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非春

李兴文

　　春天好做梦。
　　
　　梦见的，或者正在萌发，或者已经凋零。但好像毕竟是在春天做的梦，即便梦见凋零，虽有感伤，却也不是相当的深重，只觉得那也属于来了又去去了又来的惯常风景。
　　
　　每当春天来临，桃花与新柳很像去了又来的人，或者是少年时候的伙伴，或者是暗恋多年的人，他们总会热情洋溢地把我带回到年少时候，或者带回到交往正热的时候。出现在春天里的这些惊喜，在我，倒像是一次又一次有惊无险的旅行，欢笑之后，所有窝心的人和事都不再可憎，冰消雪融一般，自己又年轻了。总像被风追得东奔西跑，想停都不能停——奔波，入梦。梦醒，奔波。奔波中，夜和梦都不见踪影，没有性事的床也不再凌虐我的心。白天，忙碌，进入忘我的情境。有时候是忽然想起，原来，自己还在以劳作和冥想的形式与时间抗争。
　　
　　天早亮。有鸟鸣，有人的咳嗽声和车辆的喇叭声，还有上学的孩子们的说笑声。
　　
　　活软舒展的身体像一片稚嫩的树叶，被风从夜梦中带入黎明。完整的梦，残缺的梦，单一的梦，凌乱的梦，都被天光刷新。心里很平静，像云轻雾淡的青色天空。
　　
　　梦见过什么，没有梦见过什么，不容多想，必须赶快起床，追赶走得很快的清晨。迅速起床的勇气是天光所代表的春天给的；有梦无梦，既然醒了，就要起身，那张渐无性事的床，不再羁绊我的身心。
　　
　　想象自己真是一片灿黄的树叶，被风吹着，享受着自己的温暖和光明。确认过季节，与其任由春风纠缠，不如干脆御风而行。所过之处，无非熟悉的街道，熟悉的墙壁，似曾相识或者完全陌生的人。毕竟又是春天，城市的肌肤不再冰冷，但也不是相当的温热，只可算作我尚能接受的温度，不至于让我想起上个冬天的冷。
　　
　　崭新的感觉来得有些突然，我好像还未来得及作别上一个冬天，春天就一脚踏进门槛。还有没来得及看清的，除了沉默不语的冬天错下在春天的一场雪，还有再次改变的街道，新出现的楼群，街道上的行人，行人半生不熟的面孔。
　　
　　人海茫茫，但也有一些浪花一般闪亮的面孔。面孔之中较为熟悉的一张，一见我，就像受到惊吓的泥鳅，立刻沉没于熙熙攘攘的路人之流中。我越想看清，那张面孔就消失得越快，好像在躲债。我深知其义。但我最不想接受的就是其中的怯懦和拘谨。如果是因为仇恨而逃避反倒好了，那样，我可以通过忏悔来安抚自己。但偏偏不是，那张面孔所代表的内心，我至今无法探明。
　　
　　这世间真有不敢接受爱的人！在爱她的人，她就是一个无法探测的黑洞。
　　
　　个中缘由实难猜测，那个黑洞就在我的脑海里飘忽如一场无休止的感伤的梦。尤在春花初放的时候，我必然想到应该有一朵花为我的柔情与野心开放了，那朵花最好就是那个黑洞——她应该发亮，应该像风中的柳絮一样轻柔、温存。但她好像一直为一种命运担忧，从她的方向吹来的，是一种多年不带表情的风，从春天吹到冬天，周而复始。桃花盛开了，柳絮飞扬了，那张代表黑洞的面孔也在变老，好像轻柔、鲜嫩、温存的东西在她那里同样无法停留。有时候，那个奇怪的灵魂就让我想起少年时候，在一条狂野的河里追捕彩色小鱼的情景，明知追不上，但还要执意追捕，直到天黑了，裤子完全打湿了还不肯罢休……
　　
　　白天的追寻与失落，一到夜晚，全都缥缈如一场场梦，很零碎，又常错误拼接。而夜间的梦很完整，很连贯，真是叫人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情。白天里所有的努力并未得到预想中的乐趣，反而不如夜间质感很强的梦，充满夸大的悲欢，白天里所有难以言表的缠绵，都在梦里以近乎发狂的恋爱方式，一一完成。
　　
　　日子不是简单重复的，在梦与真实之间，人与日子都在变换面孔。把一个人看成一个世界，与把世界看成一个人，结果完全不同。前一种眼界太天真，后一种眼界太老成；前者所在的无知也不至于引发深重的悔恨，后者所在的老成与世故呈示着孤独与悲情，老成的眼界却是神的视界，已经抛开了更多的念想，不算过于悲伤，无边的苍凉中还有坐实的舒畅。仿佛真能看见，所有的灵魂都有一个朝向，那是太虚方向。所有的肉身会被其中的灵魂预见一种结局，会变成岩石和土壤。土壤里会长出树木，春发秋黄。就是这么回事，总之，不用慌，不用忙，反正想好了，身体和念想会与世界同在的，只不过，有时候是鸟兽的模样，有时候是草木的模样。
　　
　　有多少梦都变成化石一样的了！梦中的人，身体还在四季里时隐时现，但她的灵气早已难觅踪迹，要么是我未曾接握在手，要么是她自己丢弃了。我恋念的人，她被生活的质地同化了，再无先前的灵秀与清爽。但过去所有与她有关的春天还是春天，我还清楚地记得那些春天里开到疯狂的槐花；还记得那些春天里让我激动得想哭的柳芽；还记得因为高山融雪而泛着灰白泡沫的河；还记得因为一次难以言说的等待而被一场春雨淋得湿透；还记得带着醉意的独自行走，突然遇上杏黄色的天空！那时候，人很稚嫩，尤其纯朴。那时候的眼神常常让我想起“银瓶乍破水浆迸”！虽然，后来，她被生活的质地同化了，生生的变成了虽然依旧好看，其实已经空洞的银瓶；她的灵气被连续的生育掏空了，眼中空空如也，酷似两个并无豆子的干豆荚。爱情呢，这东西总在春天里搅扰我善感的心.每次到来，它都迫使我承认自己还很年轻。就像现在，这个春天来得有些突然，我还没准备好送别令人伤感的春寒，它就来了，我和干豆荚一样的女人又见面了。确认过眼神，她的眼眶里真的非常需要装上两盏灯。
　　
　　她很坚硬，我是这样想的。仿佛被时间掏去的还有她的体温。我的愿望是她没有丧失从前的笑容，就像我还保持着笑容是因为我还想让自己显得年轻。她也应该以笑容昭示，她才是真的年轻，不过是被生活过早掏空了灵气，也过早丢失了一个少女的单纯，过早地显现出干豆荚一样的眼神。
　　
　　裹藏了什么，又丢失了什么，人群里总有那个躲躲藏藏的身影；当有时候离得很近，她的耳际再也没有早年间清越的风声，头发也没有过去某个春天里散发过的馥郁。像一条彩色的小鱼，我在人群中发现她的瞬间，她忽然沉没于人的河流，极具讽刺性的情景再现，反复说明我不是一个很好的捕手，那条小鱼，她太机敏。那是真的，没有捕获，不是因为河流太狂野，而是因为彩色小鱼太机警。我们共同生活的城市对人的感觉太迟钝，我无法从它的墙壁和街道上得到关于爱情的准信。城市的墙壁很像如她一样的一些女人，男人们碰到的总是她们的坚硬，而她们自己又无法摆脱男人们偏见和嫉妒反复踩踏她们缺陷的困境。我想要的爱情，总因为城市生活质地的强行植入而过快凋零。由此而得的人生经验是，一个痴愚的男人，总难改变一个怯懦又艰涩的女人。但如我这样的男人，必须理解那个女人的恐惧与沉默，远远躲开，让她享有足够的安静。不必在意她美不美丽性不性感，如果眼睛里的火和心中的火都不曾熄灭，那就是最好的默许或奖赏，是依然年轻的最好证明。爱心尚在，总会给一个处于中年焦虑的男人一些抚慰：追逐不止的风对动荡不羁的云应该充满信心。
　　
　　春天还是这样熟悉的面孔，人却老了，两眼空洞，表情生硬。这些事情发生在我生命的转型时期：我于上一个冬天里遭遇了再无性的冲动和性的过度幻想的双重围困——我想我应该让自己缓口气了，人到中老，也当戒于色轻于情，多多关照作为哲人的平静的心。
　　
　　除了睡眠，床上多日再无性事。我就以多年前少年时光的情景回放取悦春天。不再指望，一个眼中过早空空如也的人赶上我耐心保留的年轻。告诉自己，都在时间里扑腾，一切错误的拼接都应当和解于命！
　　
　　春天好做梦。在一个为性的退场而焦虑不安的男人，依然不愿在梦中丢失或者波澜壮阔或者情意缠绵的场景。即便醒来之后，发现春天已经拥挤在这个小城，但还想在人山人海中看到某一个珍视过的身影；虽然某个身影因为春困而变得慵懒、迟钝，虽然某人眼睛中的空比我的衰老还要让人心惊。但是，因为心灵尚不至于麻木，所以还要给自己寻找更多的可能性。
　　
　　慨叹过命运之后，带上新的希望，再次投入城市，趁着春光尚好，多做一些并不空洞的事情。忘掉那张渐无性事的床，忘掉迟钝的女人。但如果再次感到累了，坐下缓气的时候，从衣兜里掏出香烟，也掏出对某人保持怀恋的各种想象，来接纳自己的成熟和坚强，来对抗城市的诱惑与欺凌。
　　
　　2019-3-13


      


      

刘彦林

先坐沙发，随后来读。问好李老师。

夏日荷风

慨叹过命运之后，带上新的希望，再次投入城市，趁着春光尚好，多做一些并不空洞的事情。
季节的春天总是淡化人生的时节，春，在不同人的眼里亦有不同的滋味和风景。给人一个思索生活的新角度，拜读

川媚

哈哈，文中的比喻真是绝妙！能够如同梳理发丝一样，看清自己心思的人，真是近于神，或者至少也是哲人了。祝福你！

房子

人的一生就是抵抗的一生，身体和心灵，理智与情感，以及内心感受到的那些反向的东西，构成了存在的必然，世界总是在一种悖论中被时间推搡着往前走。那种深层次的对峙，就是一种心理产生的必然，如何在看清当中尽力和解它们，也是人的自我需要解决的一种法度吧。欣赏，问好。

刘彦林

李兴文的《春非春》，题目颇有新意。开头以“春天好做梦”入题，结尾又以词句照应。文中记叙各种春景，且融入生活的诸种境遇和现状，采取“梦”与现实互相交织的叙述风格，来阐发“我”对“春”和“非春”的体认和思考。行文摒弃了单纯的写景状物，更多融入了个性化的感受，使得内蕴丰厚，经得住咀嚼。叙事沉稳，辨识度高。来读。问候。

灯芯草

美！像诗一样。我再说不出别的了，我都为自己着急。以前记得谁对我说过，散文尽可能的用短句，把一句话破成还算能够独立的若干，没想到那么多的长句依然是那么美。拜读了。

云馨

春非春，梦非梦，李老师此篇将各种春景融合生活中的境遇，透露出耐人回味的情感。拜读学习了。

幸福小草

灯芯草 发表于 2019-3-14 17:42
美！像诗一样。我再说不出别的了，我都为自己着急。以前记得谁对我说过，散文尽可能的用短句，把一句话破成 ...

我也不知说啥，有点懵懵懂懂的感觉扩散开来，与春天的勃发有关联，与男女欲望差别有关联，似乎懂得，又说不清楚，反正就加分了。
灯灯，要记得时常亮起来哟！

幸福小草

春非春，人非人，欲非欲，生活非生活、那就只能来个妥帖安抚，妥帖安放。
问候李老师好；春安！

青衫子

在一个人的纷繁意向面前，任何一种文字呈现只是冰山一角，一如博尔赫斯笔下《小径分岔的花园》，这种相对纷繁的精神指向有其复杂性，也有基于个性特点的具体纹理，比如春非春。春与非春之间，巨大的文字张力为这种书写呈现提供了诸种可能，作者能够做到的只是顺着自己的心意行止而已。欣赏问好。

雨夜昙花

春非春，视觉和书写均很别致，对自己的感知进行的深入描写，很有意味。问好！

柳藏

你看见了她，其实并不是她
你在春天里，她在秋冬中
你们中间隔了一堵墙
看不透 也走不过

李兴文

夏日荷风 发表于 2019-3-14 09:26
慨叹过命运之后，带上新的希望，再次投入城市，趁着春光尚好，多做一些并不空洞的事情。
季节的春天总是淡 ...

能诱发各种幻想，却是真的！

李兴文

川媚 发表于 2019-3-14 10:56
哈哈，文中的比喻真是绝妙！能够如同梳理发丝一样，看清自己心思的人，真是近于神，或者至少也是哲人了。祝 ...

谢谢川媚版主表扬！
似乎我的书写很适合女性的心理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