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逐鹿江南 于 2019-3-21 08:51 编辑
我在报上发表了一篇对单位管理体制的评论文章,未曾料在小小的县城掀起了轩然大波。县里对我所在的农场领导提出了严厉批评,责成单位作出深刻检查,消除由此给社会带来的负面影响。单位召开大会小会,对我口诛笔伐,勒令我停职检讨。领导们甚至上纲上线,将事件上升到我对社会制度的怀疑与不满的高度。
马拉松似的开会与检讨,让我身心俱疲,连死的心都有了。这还没完,场务会通过决议,将我由办公室主任降为养猪员,成了名副其实的猪倌。
白领沦落为黑领,我的心情沮丧到了极点。
更可恨的还在于这群猪。我的到来,它们简直就是幸灾乐祸,纷纷将前腿搭在圏栏上,探出头来看我的笑话。它们三五成群凑在一起,悄声议论我。那种不屑的眼神,分明就是对我人格的侮辱与蔑视!
一群该死的猪!在给它们喂食时,我咬牙切齿,大铁勺在圏栏上敲得山响,心里大声骂着。
对于我的粗暴态度,猪们却视而不见,依然故我地对着食槽大吃大喝。它们吃饱喝足了,伸伸懒腰,或倒头就睡,或优哉游哉地踱步。
真是猪啊,不知死之将至!作为动物,浑浑噩噩到如此地步,不亦悲乎!我不禁可怜起这帮畜生来。
但一头公种猪的出现,改变了我对猪的人生的看法,反而觉得自己才是一条十足的可怜虫。
那天喂完猪,我累得瘫坐在地,背靠圏栏用围腰擦拭满脸的汗水。
听见有声音在叫我的名字。我抬起头来,看见一头公种猪向我走来——它刚完成配种任务,正要回自己的圈舍。
我们可以聊聊吗?它仰头盯着我问。
跟一头猪聊?我脑子进水了!老子是人,不是猪!
我没好气地说,咱们不是同类,没什么好聊的!
公猪并不生气,微笑着说,你把我们看成蠢猪,是吧?是的,我们是蠢猪。可是,人类未必就比猪聪明,至少你是这样。其实,就大多数人而言,不过是两只脚的猪罢了。
什么?把我和蠢猪相提并论!我跳了起来,愤怒至极,一股热血直朝头部上涌,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喊了出来。
公猪一脸平静,依旧微笑着说,难道不是么?就以你现在这个怒不可遏的样子,说你跟蠢猪一般,其实并没有贬低你。
我为自己刚才的失态感到有些懊悔,故作镇定地说,那么,你说说看,我为什么是一头蠢猪?大多数人为什么是两只脚的猪?
公猪笑了笑,慢条斯理地说,我们猪,聪明之处在于明白自己在生物圈的地位,无论怎样有思想,都不可能改变被人类屠宰食肉的宿命。因此,在嗜杀的人类面前,我们不会做出毫无意义的抗争,该吃就吃,该睡就睡,快快乐乐地享受短暂而宝贵的生命时光。你也看见了,养猪场有重重大门,门口有好几条狼狗守卫,还有保安日夜巡逻,我们就是想造反,也难以逃出这地狱一般的地方。曾经有三头不甘受命运摆布的猪,密谋外逃,结果呢,一头被穷凶极恶的狼狗咬得遍体鳞伤,几天后死去;一头被保安逮住,立即被扭送屠宰场宰杀。而侥幸逃脱的那头猪,跑进深山,以为从此可以过上自由自在的生活,哪曾想一群狼早已得到消息,埋伏在密林深处虎视眈眈地等着它。呲牙咧嘴的狼群嚎叫着扑上去,顷刻间就把它开膛破肚,死状甚惨。
我听着,唏嘘不已。
公猪叹了口气,继续说,对于你们大多数人来说,不仅要挣钱养家,而且在单位还得看上司的脸色。你的前程怎么样,得领导说了算。你说你敢对自己的上司使性子么?和你一样的许多人,在领导眼里,和一头猪有什么分别?就拿你来说吧,不过是据实写了篇不痛不痒的文章,却被上级一撸到底,落得个与猪为伍的凄惨下场。
我沉默不语。
公猪打量了我一会儿,接着说道,社会就是一座金字塔,塔尖上的人毕竟是极少数。对于大多数人而言,需要努力工作,需要纳税,以维持金字塔状社会的运转与稳定。你们养活了金字塔顶上的人,却被他们掌控着命运。我们猪,不需要为人类做什么,不为他们工作,不向他们纳税,而要人类来养活我们。从这个意义上说,大多数人的命运反倒不如猪呢!我说大多数人不过是两只脚的猪,这样说还算客气的呢!其实,你的上司,以及你的上司的上司,都是两只脚的猪,只不过他们的级别高一些罢了。
老实说,公猪的说法极有道理。我为它洞察世事的敏锐和思想的深邃完全折服。这是一头智慧的猪,比我从圣贤书中读到的内容要深刻并且现实得多。
那么,大多数人作为直立行走的猪,难道就没有办法改变自己的命运吗?我极不甘心地问道。
公猪沉思了一会儿,幽幽地说,天道轮回,自有其运行法则。沧海桑田,谁敢说世事一成不变呢?恐龙曾经不可一世,它们不也消亡了么?天机不可说,一说就错。有一点可以肯定,弱肉强食终究是不会长久的。
我对这头哲人般智慧的猪由衷佩服。
接下来的日子,我不再沦陷于无谓的消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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