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里潜在的恶

混江龙

　　看了雷蒙德.卡佛的一篇《告诉女人们我们出去一趟》，忽然有些感想。看似平淡的日子，不定在一件什么事上结束，人性里潜在的恶忽然就蹦了出来，压也压不住，把平静的生活搅得乱七八糟，而这原本是你没有想过的——你没有想过把生活换个方式去过，所以觉得是意外，其实不是意外，是人性使然。

　　古人言：人之初，性本善。其实这话是不对的，人之初为什么性本善？是因为还没有作恶的能力。人性里的善与恶几乎对等，如果不对等，说明你控制得好，这就是人类比动物高明的地方，人类能够控制自己的思想和行为，而动物则差劲许多。

　　卡佛的叙述语言向来简到不能再简，通篇没有一句修饰，全是大白话，写的也是生活中的寻常小事，但他的转弯总在出奇不意之间，没有看完整篇文章，你根本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但细细体会，却发现他总能写出寻常人没法表达的微妙情绪，如《肥》里的空虚和欲望，如《你们为什么不跳个舞》里那对年轻人没法掩饰的俗气和中年男人的真实，唯一觉得比较细腻和丰满的是他的那篇《大教堂》，在细节的描写和心理刻画上多了些笔墨，所以那篇给人的印象要深刻些。这么说吧，如果没有感受到卡佛思想的魅力，这种白开水般的语言和平淡到没有一丝波澜的情节是吸引不了人的。

　　《告诉女人们我们出去一趟》也是无趣的开头，讲述两个一同穿档裤长大的好兄弟杰瑞和比尔的琐碎日常，两人如何一起上学，一起睡同一个姑娘，然后各自结婚和工作。杰瑞的生活顺风顺水，他的工作和生活条件要比比尔好得多，以致于在比尔面前有了些优越感，两人的人生观和价值观也发生了分歧。两家人经常聚会，女人忙家务，孩子们玩游戏，杰瑞便约比尔出去遛遛，于是《告诉女人们我们出去一趟》。谁知道这一去，原本平淡幸福的生活被打破了。杰瑞原本只是想寻求点刺激，便勾搭路上骑脚踏车的两个姑娘，没想到一来一去，被姑娘们几句轻描淡写的拒绝后，杰瑞人性里的恶居然被勾了起来，死活跟着姑娘们不放，最后追上了她们，用一块石头结果了她们的性命。当然，他们以往的平静生活是再也回不去了。

　　这就是卡佛给人的意外之处，谁也想不到，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杰瑞，一个平时几乎看不出有什么异于常人的地方的男人，居然一念之间连杀了两个人，手段还是那么简单粗暴。卡佛的廖廖几笔，把这个男人的可怕之处描写得令人心惊胆颤：

　　“杰瑞和比尔用走路的速度不停地往上爬。比尔还抽着根烟，不时停下来吸一大口。在路的转弯处，他回头看了一眼他们的车子。

　　“走呀！”杰瑞说。

　　“来了。”比尔说。

　　他们不停地爬着。但比尔不得不停下来喘口气。他现在已看不见车子了。他也看不见高速公路了。从他左边往下看，能看见像一条铝箔一样的纳切斯河。

　　杰瑞说，“你往右，我直着向前。我们去切断这两个骚货的退路。”

　　几句话，便看出比尔的犹豫和杰瑞的坚决，在捕捉猎物的过程中，杰瑞是不慌不忙慢条斯理的那种，这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态度更让人觉得恐怖——他像是胜券在握的魔鬼。这样的描写，比大量的煊染效果要干脆利落得多。

　　如果单只看前面，当然觉得这文章无聊得很，但随着杰瑞出奇不意地杀人，整篇文就有了让人震憾的魅力。原来，人性里的恶可以蛰伏在任何一个普通的躯壳里，原来平静的生活可以这么容易就被打破。

　　看了卡佛的这篇文章，想起自己曾经有过的一个想法：如果想让自己的小说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那你必须调动他们心底里最真实的恐惧！

　　何为最真实的恐惧？就是把你已经习惯了的平常生活、平常的物事，以一种超乎想像的方式打破它。比如，你看到一辆车在你面前把一个人的头辗得粉碎，他/她死去的方式和一只被辗压的老鼠没有区别，他们死时的姿势便是你从来没有想过的，这一定能调动你心里的恐惧。再比如，你亲眼看到一个人的嘴可以张得无限大，大到超出你的想像，大到不像地球上的生物，你会不会有一种恐惧感？

　　卡佛的这篇文便能给人这种感觉，所以读完会觉得印象深刻，就连之前那些无趣的东西，也让读者想再去研究一遍，这种人性中潜在的恶是否早已有蛛丝马迹。

　　这种恶未必有先兆，有可能只是一时兴起，但其实它一直蛰伏在暗处的：

　　有一个男人骑着摩托车停在铁轨前，等待火车过去

　　在他身边，是一个同他关系十分好的领居，这哥们想拿他开玩笑，便伸手拧了一下他的油门，摩托车“轰”一下开出去了，撞在火车上，车毁人亡；

　　有两个经常玩在一起的同学，有一天站在楼梯上闲聊，一个突然兴起推了同学一把，那孩子滚下楼梯，脑袋朝下，现场十分惨烈……

　　因恶作剧造成的悲剧数不胜数，在那之前，他们一直是个好人（至少表面上看起来像好人），就只想简简单单寻个乐子，没想到造成如此严重的后果，其实，促使他们出手的便是人性里潜在的恶，这种恶找到契机便会一涌而知，把你变成魔鬼。这时候你跟野兽其实没有区别。

an安

雷蒙德 卡佛被称为美国艰难世事的观察者和表达者。不知道您在读这篇小说时，注意到杰瑞的处境没有。我觉得并不是如您所说的顺风顺水且有什么优越感，他在路上对比尔说，男人不能总闷在家里。他去打球时迟迟不愿离开，直到最后，比尔也不知道他要做什么，虽然他们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这些细节无不透露着杰瑞的境况。
告诉女人们我们出去一趟，对于杰瑞来说，是一次逃离，对生活处境的逃离，包括他最后的行为。你也发现了二人在追这两个女孩儿时不同的表现，为什么会有不同的表现呢？要由内而外剖析，因为他有一股被压抑的力量，算是一种强烈的绝望。
雷蒙德卡佛在作品中时常呈现主人公说的与做的不统一的情况，这是他对人潜意识的探寻，他说的、他想做的、与最后所做的，完全不同，而最后做了什么，是潜意识的操控，是他处境的影子。直到这时，你才知道他承受了什么，他已经完全崩溃了。

混江龙

an安 发表于 2019-4-13 22:45
雷蒙德 卡佛被称为美国艰难世事的观察者和表达者。不知道您在读这篇小说时，注意到杰瑞的处境没有。我觉得 ...

大赞！经您这么一说，从另一个角度更能读懂了卡佛的用意。我在读的过程中，的确也有感觉到杰瑞的挣扎，那种想打破平静生活的欲望不只一次出现，但没想到他会到绝望的境地，毕竟卡佛隐藏得太好了。
的确，卡佛的文里有一种灰色的基调，消极颓废，这在他许多文里都有表现，这或许与卡佛本人的心境有关。我想只有了解卡佛本人，才能更好了解他的小说。
学习了！高人！

an安

混江龙 发表于 2019-4-13 23:09
大赞！经您这么一说，从另一个角度更能读懂了卡佛的用意。我在读的过程中，的确也有感觉到杰瑞的挣扎，那 ...

过奖了。我本该就此打住以保持高人形象的，还是算了，摘下帽子随意交流一下吧！从人性潜藏的恶分析也有道理的，但杰瑞的恶不是被两个女孩的拒绝勾起来的。潜藏在哪呢？杰瑞的妻子，之前比尔也约会过的。比尔的女朋友，是被杰瑞妻子赞美过的。当比尔说要买辆车时，杰瑞盯着自己的车。（可以了解一下这两种车型。人性最大的恶，是见不得别人好。更何况我的是你的，你还有更好的。）而在追逐两个女孩儿时，杰瑞一再强调，记住，那个矮的才是你的。在他心里，他们共同穿一件衬衫驾一辆车一起约女孩的日子早该结束了。但直到最后，比尔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杰瑞用石头宣告了一切的结束，这两个女孩儿做了替死鬼。可恶的生活处境，直到现在我们才可以一人一个。告诉女人们我们出去一趟，我们出去便做了了断。

fonyuan

把卡佛的小说理解成这个样子，或者说理解成“卡佛在表达人性里的恶”
我这个卡佛迷都不知如何是好了;P
但总的来说还是很欣赏作者，时下能读卡佛的小说已然很难得，
卡佛当然不是重要的文学作家，在世界文坛，他的地位并不高，就算在短小说领域地位也并不靠前
我想，没有高人指点;P作者恐怕不会读卡佛吧，或者不会读这么多作品。
多读，又愿意思考，这总是好的。

an安

fonyuan 发表于 2019-4-14 08:04
把卡佛的小说理解成这个样子，或者说理解成“卡佛在表达人性里的恶”
我这个卡佛迷都不知如何是好了
...

我觉得你是高人，多指点吧！快，帽子给你戴上，我溜溜去了。

混江龙

an安 发表于 2019-4-14 06:25
过奖了。我本该就此打住以保持高人形象的，还是算了，摘下帽子随意交流一下吧！从人性潜藏的恶分析也有道 ...

哈哈，你还是高人，戴不戴帽子都一样。
你看书真是详细。杰瑞和比尔，是从小一起长大，做什么事都一起，在杰瑞看来，比尔就是他甩不掉的一个影子，或许他早就甩掉比尔，只是找不到借口，于是提前退学，工作，结婚，但他潜意识里一直在有防备比尔的，也会拿比尔和自己作对比，当然，谁都想超越另一方。所以杰瑞的杀人，其实是把自己的不满故意曝露给比尔看的，杰瑞的压力当然不只来自比尔，还有家庭，一大堆孩子，工作的压力等等，所以他才会觉得压抑，做出杀人的事。
卡佛的小说，需要静心去读，没奈何，悟性不够，粗略过了一遍有了一些小想法，见笑见笑。

混江龙

fonyuan 发表于 2019-4-14 08:04
把卡佛的小说理解成这个样子，或者说理解成“卡佛在表达人性里的恶”
我这个卡佛迷都不知如何是好了
...

读卡佛，的确是有一个偶然的情况下，后来才看了一些他的作品。
至于对卡佛的理解，我当然不可能十分透彻，能学到十分之一也是进步呢。
读书这事，还真不是在别人的指点下看的，因为自小就喜欢读小说，外国长篇更是痴迷，以至于把大量时间浪费在长篇上，短篇倒看得少了。
混江龙属于好读书不求甚解的那一类，见笑了！看来我搬门弄斧了哈哈！

混江龙

fonyuan 发表于 2019-4-14 08:04
把卡佛的小说理解成这个样子，或者说理解成“卡佛在表达人性里的恶”
我这个卡佛迷都不知如何是好了
...

再有，谁又能真正理解卡佛？谁敢保证自己理解的就是正确的呢？每个人的角度不一样，理解的东西就不一样，要想知道卡佛真正的想法，只有把他请出来问一问了，您说是不？

an安

混江龙 发表于 2019-4-14 08:25
再有，谁又能真正理解卡佛？谁敢保证自己理解的就是正确的呢？每个人的角度不一样，理解的东西就不一样， ...

有一本卡佛传记，其中有他许多作品的创作背景 读后对理解卡佛很有帮助。但也不能完全依赖。

混江龙

an安 发表于 2019-4-14 08:28
有一本卡佛传记，其中有他许多作品的创作背景 读后对理解卡佛很有帮助。但也不能完全依赖。

厉害厉害！我看书基本就看个热闹，对于作者本人倒没有多大热情，所以理解的东西非常片面。严格说来，我算不上书迷，也不是一个合格的读者哈哈。
对看书这事，其实我还是娱乐为主了，没想到遇到真正的卡佛迷。坏事！露了老底了！

潭边老桑

fonyuan 发表于 2019-4-14 08:04
把卡佛的小说理解成这个样子，或者说理解成“卡佛在表达人性里的恶”
我这个卡佛迷都不知如何是好了
...

在中财，难得看到一个读卡佛的，你应该多鼓励，阿，多鼓励。

混江龙

潭边老桑 发表于 2019-4-14 08:37
在中财，难得看到一个读卡佛的，你应该多鼓励，阿，多鼓励。

问好老师。
卡佛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特别，他的作品可以看，别的作者的文一样看，都有自己的长处。多学点东西，集众人所长是好事。早安，敬茶！多多指点哈。

潭边老桑

混江龙 发表于 2019-4-14 08:40
问好老师。
卡佛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特别，他的作品可以看，别的作者的文一样看，都有自己的长 ...

龙老师客气！看来龙老师不是真喜欢卡佛，不多说了。好小说家太多太多，也难怪。祝安好！

混江龙

潭边老桑 发表于 2019-4-14 08:46
龙老师客气！看来龙老师不是真喜欢卡佛，不多说了。好小说家太多太多，也难怪。祝安好！

那是的，我没有特别痴迷的小说家，今天看这个，明天看那个，全看心情来选择。好小说家的确太多，没办法一个个研究，穷其一生恐怕也看不了几本。
别叫老师，惭愧惭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