的原因。”我说好吧,我只能按照你的吩咐以及要求把它写下来。邱淑真女士说,“你要坚定自己的信心与信念,即使别人不读,我肯定会读下去,而且是非常耐心非常细致地读下去,因为我必须从你所写的所有内容里面找到真正的线索。”

  “你知道吗?”我说我不知道。

  邱淑真女士告诉我,因为叶子失踪所引发的社会关注,使得有些高校的学生竟然公开罢课,声言要走出校园寻找她。有些学生父母也情绪激动地跑到叶子所在学校,强烈要求校方赶快将叶子找回来。我说叶子的父母呢?他们的情绪反应怎么样?邱淑真女士说,“叶子的父母早就离异了,学校以及我们报社一直在努力与他们取得联系,目前还没有什么具体的线索能够联系上。”

  我说叶子已经失踪半个月了,她的父母竟然还不知道!邱淑真女士语气无奈地说,“这就是我为什么半夜三更还打电话给你的原因,这恰恰说明你老实交待的东西对于我们寻找叶子更加重要。”我说好吧,我知道了。

  古太太的猫又在半夜里叫了,我不确定是不是它,但是我从古太太小孙女白天忧伤而又期盼的眼神里,强烈地希望它就是丢失的那只猫。外面一股凉气从深夜窗户冒进来,墙壁上渐渐闪着光亮细小的水珠,我从椅子站起往外看,街道残留的灯光铺洒在寂静的砖缝上。远处夜空呈现一片朦胧的深邃感,天幕上掉挂几枚清冷黯淡的星子,恍恍惚惚蒙蔽眼睛,我陡然觉得情绪很低落。刚才放下手中写字的笔,离开四方桌向屋外走去,经过狭窄昏暗的楼道,我又来到院子​外面。一墩矮墙的砖瓦上有窸窣声,黑暗中慢慢摸索,穿过头顶叶子很大的几颗梧桐树,循着声音寻找过去。洁白的月光下露出一截浓缩短小的黑影,轻缓地在墙头上滑过去,它是一只肤色黝黑的壮猫,并不是古太太年轻的小猫。我想古太太的猫好端端怎么会丢呢?它到哪里去了?我同时又想到这只丢失的猫到底什么时候能够回来,想到这里我又立马想到我与叶子第一次坐在咖啡馆里喝咖啡的情景。

  叶子说,“我也不懂油画,但是我学的就是这个。”我说你学它怎么会不懂?

  叶子说,“我不但不懂,而且还非常讨厌它。”

  “为什么讨厌它?”

  “不为什么,讨厌就是讨厌。”

  我从叶子倔犟而又执着的语调,能够清晰地感觉她是一个很有个性的女孩,但是我又不便说什么。

  窗外天色灰蒙蒙像要下雨,咖啡馆内灯光明亮,四周感觉闷热,叶子双手拖着下巴,眼神忧郁地侧过去往外凝视。因为外面渐渐灰暗,衬得咖啡馆内灯光显得更加明亮的缘故,使得叶子一侧的脸颊和细微扑动的眉睫,映在墙壁左侧透明窗户玻璃上。我看着窗户上透明闪烁的眼睛,模糊的映像,陡然想到《雪国》里的“叶子”坐在火车上的情景。那是一种虚幻以及优美的景象,也是一种洁净之美映在淡淡忧愁的哀伤中。坐在面前的叶子似乎就很忧郁,甚至说她的骨子里天生就有一种很忧郁的气质,无形地弥漫在她倔犟突出的肩胛骨和脸庞流线似的鬓角上。

  我不知道叶子在期盼或者等待什么,但是叶子却说,“我什么也不期盼更不等待。”

  “你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叶子说,“我就是我想象的这样,或者说根本就没有想象!”

  “你一直在等人!”

  “我任何人也不等!”

  好了,我也不打算继续往下问了,叶子抿住樱红的嘴唇吸干面前咖啡。她旁若无人地停留在自己意识里,眼睛望向窗外,不停地想着一时令人无法琢磨的心事。

  这就是我第一次真正接触叶子时的情景,它是那样简短却又非常有力。我觉得非常有力,因为从叶子整个忧郁的眼神看来,她身上散发一种扑朔迷离的气质,一种独特的魅力,一种游移不定的感觉,她是一个独特而又奇怪的女孩。即便这样,也并没有任何异样的迹象表明,叶子后来仿佛要跟整个世界作对似的,陡然就失踪。

  “你这是胡话!瞎编!完全瞎编!”邱淑真女士看着我昨天晚上写的手稿,读了不到一半,愤怒得差点跳起来。

  我坐在墙壁边沙发上双手抱头,大拇指不停地按摩太阳穴,极其紧张。邱淑真女士从椅子上站起来开始大声指责我,她说你这样考虑事物,既没有清晰的头绪,又这样胡编乱造,对于我们寻找真正的叶子毫无用处!“或者……”邱淑真女士接着往下怀疑,“你根本就不想寻找叶子!”我说怎么可能!邱淑真女士说,“没什么不可能,真的没什么不可能,就这样,原本就这样,你只想糊弄我。”古太太听见二楼争吵声,走到院子抬头往上望,大声问,“怎么啦,怎么吵起来了?”我从沙发上站起走到外面廊道,皱着眉头不吭声,双手趴在木质栏杆上吸烟。邱淑真女士紧跟着走到外面说,“你不要逃避,你一定要老实交代!”我实在想象不出像邱淑真这样的人,到底是因为职业职责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使得她如此关心叶子的事情。毕竟她个人跟叶子毫无关系。如果单从职业角度看,她即便再敬业也不至于如此询问甚至逼迫我。何况逼迫强求出来的东西,往往没有真东西。

  后来邱淑真女士向我解释,她当时也是心急,也是因为自己已经是一个十六岁女孩的母亲,从一个母亲天性的角度出发,她没有控制好自己的情绪。我说知道了,如果天下的父母都像邱淑真这样,也就没有几个女孩会像叶子这样走入迷途,陡然就失踪了。邱淑真女士听完这句话,点点头表示同意。

  现在令我十分苦恼的地方,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必要继续写下去,或者说还有没有必要将我想到有关叶子的所有事物,继续往下交待。我承认自己平时因为虚构小说的习惯,使得我很不善于如实地交待一些事物,甚至有时候,完全沉浸在小说的构思以及幻想当中,往往分辨不清哪种是现实真正发生过的事物,哪种又是完全虚构的内容。我将这种心迹以及顾虑完全袒露出来,邱淑真女士却又恢复了她先前的信心,她顿时鼓励我完全按照自己的想法写下去,一定不要中断。另一方面她又清醒地意识到,她不能依靠我目前所写这么一点点“不成形”而又“不靠谱”的东西,就希望能找到有关叶子的任何线索,她得有另外实际性的行动。

  我说我们还能怎么办?邱淑真女士说,“我们必须去到叶子学校,向她周边老师以及同学打听更加详细的情况。”我突然想到什么,大声说,你没有去过叶子的学校吗?怎么又找到这里来了?邱淑真女士抬头看着我,然后又故意避开不说话。我想问她,她又装作不理的样子。最后想了想说,这个想法很不错,我愿意跟她一起去试试。

  今天上午我们去到叶子学校,校园一片寂静,很少听见教室内传来老师讲课声,原来这样的学校非常自由散漫,学生几乎不读书。尤其去到叶子班级,整个教室只有寥寥几人坐在课桌上,面前摊开画板,眼神发呆地看着讲台前面老师。一位上了年纪的教授,两耳披着女士长头发,额头打着细小皱纹,手里拿着画笔站在讲台上,声音低沉地讲着西方教条式的油画理论。我和邱淑真女士找到附近一张课桌坐下来,听了大约十来分钟,感觉极其枯燥而又乏味,几乎不是什么美术课堂,而是比西方中世纪传教士教条主义思想还要呆板落后。想到这里,我就立马想到叶子为什么老是站在我面前说自己极其讨厌油画了。这不是什么艺术,更不是什么美,几乎是在戕害一个真正需要寻求美的心灵。

  记得叶子经常跑到我房间,拿条椅子坐在窗前,双手拖着下巴专注地看着院外梧桐以及树顶上透明天空。我说你不用上课吗?叶子说,“上什么课,上课不自由,我是自由人。”我大呼一声哦呵!竟然还有你这样的大学生,几乎天天逃课,不像一个大学生更不像一个需要学习的人。叶子将头侧过来,眼睛单纯,神色冷静地看着我,她的眼神在深沉次优美处,又有一股落落的忧伤。我时常觉得叶子其实是一个很有艺术天赋的人,或者说有一股忧郁而又游动的气质经常萦绕在她倔犟凸出的肩胛骨上。至少她绝对不是一个庸俗呆板的人,她有她自己绝对的心灵感想与自我意识。叶子说,“我们都是多余的,包括我们艺术类的学生更是多余中的多余。”

  我问这话怎么理解?叶子习惯性从窗台边站起,走到房间左侧墙壁边椭圆形玻璃桌边,提起一个黑色咖啡壶倒了一杯咖啡。她樱红的嘴唇像一颗红色跳跃的豆子,紧紧地抿住白色瓷杯边沿,扑动着眼睑上细微的睫毛往下喝。一边走一边喝,叶子站在房屋中间突然大声说,“你根本就不知道我们的烦恼与痛苦!”我说你们在学校好好读书能有什么痛苦与烦恼?叶子放下手中瓷杯,摆出一副严肃姿态开始表演给我看。

  “呐!呐……我们学校老师就是这样讲课!”我放下手中没有写完的稿子,移动脚下的椅子离开书桌旁,眼睛专注地看着房屋中间的叶子。阳光透过高出窗户树叶,带进许多绿色斑驳的小影贴在墙壁右侧墙纸上,叶子站在流离而又幽暗的光线里,仿着一副苍老呆板的声调开始表演她的动作与姿态了。

  “同学们,我们今天开始讲十六世纪古典主义美学与十八世纪印象主义美学的革新与发展……”说到这里叶子忍不住蹲在地上捧着肚腹讪讪地发笑。叶子说,“远不是这样严肃呆板,真正的严肃与呆板是用一张极其冷漠的硬弓去打墙头上极其虚假而又刻板的呆鸟。”

  我说你这个比喻比较有意思也很新奇。叶子摆摆手说,“不说啦不说啦!”我说教你的是个什么样的老师?叶子说,“一个带着厚厚镜片的女老师,喜欢穿灰色的连衣裙,个子瘦瘦的,虽说教了我快一年我也不知道怎么称呼她。”我说她多大年纪了?叶子想了想说,“也不知道她多大年龄,反正很老派的感觉。”我说这不是老派,这是呆板无趣,目前的教育几乎都是这样。叶子眨动眼睛看过来,我顿时从椅子上站起,全副精神地想要表达我的一点看法了。我说这就好比五六十岁的老女人,奶子干瘪下垂得像秋后的燥丝瓜看了就想吐。叶子眨动明亮黝黑的眼珠上优美的睫毛,我却眼睛盯着她白皙娇嫩的胸口上微微凸起的胸脯,我想象有两只活跃的兔子在透明的纱布下不停地跳跃。

  叶子陡然脸颊绯红,伸手掩住胸口说,“你流氓!”我低着头不说话,叶子却语调忧伤地说,“我原本很喜欢油画……真的……很喜欢……现在……已经……”我说你现在讨厌它,已经觉得这个世界都很讨厌。叶子说,“是啊,我宁愿自己从来没有接触过它,甚至希望自己永远没有长大!”

  邱淑真女士用手扶动鼻梁上眼镜框,转过头看着我,意思是走吧,我们站起来出了教室。大约过了半个钟头,才找到叶子宿舍。这时学校铃声“叮铃铃”响了,校园内天色有点暗,许多学生蜂拥地走出课堂,走出教学楼。宿舍门口边学生也逐渐增多,慢慢走进宿舍院子里。我们找到A栋402室,伸手将门轻轻推开,室内有三位女学生听见门响,将头转过来看着我们。邱淑真女士是做记者的人,出于职业习惯,迅速地介绍了自己的身份,同时也表明了自己此行的目的,无非就是更加详细地了解一下叶子近段时间失踪的情况。我跟在后面感觉陌生,抬头看了看,很不适应地挨着门缝边透了进去。我先是看见宿舍左侧靠墙一张床,被单凌乱沿着床沿往下掉,一个心形粉红色枕头歪向一边,床底下几双鞋子以及袜子布了一点灰尘,没有整理收拾。这大慨就是叶子经常睡的铺位了。一个瓜子脸尖下巴,骨架瘦削,穿着黑色长筒袜的女生大声说,“怎么又是打听叶子的事!”邱淑真女士迅速往下问,“怎么?难道还有什么人向你们打听过她的事。”一个带着厚厚镜片,手中拖着书本的女生将脚下椅子转过来,面孔正对着我们,语气无奈地说,“何止是一个人两个人,现在每天至少有两三个人找到这里来了解叶子的事情。”

  “我们都快被他们烦死了!”一个身体肥胖,扎着辫子,面色红润,带着浓重四川口音的女生坐在对面,神色忧郁地告诉我们。邱淑真女士问,“他们怎么知道的?都是一些什么样的人?来这里干什么?”

  “和你们一样啊,也是向我们打听叶子的事情,寻找叶子啊。”

  我说你们不想寻找叶子吗?三位女生异口同声地回答,“我们怎么不想寻找叶子!现在我们学校到处都是有关叶子各种各样的流言,包括今天上午上课,我们老师还在课堂上特意说到叶子失踪的事情。”我说你们的老师怎么说?三位女生说,“我们老师没说什么,就是说不应该,不应该有这样的事情存在以及发生,还引起了社会上广泛的关注,影响了学校声誉。”邱淑真女士凭着自己职业敏感,感觉这个事情的严重性和它目前在社会上受关注的程度,确实早已超出了它本身的范围,完全成了一个社会公众性事件。我站起来走到外面阳台,抽了一根烟,眼睛看着白色教学楼和前面一大块绿色操场。

  这栋西式风格宿舍楼下面,院墙边栽满一排高大绿色的槐树,九月没有开花,我却感觉槐花的影子密密麻麻透过来,从一种濡湿而又幽暗的感觉里想到一个梦。在这个梦里,一条狭窄昏暗的巷道通进树林,头顶一大片黝暗的树叶遮盖下来,抬头看不见阳光,偶尔有几缕丝线似的光亮细微地透进,犹如月光下伸手打捞的水波,稀薄而又清凉。周围感觉空洞洞的,树林上空却又有许多喧闹的嘈杂声淹没在耳边,风贴着脸庞刮过。不停地往前走,鞋底沾着泥巴,越走越深,越走越迷茫,树林遮盖头顶视线,黑暗陡然降落下来,也遮盖了所有方向,我时常迷失在这个梦里。我想叶子会不会也迷失在这个梦里,也在这片森林里失踪迷路,完全不辨方向,掉进一片浑浊的涟漪中。

  邱淑真女士说,“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我说怎么没有办法?邱淑真女士说,“你找叶子,我也找叶子,他也找叶子,到底又有几个人真正在找叶子?”我说刚才叶子几个同学怎么说?邱淑真女士说,“她们不知道。”我说她们是同学,怎么不知道?或者说多少都知道一点有关叶子的事情吧。

  “她孤僻,冷漠,不合群!”

  邱淑真女士接着说,“她们都说叶子性格怪怪的,一向行踪诡秘,从来都是独来独往惯了,很少跟同学们一起商量,几乎没有什么朋友。”我说邱淑真女士你这下就过了,真的过了,你说的是蝙蝠侠,它在遥远的美国。我又问邱淑真女士你是怎么打听到叶子的事情,还特意找上了我。邱淑真女士抬着眼睛,一脸严肃地盯着我半晌不说话。最后她说,“我原本就猜想叶子的同学老师应该不知道她的事情,但我还是想去了解一下。”我说你了解到了吗?邱淑真女士说,“我没有了解到,但是我还得了解你。”我说你了解我干什么?邱淑真女士说,“我只有通过了解你,才能了解真正的叶子。”

  我大声告诉邱淑真,你错了,完全错了,其实我和你一样,我也并不了解叶子。邱淑真女士说,“你为什么不直接谈论叶子的事情,而要扑簌迷离地写什么《托斯卡娜》,弄得人晕头转向,根本就找不到叶子!”

  四月十三号这一天,我清楚地记得叶子来过这里。当时为了完成秦淮文艺交付一篇稿子,我从早上六点起床,一直写到下午三点还没有脱稿。我觉得非常累,想休息一会,这时楼梯口传来了咯噔咯噔上楼声。收拾完书稿,打算睡一会,走到墙脚边去关门,叶子嘴唇发紫,满脸淤青,神色忧伤地突然出现在门口。我说你怎么了?怎么这个鬼样子?叶子脚步颤抖不稳,伸手揩着眼角边泪珠,声音低低地说,“我可以进来吗?”我侧着身子让她进去。叶子进到房间,将肩上青色小背包扔在墙角边一张椅上,身子陷进沙发,伸手取了桌面上一个圆形打火机,嘴角上点了一根烟。我站在房屋中间,一直盯着她,不知道怎么说话。叶子说,“我被别人打了。”我从房屋中间走到桌椅边,将刚才没有写完的书稿重新装叠起来。叶子突然大声说,“我他妈的被人打了!”说完喉咙哽哽咽咽吐不出声,肩颊骨不停地微微颤动,眼泪直接往下掉。我转过身,神情冷漠地看着她,语调冷淡地问,你为什么会被人打?叶子突然语气悲伤地说,“他们叫脱……他们……”我迅速低下眼睑。叶子说,“他们想强奸我,他妈的,他们想…他们想………”喉咙哽住一会,最后吐出几个清晰的字眼:他们休想!我说他们强奸你了吗?叶子又转换语气说,“他们没有强奸我,他们叫陪睡。”我一脸疑惑地看着叶子的脸,又转过身看着窗户外面。

  下午一场不大不小的雨,墙角边的藤萝泻了一小块,院子里空濛濛的,感觉四周很潮湿,几个低矮处积着一汪一汪清浅的小水,发着透明闪烁的光。那天下午,当时也靠在这张书桌前,我感觉生命虚脱,实在太累了,毕竟如今的稿子很难写,稿费也不易,想休息一会。当然今天晚上,外面夜色澄清空明,此时此刻坐在清凉窗户前,院内寂静无声,月光如水一样洒下来,如果我愿意这样构思描写的话,我还是觉得很累。因为一旦想到叶子那天下午的情景,我就觉得很痛苦。按照邱淑真女士的要求,我要把我想到所有有关叶子的事情详细地写下来,不要有任何遗漏的地方。但是此时此刻,我还是打算隐瞒省略一部分。我不知道邱淑真女士读到这里会作何感想,或者可能会做出怎样的反映以及询问。但是我只能大体复述一下当时的情形,因为根据叶子的意思,她们这些人想去电视台参加歌唱比赛,机会很少,几乎挤不进去。为了获得极少机会,许多女孩挖空心思走后门,拖关系,结果搞来搞去,就搞得陪人睡觉。我愤怒地骂叶子,说她纯粹胡来,完全浪费生命!叶子说,“你就知道骂我教训我,从来不会帮我。”我说你做点别的事行不行?啊?偏偏要去参加什么歌唱比赛,弄得跟个婊子似的,还差点被强奸了。叶子听到这里发笑,一边笑一边说,“这不是什么强奸,也不是什么婊子,只是说……只是说……”我说,只是说什么?叶子说,“只是有点像个社会上不太成形的小妓女,你说是不是?”我说你自己明白清楚,知道就好!

  最后叶子又说脸上淤青,嘴角肿了,胳膊也痛,想去医院看看,问我能不能陪她一块去。我大声说sorry,歌唱比赛的大小姐,我没法陪你一块去。结果叶子站在房间等了半天,我故意将桌面上的书稿整理来整理去,其实也没有什么事,就是觉得困了,哪也不想去,想睡一会。叶子看见我冷漠绝情的样子,立马气疯了,顺手摔了一个喝水的茶杯,拿起背包,双手抱着头迅速地跑了出去。门口砰地一声,门被重重地摔了一下,楼底口就是咯噔咯噔往下跑的声音。我记得前面古太太说在巷子口梧桐树下倒垃圾,偶然碰见叶子一回,应该就是这一回,但是古太太只说看见叶子流眼泪,却并没有说到叶子鼻青脸肿,被人打过的情形。我想古太太可能怀疑是我打了叶子,不好意思说,同时又有点庇护我,所以就没把这种情形完全说出来。当然她没说,我自己将整个情形交待清楚,告诉大家,免得有人暗地里怀疑是我打了叶子。

  “哎呦呦!凌先生,你倒挺会编!”邱淑真女士读到这里,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开始怀疑我了。

  我说这哪是编?这完全是实情。邱淑真女士说,“你还实情,你看你,你看看你……说什么‘我自己将整个情形交待清楚,告诉大家,免得有人暗地里怀疑是我打了叶子。’”

  “这是什么意思?啊?什么意思?弄得跟万恶的旧社会似的,强奸未遂,还动手打人。”我说当初的情形应该就是这样。

  “难道你自己就没有一点责任?”我说我没有。

  邱淑真女士说,“她叫你陪她去趟医院,你也不愿意,你就这么不懂得怜香惜玉,尊重女性,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我说我是什么样的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不是要找叶子吗?寻找叶子才最重要。

  “好好好!我说不过你。”邱淑真女士近乎投降似的看着我。这时院外传来的士鸣叫声,一个两颊瘦削,身穿灰色夹克,剪着平头的男子,身边带着一个挺着大肚子女人,他们不停地从车上搬东西,堆在院子门口。前几天听古太太说想把这栋楼房隔壁一间空房租出去,我当时以为她只是随口说说,开玩笑,谁知道这是真的。眼见着隔壁将有陌生人住进来,我就觉得极其恐惧而又烦恼,因为孤独安静惯了,所以才特意找了这么一个偏僻清冷的住处。小小一个院子,处在城市边缘,它的院内长有几棵非常大的槐树,前面一口绿色小池塘,院墙边几棵梧桐树,左右两边低矮的瓦房和四通八达小巷子。初次来到这里,因为人生地不熟,我记得自己经常迷失在这种弯曲狭窄的小巷里。一旦迷路,我就会四处找路,结果越找越乱,越走越远,越远越回不去……

  “你看看你!又在一个劲地肆意发挥,专门写成小说了!”邱淑真女士站在身后,探着小脑袋,伸手指着上面一段话,意思是这个地方多余,那个地方没必要,应该删除掉。我说邱淑真女士你到底怎么了?怎么老是往我这边跑?邱淑真女士说,“我们寻找叶子啊。”我说你们报社寻找叶子,也不要老是往我这边跑,应该多去外面打听打听,寻找新的消息和线索。我觉得烦死了,实在不欢迎。邱淑真女士说,“你烦什么,你只管不停地往下写就是了。”听到这里,心里早就泄气了,想出去走走,散散心,不打算写了。不料邱淑真女士突然转身,伸手指着我手中落字的笔说,“你千万不要停,我觉得口渴了,先去倒你一杯茶喝,等下再来看你又在后面添油加醋,写了什么。”

  你瞧瞧,为了寻找叶子,竟然弄得这么麻烦,这么痛苦!何况这样东拼西凑,七写八写,实在没有一个现成的规矩和套路,弄得人非常难堪,极其不好收拾。再者说这样写着有关叶子的事,思路条理不清晰,不明朗,也不具体,确实不像老实交待线索,打算找人的样子。

  如果继续这样写下去,倒显得我并不是为了寻找叶子才写这些东西,而是为了自己写篇小说,大题小作,却又颇费周折地沦落到此种地步,而且还是一种非常不好的地步。针对目前所写的东西,邱淑真女士一贯怀疑不信,我自己也不满意,所以不得不考虑改变一点想法,表达一些新的东西,同时也表达一些更加真实而又详细的内容。邱淑真女士走到左侧挨墙圆桌旁,东找西找,找了半天,一个黑色溜口茶壶里泡着半壶茶,水凉了却没有杯子。邱淑真女士转过身盯着我,大声说,“凌先生!你家里没有喝水的杯子吗?”我手中握着笔,对着一本12k黑色笔记本不停地往下写,将她说的这句话现炒现卖,迅速写了进来。邱淑真女士又问,“凌先生!你家里哪个地方有喝水的杯子?我口渴了,帮我找一个过来。”我装作没听见,继续埋着头往下写……我还想这样写到底会有什么用,毕竟这些东西跟寻找叶子没有任何瓜葛,毫无关系。这时一阵脚步声到了背后,我正在考虑要不要继续往下写,或者停下手中的笔,帮邱淑真女士找个喝水的杯子,毕竟她渴了嘛。至于喝水的杯子大约是找不到了,因为被叶子摔碎了,只能跑到后壁狭小的空间里找一个碗洗干净给她。

  好了!不打算写了。我将笔匍到左手边,打算站起来。

  “你继续往下写啊!”

  邱淑真女士双手握着一个卡通花纹瓷杯,对着里面喝水,一边喝,一边将杯口上的眼镜框扶动一下,眼睛斜斜地看过来。我侧过头看她一眼,大声说,邱淑真,你、你……你怎么拿我的杯子喝水?邱淑真女士脸色阴冷,语气上不无怨恨地说,“还你的杯子呢!”说着就将手中杯子放低,侧着身子递给我看。我看见白色圆口杯子内壁贴了一层黑色污垢,从来没有清洗过,觉得它非常脏。要是再让我用它倒水喝,估计我是喝不下去了,邱淑真女士倒是喝得津津有味。

  “对对对,凌先生,你最好再寒碜我一下!就是要这样写,将我们现在的情景一五一十地写下来,这样才显得可信。同时也使我不再怀疑你,叶子的事情也感觉更加可靠!”我说你就不怕我添油加醋,刻意胡乱编造有关叶子的任何事情?邱淑真女士突然语气威严地说,“谅你也不敢!”我不知道我有什么不敢,但是邱淑真女士又说,“别的地方我不敢肯定,至少你刚才描述的情形确实非常吻合刚才发生的事情,没有任何虚构编造的成份,很务实,而且也表明你个人具有非常强的现实表述能力。”我说多谢你夸奖了。邱淑真女士说,“不是我夸奖你,而是你确实具有非常好的文笔和观察力,难怪你老是帮我们市的秦淮文艺撰稿。”

  提到秦淮文艺,我感觉很气愤,马上跟邱淑真女士说,叫她别提了。邱淑真女士走到房屋中间拿张靠背圆木椅,坐在我左手靠窗墙壁边。我一边不停地往下写,一边跟邱淑真女士聊天。邱淑真女士说,“刚才提到秦淮文艺,你怎么又说不提了?”我说邱淑真女士你可能不知道。邱淑真女士说,“我怎么不知道,我还知道秦淮文艺陈主编近段时间跟我说,有个外地来的文学青年近呆在此地,稿子撰得很好,我猜想大慨说的就是你。”我说是我不假,但是我也不想再帮他们撰稿了。邱淑真女士躺在椅子里的背直立起来,大声说,“为什么啊?”我说你还不知道为什么呢,你想想看,我帮他们撰稿几个月了,几乎篇篇稿子发表,目前连一分钱稿费都没有拿到。

  邱淑真女士说,“那是他们欠你的,早晚会给你。”我问邱淑真女士,你们报社经常欠人稿费吗?邱淑真女士说,“我们是市级单位,政府扶持,再怎么穷,也不会欠人稿费。”我说是啊,你们都是政府养肥的鸭,光吃饱不生蛋。邱淑真女士说,“你别轻嘲热讽,我们不是什么政府养肥的鸭,我们是笼中鸟。”

  我说你今天不用上班吗?邱淑真女士说,“我现在就在上班啊。”我说你现在上班,怎么还有闲心跑到我这里闲扯淡!邱淑真女士说,“凌先生,你实在不知道我们的难处!”我说你们能有什么难处?邱淑真女士将白皙小腿从旗袍口子露出来,一只脚搭帮到另一条腿上,身子斜躺在圆椅里,问我点了一根烟。外面阳光呈叉刀形,从敞开窗口流进来,有一小部分落在我写字的纸面上,映得划动的笔尖闪闪发光,耀着眼睛。另有一小部分阳光,照在邱淑真女士身子一侧白皙的胳膊上。邱淑真女士嘴角上吐着烟说,“我们报社其实也是一个小小的单位,平时倒是很闲。”我说你现在不是很闲嘛,还很自由。邱淑真女士说,“近段时间不太好,主要是因为叶子失踪的事情,网上已经传开,闹得沸沸扬扬,全国各地都知道了。”我说区区一个学校大学生失踪,跟你们又有什么关系?邱淑真女士说,“原本是没有什么关系。”语气顿了顿,邱淑真女士又说,“当前的问题是事情已经闹大了,影响太大,就跟我们有关系。”

  “所以我们上面的领导发话,要我们好好处理,一要注意本市以及学校的名誉,二要认真对待,媒体报刊要具有积极应对的方法。”我说你们上面领导太英明了,能够英明到一个大学生失踪的事件上来。邱淑真女士说,“你别老想着讥讽,你倒是多帮帮我。”

  我说找啊,努力找啊,赶快找啊。邱淑真女士说,“是啊,赶快找啊,努力找啊。问题是现在全市好多媒体报刊记者都在四处打听寻找,据目前来看,还没有任何实际性进展。全国朋友以及各大网站,都在积极关注这个事件,我们报的副总编这几天也非常紧张,怕应对处理不好。”我说那就赶快报导,努力写啊,你们不是一直很擅长这些事物嘛。邱淑真女士说,“这个我也知道,可问题是……问题是……”我说问题是什么?邱淑真女士说,“现在时代不一样了,人肉搜索又厉害,想编个故事说个谎不容易,很容易被戳穿。”我说你看看你们这些媒体报刊,我就知道你们一贯爱糊弄人,尤其爱糊弄老百姓。

  “凌先生!你实在有点愤青!”

  邱淑真女士从椅子上站起,大声反驳我,同时还说要看看我刚才一边跟她聊天,一边胡乱写了什么。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声,迅速将笔记本合拢,塞进抽屉里,大声说邱淑真女士你走吧,今天不写了。你赶快寻找叶子去吧,我也要想想办法,将叶子的事写清楚,将她找回来。

  天空下着小雨,梧桐树尖尖上卷动一层游动的雾,我双手趴在二楼木质栏杆上吸着烟,感觉有点沉重。昨晚几乎一夜没睡,又觉得自己陡然有点老了。隔壁房间一个身穿粉色灯芯绒睡衣的女人,挺着一个大肚子在走廊上洗头发。她稍微弓着腰,肚子往前凸,头发低垂在一个冒着热气的水盆里。我想秋天一旦过了,马上就是冬天,外面应该很冷很萧索,晚上有些树梢顶头就会结着薄薄的流霜。问题是叶子到底哪里去了,她会不会饿,会不会冷,会不会流落在哪个街头蹂躏得不成样子。想到这里我又觉得自己非常幼稚了,因为凭着叶子那样漂亮聪明的女孩,她应该会活得很美好很幸福。下午两点钟小睡几个钟头,觉得肚子有点饿,又打算去外面吃一碗兰州拉面。刚穿好衣服,拿起一把伞走到楼梯拐弯处,突然看见古太太小孙女坐在楼道一片黝黑角落里,双手抱住膝盖,神情很弱小很悲伤地蜷缩成一团,眼睛泪花花地冒光。我想大声喊古太太,叫她看看小孙女怎么了。不料小姑娘又语气可怜巴巴地说,“叔叔,我的猫不见了。”听到这句话,我便慢慢蹲下身靠近她,语气柔和地说,你的猫没有丢,它只是走到外面游一阵,早晚会回来。

  “它真的会回来吗?”小姑娘抬起眼睛,充满怀疑地看着我。

  这时我叫来了古太太,问她猫找到没有。古太太气愤地说,“一只猫丢了,它自己不回来,我们哪里找去!”说着蹲下身,伸手去抱小孙女。无奈小女孩听见猫不回来,挣扎着哭起来,死活不愿古太太去抱她。我想一只猫丢了,一个小女孩这么惦念,何况一个人丢了,更加有人寻找才是。问题是叶子这样的女孩,父母已经离异,还会有谁真正惦记她。

  想到这里,饭也不打算吃,我又回到二楼房间桌椅边打开笔记本,将我想到所有有关叶子的事情不停地补充下去。我不知道这样写下去,对于寻找叶子有没有真正的帮助。何况邱淑真女士今天早上又三番五次来电话,还说我隐瞒了叶子许多情况,如果再不老实交代,知道的人多了,可能会引来警察局的人上门亲自调查询问。毕竟叶子失踪的事情引起越来越多的人关注,几乎比一个女明星自杀的绯闻影响还大。针对目前这种不可收拾的情况,我不得不说一点有关叶子个人感情的事。当然我知道得并不多,只是隐约地猜测一点内容。

  大约两个月前,九月的夜晚还飞着蛾子,古太太院外梧桐树叶上挂了一点星子的暗影。我当时写完一篇关于马洛伊《烛烬》的稿子,心里非常兴奋,打算去外面街道找个酒馆,喝一点小酒。走出院子,刚从一个绿色垃圾桶边横插过去,突然一个高瘦身影从树林边穿出来拦住了我。往左走,影子跟着往左拦,往右走,影子跟着往右拦。我想坏了,应该遇见晚上吸毒的人没有钱,打算抢劫。问题我是一个胡乱撰稿的作家,十有八九穷困潦倒,注定没钱。如果我有钱,不管他吸毒不吸毒,只要他晚上拦住我,我就会掏出口袋里的钱全部给他。可见我这个人非常胆小怕事,更别说强奸谋害叶子了。如果邱淑真女士看到我现在正在续写的内容,而且又一心一意地相信的话,她就不会老是怀疑是我谋害了叶子,更加不会将叶子失踪的事情老是往我身上扯。可见我与叶子失踪的事情毫无关系。当然邱淑真女士不信,我也需要不停地往下解释。

  我有点惧怕地立住,打算将口袋里仅有的八十块钱扔地上逃跑,突然又感觉刻意阻拦我的人并没有直接攻击性,也没有多少恶意。他只站着不说话,头发乱垂在额头,模糊的脸形,一双火红的眼睛隔着黑夜中几米远盯着我。大约看了一会,他就转身离开了。后来我跟叶子聊起这事,叶子坐在窗台上,光着一双白皙的脚,眼睛看向玻璃窗外,语气失落地说,“你不要再聊他啦。”听了这句话非常惊讶,因为我感觉叶子与那天晚上拦截我的男子应该认识,或许他们还是男女关系。尤其叶子后来不间断地来找我,让我感觉她一次比一次柔软,一次比一次堕落。

  有一次晚上十点钟,我坐在房间仅有一张破烂沙发上喝咖啡,正在思考加缪“存在主义”哲学,想了半天想不明白。有时感觉想明白了,又觉得自己不存在了。有时感觉没想明白,又仿佛觉得自己和世界恍惚是真实的,是永远存在的。这就好比我正在写这篇《托斯卡娜》,如果你说叶子存在的话,那她已经失踪了,不知道去了哪里。现在全国许多观众朋友,包括诸多媒体报刊杂志,都在积极寻找她。如果说她不存在的话,那邱淑真女士,包括社会上各个方面的人为什么又要关注她,还要寻找她。可见叶子是存在的,只是通过失踪的方式暂时不存在了。如果叶子最后没找到,我不知道叶子在人们心中是否存在过,但是在我心里,叶子是永远存在的,而且失踪不是一天两天了。当时想来想去,我就想到加缪所说的“荒诞”上来,然而更荒诞的是走廊边的门突然撞了一声。迅速打开,走进黑暗走廊,借着楼道外射进几缕稀薄月光,看见一堆蚕蛹般的身子瘫倒在潮湿地板上。古太太听见响声,据说吓了一跳,穿着一身睡衣,急急忙忙打着电筒上来。我们看见灯光下的叶子脸颊红扑扑,头发凌乱地贴在额头,醉醺醺地躺倒在地面,身子蜷缩,一双手抱在腹前。

  古太太着急地说,“她醉坏了,赶快送医院吧。”

  不料叶子晃晃荡荡,也不要人扶,慢慢柔弱地站起来说,“……不用!”说完对着门口灯光冲进去,东倒西歪地扑在我刚才坐的一张沙发椅上,没有喝完的咖啡杯被她胡乱碰到,砰地一声摔碎了。古太太一双眼睛瞪着我,半晌不说话。我说等她半夜酒醒了,就让她回去吧。古太太试探性地说,“你要是不方便,等她稍微好点了,让她跟我小孙女睡也可以。”我点点头说好,后来我又后悔那晚发生一些事情。

  首先我听到了哭声,听到叶子躺在沙发椅上,蜷缩着削瘦身子,火鸟一般的哭声。她双手抱着凌乱头发,在酒醉中在迷梦中,幽幽的哭泣声流淌到院子窗户外面。星空窈窈像迷蒙的蓝布往下延伸,明净如风如水的感觉,槐树叶子又倒着清冷寂静的影子。我坐在窗户边打开书本,借着夜深哭泣的眼睛,仿佛听着一首哀怨缠绵的曲子从地缝里穿出来又荡回去。等到叶子稍微清醒,她又坐在沙发椅上,支起一只白皙的光脚,露出一条胳臂腿,嘴角上不停地吸烟。我见叶子清醒,劝她回去。叶子说,“我不回去。”我说你醉了,怎么不回去。叶子说,“就是因为我醉了,所以才不回去。”没有办法,我又想到孤男寡女不合适,不应该深更半夜同处一室。但是叶子脸上带着醉意,明亮着眼睛,露出她青春柔媚的臂膀,语气黏糊地说,“……你应该把我留下来。”说实在话,我非常想把叶子留下来过夜,但是我又想到她不过是半夜一只迷航失路的孤舟,暂时没有找到合适的地方。后来我又想,我应该是小瞧叶子或者一些女人了。叶子只是不走,虽然满屋子酒气,但是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女人喝了那么多酒后还那么清醒那么明亮,那是人世间少有的那种醉透了的清醒和明亮。除了清醒,还有美,还有她的活泼与生动。后来我才知道,人世间有些喝醉酒又清醒的女子,比完全醉倒和完全清醒时更妩媚更动人。

  叶子站在房屋中间看着我,只等着我一心一意向前触碰她。如果我是一匹色狼,我就会露出一口锋利的牙齿,一个猛子扑上去撕咬她,或者我是一个流氓,这样的条件和氛围,我也会想着强暴她。无奈我是一个七唠八磕的作家,心里只懂正人君子道德高尚那一套,迂腐得很,结果叶子就有点失望了。她从房屋中间灯光下走过来,背后伸出冰凉的双手抱住我,轻轻地哭泣。我转过头看着她红色嘴唇,慢慢地说,你失恋了,是不是?叶子嗯地一声点点头,眼睛痴痴地看着我,跟着眼泪从睫毛边洒脱下来。我不知道年轻男女,为什么都会失恋,为什么都会痛苦。记得上世纪九十年代有一句歌词叫“我被青春撞了一下腰”,听这意思,仿佛青春期男女都会被撞倒或者被狠狠撞一下。

  这又使我想到自己十八岁爱上一个姑娘,那时爱得死去活来。到了二十五六岁她嫁了,渐渐也就不想了。后来我又发现,我未必真正爱过那个姑娘。如果我爱她,那么我们的爱为什么不永远存在下去,如果我不爱她,那我当初为什么那么痛苦。可见存在是永远存在的虚无,倒是暂时存在的铁证了。总之我年轻时候痛苦过,叶子此时躺在沙发上由我抚摸着滚烫的脸颊,也很痛苦。叶子又醉了,不停地在酒醉的潜意识里说寂寞和难受,然而她的寂寞和难受,我一时没法解,也不打算解。意思就是女人的痛苦和寂寞我不解,我还是要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作家。何况我自己也是过来人,心知岁月流逝,将一切都会冲淡冲走。然而出乎意料之外的是叶子失踪了,不知道去了哪里,这件事非常困扰我。

  不瞒大家说,那天晚上我将叶子赶出了房间。凌晨三四点,房内亮着灯,窗户边下着滴滴细雨,叶子酒醒了,坐在沙发上吸烟,看着我不说话。我说你走吧,赶快回去吧。叶子说她坚决不回去。我走进卧室墙角边,从黑暗衣柜摸出一把伞走出来递给她。叶子看见我拿出伞,决心赶她走,突然站起身大声说,“你他妈的拿什么伞!我已经说了不回去。”我跟着大声说,你不回去,半夜三更呆在这里干嘛。读书不好好读书,画画不好好学画画,整天胡思乱想东游西荡,弄得跟个妓女乞丐婆似的。叶子听见这话,似乎受了很大刺激,站在房间灯光下双手抓着头发用力扯,胡乱跳起来大喊大叫,像个头脑坏掉的疯子。我在旁边冷冷地看着,心里有很多说不出的想法。叶子疯完后,又哭起来了。一边哭,一边痛苦悲伤地说,“为什么你们都不要我,都不理我,都要将我赶出去……”听了这话,我还不知道叶子父母已经离婚,抛弃她去了国外。

  叶子带着滴滴答答的泪眼,嘴上不停地含糊地说,“为什么这个世界都不要我,都不理我……”说着伞也不拿,步伐晃荡地走出房间。

  看着房间地面放倒一把长伞,像躺着一根秋后短粗的死枯藤,非常想拿起它送叶子回去,我又有点后悔自己不该半夜躯赶她。无奈古太太已经睡了,走到房间外面走廊,站在一片潮湿黑影里,看见古太太房间亮了一下灯又熄了,想必凌晨三四点被吵醒。走廊上吹着秋天秋雨的冷风,黑暗中窟窿般穿透刮过耳旁,仿佛都是叶子离开的脚步声。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很失落,顺着栏杆慢慢滑了下去,坐在黑暗走廊边,由冷风冷雨打湿吹着,一连抽了半包烟。

  今天上午邱淑真女士看了我昨天续写部分,看完后眼睛潮湿,似乎带有很深的怨愤情绪。我坐在窗台边,伸手玩着一个瓷器小灵童,面无表情像头呆鸟。邱淑真女士偶然叹息一声说,“凌先生,我不知道你到底怎么了,怎么这么狠心。”我背对着她,停止手指间微小动作,也在不停地回想那天晚上发生的事。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像邱淑真女士所说那样狠心,但是我又觉得自己没有错,何况叶子失踪未必跟我有绝对关系。为了将叶子失踪的事情说清楚,我几乎费了很大的心思和脑筋,目前看来,不但找不到叶子,甚至连一个清晰的线索和具体的证据都提供不出来,这件事深深地困扰了邱淑真,也深深地困扰了我自己。

  为了不被目前的情形牢笼困住,也如邱淑真女士所说,她想与我一起再去叶子学校打听一些情况,看看学校反应怎么样。刚开始我不答应,因为平常深居简出惯了,要不是为了叶子的事情,我是很少走出这个院子,走到外面看点别的事别的人。我想我是孤独寂寞惯了。针对目前没法往下写的情形,我不得不如邱淑真女士所说那样,两人一起再去叶子学校打听一些情况。或许应该真正了解叶子,从而为她构思创造一篇像模像样的小说发表,而不是目前这样坐在窗前胡思乱想,希望写几个文字寻找她。看来只有明天与邱淑真女士去了叶子学校回来后,有了一点新的线索发现,增添新的灵感,才能够接着写下去。

  那么明天再见了,这是今晚我对着自己手中的笔即将停顿时说的最后一句话。

  这下坐在深更半夜的窗前更加苦恼了,因为昨天晚上认为今天会有新的发现以及灵感,然而今天过去了,使我越来越相信,我并不能够寻找叶子,而是为了写一篇小说,杜撰了许多事情。因为叶子失踪了,所有的情节以及细节都不能清晰地构建出具体的线索。包括今天下午六点钟与邱淑真女士坐在地铁上往回走,一个戴眼镜的年轻女孩坐在对面低头看书,使得她又开始大谈叶子的事。可能一整天一无所获的原因,她有点泄气了。我坐在旁边,看着邱淑真女士白皙瘦削的手指,疲倦的面孔,脑海中又不停地回想了许多情节。首先我看到邱淑真女士前前后后奔波的身影,接着又看见学校梧桐树下寂静清幽的氛围,湖水清清得像一粒透明的眼珠子。或许我们构想许多故事使我们迷失,然后又从故事里寻找失踪的感觉。我把这种想法跟邱淑真女士和盘托出来以后,她走到地铁出口突然停下了。我说邱淑真,你怎么啦,怎么还不回去。邱淑真女士说,“我也不知道怎么了,这几天老是觉得很奇怪,很恍惚,不知道我们到底在干什么?”我说我们在寻找叶子啊。邱淑真说,“我们真的在寻找叶子吗?”

  “如果叶子没有找到,我会不会只是你凌先生在你那篇文字中构想出来的一个人?”

  “或者叶子失踪了,只是你凌先生的一种构思假想?”

  “或者我与叶子根本就不存在,只有你凌先生存在过。”

  听了这句话,我后背冒了一阵冷汗。我说邱淑真女士,你怎么可以这样想,就是西方的存在主义哲学也没有你说得这样不存在过。邱淑真女士说,“因为叶子没有找到啊!”我说没有找到也没有关系,还可以继续找。邱淑真女士听了这句话,不知道怎么办,陡然就哭了,伸手拿出一块蓝色手帕,坐在地铁口外面大理石台阶边,不停地擦眼睛。我看见邱淑真女士深陷的眼睛框,凸起的脸颊颧骨上几个褐色的斑点,使我想到了天空上的麻雀。路边的行人急匆匆地来来往往,像一面虚幻的镜头中穿插一系列人潮,仿佛我和邱淑真也是这个短暂镜头中一个细小的碎片。刚才起身泡了一杯咖啡,已经十一点了。隔壁房间挺着大肚子女人还坐在走廊上没有睡,她的长发披在肩膀。我从窗户向外流淌的光影中,只能看见她一侧的背部和身影,看不清她的面容。古太太小孙女又陡然哭了起来,听见古太太先是叫骂,接着又在轻哄,声音渐渐往下低下去收歇。我不知道古太太的猫到底哪里去了,使得小女孩近来老是惦记它,半夜三更哭醒,为它伤心。然而为了寻找叶子,也使我情绪非常低落。刚想停住笔不再写,又使我灵感跳跃,产生了一种非常虚幻的景象在脑海里回荡。隔过夜色朦胧的窗户,我仿佛感觉自己顺着弯曲的楼道走下去,走出了这个笼罩的院子。没走多远,又看见一只猫在黑暗中向我走来。夜晚的风清凉干净,路边梧桐树下的草棘刮着脚踝有点痛。

  寻着细微的声响寻找过去,我又感觉这只猫就是古太太失踪的那只猫。走进一片四通八达黑暗的巷子,左右只有一点倾倒的月光影子落在裤脚。我想我是清醒的,一定能够发现可靠的东西,使我相信一切都有证据,都有来源。待我走出巷子,走到一片草窠边,两边低矮的瓦房上有几只白皙鸽子的影子。对着夜晚深邃广阔的一片,我轻轻地呼唤,托斯卡娜,托斯卡娜。一下走到光亮处,陡然看见一只猫凄惨地蹲在野露的石板上。它慢慢将头转过来,我慢慢走过去,突然发现两个黑洞洞的湿窟窿,有人把它的眼睛挖掉了,两道鲜红的血在窄缝里流淌出来,流水一样悲凉。

评分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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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发表于 2019-3-11 12:44 | 只看该作者
小说不短,先给大姑上茶,我再慢慢欣赏。
3#
 楼主| 发表于 2019-3-11 16:08 | 只看该作者
莹莹子期 发表于 2019-3-11 12:44
小说不短,先给大姑上茶,我再慢慢欣赏。

莹大姑好!这回写得有点长了,越到后面,越忘了前面写了什么。太费力了。
4#
发表于 2019-3-13 10:07 | 只看该作者
问好凌先生,这篇的文字长,我也是个一写就长的人!没办法,有些东西融进去就无法摆脱掉。好,我先提起!
5#
发表于 2019-3-13 12:55 | 只看该作者
牛。                              
6#
发表于 2019-3-13 17:17 | 只看该作者
两万多字,看了确实烧脑。佩服凌先生独有的故事布局和思想架构,我也不知自己感觉是否准确,总感觉这是一种意向性的表现方式,主题不在于故事的结局,而在于故事发生和发展的过程,或者是一种自我意向的多种可能性或者不确定性,总之,所呈现的一些现实现象还是很值得深思和耐心品味的!
7#
发表于 2019-3-13 17:21 | 只看该作者
没读完,再读。好文不怕长。
初步印象是,语言还是那么好,但逻辑方面好像有点别扭。
8#
发表于 2019-3-13 18:14 | 只看该作者
这一篇烧脑主要考验人的逻辑思维能力,如果一遍看不懂,最好再读第二遍。其中大量的对话覆盖了小说的三分之二,只是作者比较巧妙的把语言对白变化成了一种叙述语言,所以必须用心细看,最好不要错过每句话。
整体框架两个层面,一层是寻找失踪的女孩叶子,一层是寻找房东女儿走丢的猫,这只猫起了个外国名字“托斯卡娜”。两个层面融合到一块,以寻找失踪的叶子为主线,而寻找托斯卡娜就是副线了。但主题是“托斯卡娜”,这就好像有点逆向思维的倾向,那么最后的结局似乎暗示着失踪少女叶子的可预知的悲惨命运。
叶子是个孤僻的、任性的、倔强的倾向于问题性的女孩,首先是破裂的家庭给了她一个分裂性的人格思维方式。再一个学校的古板教学包含了某种变相的丑陋和腐败让她更坚定了自身独立倔强的处世方式,那么接下来,颓废、自虐甚至糜烂,自然而然浸染上身。就像“托斯卡娜”,走向自然,不是自由回归,而是灾难降临,因为她毕竟是被豢养过的家猫,而非野猫!
9#
发表于 2019-3-13 21:17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莹莹子期 于 2019-3-13 21:19 编辑

这个叶子既像真实又像虚化出来的人物,叶子对我是一种精神依赖,而我对她是一种寄托,就像那只猫,猫是存在的,但这只叫外国名字的猫与我只是一种漠不关心担忧,它与我无关而我却因为它生活发生了一些不必要的纠葛,我要找到这只猫给他一些关心就好像叶子与我,是多重体,叶子可以是我内心缺乏的某种东西,所以我要找到她,也给自己一个安慰。最后的结局是毁灭性的也是残酷的,这个邱淑贞应该是一个引子,引导全篇走向。乱七八糟说了一堆,玩笑而已。
10#
发表于 2019-3-13 22:15 | 只看该作者
我的大脑已经衰退了
11#
发表于 2019-3-13 23:14 | 只看该作者
精华作品:一个小中篇,逻辑性思维比较强,整体框架构思多元素,故事发展两条线,一是寻找失踪的女孩叶子,二是寻找房东女儿走丢的一只叫“托斯卡娜”的猫,这里的猫显然是糅合到第一条线索中的象征性寓意和指向,故事发展主要脉络在于金陵日报记者反复纠缠于我关于叶子失踪的秘密,而我则在一种若即若离的反复思索和回忆中,营造出关于叶子的一些支离破碎的生活片段,一种意识流或一种意向性思维的方式,表现一个处在问题家庭和问题校园中的一个问题女孩,给人多元化的深思和探索。
12#
 楼主| 发表于 2019-3-15 15:42 | 只看该作者
一楠 发表于 2019-3-13 18:14
这一篇烧脑主要考验人的逻辑思维能力,如果一遍看不懂,最好再读第二遍。其中大量的对话覆盖了小说的三分之 ...

问好一楠先生!现在的小说没法弄,很难找到新方法,也很难找到一种平衡。我自己虽然偶尔糊一笔,其实也是且糊且迷惑。总之非常感谢一楠先生中肯的见解!
13#
 楼主| 发表于 2019-3-15 15:43 | 只看该作者
莹莹子期 发表于 2019-3-13 21:17
这个叶子既像真实又像虚化出来的人物,叶子对我是一种精神依赖,而我对她是一种寄托,就像那只猫,猫是存在 ...

我的小说应该不好,但是好过莹大姑去读一些网络言情来写文
14#
 楼主| 发表于 2019-3-15 15:44 | 只看该作者
冰峰雪鹰 发表于 2019-3-13 22:15
我的大脑已经衰退了

这就叫无法,你无法,我无法。
15#
 楼主| 发表于 2019-3-15 15:44 | 只看该作者

老桑神出鬼没,一个牛字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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