忌日

林小白

　　忌日

　　文‖林小白

　　A

　　这一天被美其名曰

　　——忌日

　　一些人被用旧了

　　就选择死掉

　　烂掉   走掉

　　——熊生婵《忌日》

　　这是个被恶魔诅咒过的年月。

　　他在逃难的过程中想起祖母这句话时，已经饿得头昏眼花。从荷塘镇一起逃难出来的人们像一群疯狂的蝗虫，走到哪里，就吃到哪里。开始的时候是野菜，野菜被刨光之后就开始吃树皮，吃观音土。人的胃再强大也无法消化观音土，所以“蝗虫”们开始陆续死去，开始的时候是老人，接着是小孩，然后是体质比较弱的年轻人，等到他认真盘点的时候，一起逃难出来的亲戚已经不多了，本家的大伯、二伯，还有拐子舅舅、长生姨妈都先后死了，长生姨妈死时肚子鼓胀的画面刻进了他的心里，想起来他就想吐，胃酸从喉咙里反刍回来，可是，一点东西都吐不出来。

　　他在衣服的夹层里藏了一把秕谷，那把秕谷是从哑巴二叔谷仓里清扫出来的。那时候哑巴二叔的尸体已经完全冷却了，像冬季倒悬在屋檐下的冰柱。没有人愿意去料理哑巴二叔的后事，也没力气去帮助这可怜的人寻觅一处安身的墓地。洪水完全淹没村庄之前，所有人都想保留着最后一分力气逃出去。逃出去才会有活路。他用一件旧棉袄掩埋了哑巴二叔，这把秕谷是意外的收获。

　　那把秕谷他不敢多吃，每次抓几粒放在嘴巴里，小心翼翼地咀嚼。粗糙的米粒被嚼烂之后散发出粮食的清香，他喝下去很多的水，直到整个肚子摇晃起来，叮咚作响。很多人学着他的样子，也喝下去很多水，在路途中，陆续死掉了。他们拉肚子，脱水了。上天给了他一具好皮囊，好身板，洪水没有光顾荷塘镇之前，他是村里干活最多的人，挑最多的水，耕最多的地，舂最多的稻谷——当然，这都是帮别人家在忙活，他是地主老蔡家的长工。

　　B

　　隔壁传来刀叉撞击餐盘的声音

　　餐桌上并没有摆放食物

　　食物是红色塑料袋

　　装满秕谷

　　还有一只只饱满鲜嫩的

　　灵魂和礼物

　　——熊生婵《忌日》

　　他的父亲死了，一场莫名的大病。那时候他还小，才六岁。他的母亲很快就跟来村里兜售杂货的货郎跑了。他母亲离开荷塘镇的那年发生两件与他息息相关的事情：其一，他的祖父死了。在田埂上割草的时候摔了一跤，跌落在田埂下，摔死了。其二，他的祖母死了。喝了老鼠药。

　　“这是个被魔鬼诅咒的年月。”他记得祖母临走前的唠叨。唠叨的内容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得活下去，活下去就要填饱肚子。他开始吃百家饭，有时候到舅舅家，有时候到大伯二伯家，最后，连吃百家饭的机会都被亲戚们锋利的眼神割裂了，他只能去地主老蔡家去放牛，换回一日三餐。一放，就放了十二年。

　　洪水淹没荷塘镇之后，地主老蔡家也没能逃过劫难。老蔡家上百亩水稻被洪水吞到了肚子里，消化掉了。老蔡一家也成了难民。老蔡在逃难的途中死于痢疾。老蔡的老婆翠花紧跟老蔡的脚步，饿死在了逃难的路上。没有人能逃过命运的手掌。

　　他记得老蔡临死前的眼神，病恹恹的，像一株干瘪的稻谷。

　　“给我一把米，我大女儿就是你的了。”老蔡说。他又病又饿，糊涂啦。他的女儿已经被洪水冲走了，那个荷塘镇的美人儿，像一条鱼，钻进了洪水的肚子里，不见啦。听见老蔡的话时他下意识攥紧了衣衫的一角，那把秕谷很烫手，他很担心它们会溜出来。

　　C

　　有人在食用别人的舌头

　　骨骼和肌肉

　　我的屋子里没有餐桌

　　只有一盏白炽灯和光秃秃的四壁

　　——熊生婵《忌日》

　　北边的城门被紧紧封闭了，站在城门上的守卫告诉城下的人：北面的小镇的难民更多，他们正朝着南面而来。那些难民像一群疯狂的蝗虫，把沿途能吃的都吃光了，过了这扇门，就得吃人了。

　　他只能换方向，一直往南面走。走到这个村庄时，他的衣兜里已只剩下最后一粒秕谷。他破了壳，吃下去，仿佛吃掉最后一点希望。

　　他不确定自己是否到了某个村庄，担心自己产生了幻觉——这个时候最容易产生幻觉，仿佛是沙漠里垂死挣扎的旅客，在沙漠里看到海市蜃楼。直到看到炊烟，他才确认自己的确到了某一个村庄。

　　确认之后，他的心终于放松了——有炊烟的地方就有吃的，有吃的，就能活下去。他倒了下去，在倒下去的瞬间，他仿佛闻到了肉香味。就像地主老蔡家炖猪蹄的味道。油腻、香甜，让人感到温暖而满足。

　　D

　　——他们来了

　　我蹲下身子抱紧自己

　　假装一切将消失于

　　暗处

　　他醒过来就看到了火光。

　　火光映照着每一张幸福的脸庞。有老人，有孩子，有年轻人。他们围在篝火的旁边载歌载舞，篝火架在祠堂外面，祠堂的结构和荷塘镇的祠堂没什么区别。在村庄，很多地方都有这样的祠堂，用来供奉祖先和逝去的亲人。

　　篝火上架着一口大锅，大锅里的水沸腾着。肉香四溢，他的鼻子变得异常灵敏，闻到了八角、花椒、茴香混杂在一起的味道。

　　年迈的老人给他端来了一碗炖得稀烂的肉，香喷喷的。他太饿了，吃下去第一口几乎没有什么味道，直到吃下去两块，他才感到香。年轻人们向他介绍，老人是他们的族长。

　　村里大小事务他都会过问，有人家有纠纷也会请老族长出面主持公道。他德高望重，做事非常有原则。

　　喝下去一大碗肉汤之后，他的胃活泛了起来。人也有了些力气。他被年轻的男人女人们拉到篝火旁。一起跳舞，火光映照着每一张幸福的面孔。

　　“挨过这段日子上面赈灾的人就会来了。”他记得老族长说过。

　　接下来的几天里，他们依旧在架着大锅的篝火旁跳舞、吃肉、喝汤。只是，他在恍惚中发现，每天都会少一两个面孔。有时候是老人，有时候是小孩。

　　“为什么人在减少？”他问老族长。

　　“他们都被抓阄抓中了。”老族长说。我们每天都在抓阄，被抓中的人都躺进了大铁锅里。很公平，全凭运气。

　　“很公平！”大家都说。

　　望着铁锅里飘着香味的肉，他的胃痛了起来，想吐，蹲在篝火前吐了起来，仿佛要把苦胆一并吐出来。

　　“慢慢地你就习惯了，不吃，你就会死。吃了，或许有一线生机。你是客人，所以一直没让你参与进来，现在你是我们中的一员了，明天你也开始参与抓阄吧。”老族长说。

　　人一天天减少。赈灾的人迟迟未到。他不知道是自己运气好，还是命运有着某种暗示。每次抓阄，他都幸运地躲过了。可是，现在，篝火旁就剩下一个年轻人和他了——老族长昨天抓中了“阄”，已经躺进了他们的胃里。

　　“该你抓了！”对面的年轻人说。

莹莹子期

这沙发太难受了，小白你这题材太烧心了:Q

林小白

莹莹子期 发表于 2019-3-19 09:10
这沙发太难受了，小白你这题材太烧心了

的确有些沉重了，因为一个朋友的一首诗想起的题材。子期多批评指正

千幻烟

此种风格，很有创意。
就是题材有些过于沉重……

五相子

《忌日》，阅读过后，感觉有自己的风格和格调，难能可贵！题材选择的不错，支持祝好！

徐得荣

他在逃难的过程中想起祖母这句话时，已经饿得头昏眼花。从荷塘镇一起逃难出来的人们像一群疯狂的蝗虫，走到哪里，就吃到哪里。开始的时候是野菜，野菜被刨光之后就开始吃树皮，吃观音土。人的胃再强大也无法消化观音土，所以“蝗虫”们开始陆续死去，开始的时候是老人，接着是小孩，然后是体质比较弱的年轻人，等到他认真盘点的时候，一起逃难出来的亲戚已经不多了，本家的大伯、二伯，还有拐子舅舅、长生姨妈都先后死了，长生姨妈死时肚子鼓胀的画面刻进了他的心里，想起来他就想吐，胃酸从喉咙里反刍回来，可是，一点东西都吐不出来。

徐得荣

这一段话，把灾年人们的饥饿景象描写得入木三分，形象而准确。

断肠崖居士

忌日就是人死的日子！这一路逃难，尸横遍野，哪一天不是忌日呢？

林小白

千幻烟 发表于 2019-3-19 12:32
此种风格，很有创意。
就是题材有些过于沉重……

是蛮沉重的，灵感来源于朋友的一首诗，联想到过去老人们说起的70年代的灾荒，故而有此篇。幻烟多批评指正

林小白

五相子 发表于 2019-3-19 16:30
《忌日》，阅读过后，感觉有自己的风格和格调，难能可贵！题材选择的不错，支持祝好！

多日不见相子兄了，问好。还望多扔砖头

林小白

徐得荣 发表于 2019-3-19 16:59
这一段话，把灾年人们的饥饿景象描写得入木三分，形象而准确。

榆木老哥好，多批评指正，您经历比较丰富，多批评指正

林小白

断肠崖居士 发表于 2019-3-19 17:16
忌日就是人死的日子！这一路逃难，尸横遍野，哪一天不是忌日呢？

也是这个意思，居士老师多批评指正

徐得荣

林小白 发表于 2019-3-19 17:21
榆木老哥好，多批评指正，您经历比较丰富，多批评指正

兄弟现在的小说是越写越好了。

夏冰

小白斑斑近期势头不错哈。
这个题材确实有些沉重。
风格多样，叙述见匠心。

林小白

夏冰 发表于 2019-3-20 10:48
小白斑斑近期势头不错哈。
这个题材确实有些沉重。
风格多样，叙述见匠心。

夏冰版多批评指正，这方面你们的经历都比小白要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