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叙述

林小白

　　死亡叙述

　　文‖林小白

　　老登死了。

　　在深秋连绵的雨声中这个消息像风声一样扩散开来，亲戚朋友便陆续知道了这个已成定局的事实。

　　老登是怎么死的？生病？意外？现在死个人太容易了：疾病、车祸、抑郁……每个细小的理由都足以致命。尤其是到了老登这个年纪的人，最容易得脑淤血、高血压之类的病症，说没就没了。人们也不关心这个，每个人都会死的，死了之后就剩下一堆繁琐的程序，这个程序有个众所周知的名字——葬礼。现在，所有人的终极目标就是——参加葬礼。

　　老登躺在桐木棺材里，想起生前最后一段记忆：死神之手轻轻托着自己歪斜的脑袋，他感觉自己脑袋无比轻盈，一片混沌中，死神发出召唤——走吧。可是，要去那里呢？老登不知道，头一遭遇到这样的事情，老登云里雾里的，灵魂抽离那具跟了他六十多年的皮囊，只能茫然跟着那个模糊的身影，走向一条黑暗的巷道里。

　　老登记得曾经有个叫余华的作家在一本叫作《第七天》的小说里描述过这样的场景：浓雾弥漫之时，我走出了出租屋，在空虚混沌的城市里孑孓而行。我要去的地方名叫殡仪馆，这是它现在的名字，它过去名字叫作火葬场。我得到一个通知，让我早晨九点之前赶到殡仪馆，我的火化时间预约在九点半。

　　那是一本荒诞的小说，余华是个荒诞而冷漠的作家。小说叙述的正是一场关于死亡的荒诞旅途，当时看的时候，老登笑得前仰后合，心里想，怎么会有如此荒诞的事情？死后两脚朝天，谁知道会去哪里？可是，真正身临其境时，老登不禁要想——我是不是也会去那个叫作殡仪馆的地方？

　　实际上，老登的猜测毋庸置疑，人死后都会经历这样的流程，葬礼，这是一个不可断裂的传统，就像生育。无论是火葬，还是如某些农村火葬尚未波及而延续土葬习俗，最后都要让死者入土为安，埋得深点，或者火化掉，是避免瘟疫祸及自身。

　　在老登的遗体被送往殡仪馆，灵棚搭建起来之前，老登的两个儿子已经将老登逝世的消息通过电话和微信的方式传了出去。电话比较简单，通知的都是一些熟悉的亲戚和朋友，而微信嘛，要麻烦一些。两个儿子都用了同一种模式——群发。内容特录如下：

　　各位亲朋好友你们好，我是孙明达，家住荷塘镇阿佐村。我父亲孙德登在某年某月某日不幸逝世，于某年某月某日下葬，望各位亲朋好友前来送我父亲最后一程。

　　最后，两个儿子的信息后面不得不缀上“此信息为群发，如有打扰，望见谅”以避免误会。发完信息之后，就是打理葬礼事宜，待亲戚朋友来了之后，在吊唁的过程中，行使一个孝子应有的责任与义务。

　　老登从混沌中苏醒过来，眼前明亮了许多。逼仄的空间让他感到胸口有些闷，他撑起身子观察起身边的环境来，猛然看到躺在棺材里的自己：棺材里躺着的那个人身上裹一件宽大的黑色的寿衣，双手垂放在身子的两侧。老登视线一路爬升上去，看到死者凹陷的眼窝，眼睛紧闭着，在额头上方，一些灰白的头发罩在头部。老登下意识伸手去抚摸那具熟悉的身体——凉如冰块，已经僵硬，死透了。

　　如果身体是生前灵魂寄居的地方，那么这具皮囊显然目前已经与自己无关了。老登心有戚戚焉。想起这具活着的时候热乎乎的身体，如今冷冰冰躺在宽不过一米，长不足两米的狭小空间里，老登莫名伤感。可是，如今一切已成定局，有什么办法呢？胡思乱想的间隙，老登突然有了一丝好奇心：不知道自己的葬礼会如何开展，来的人多吗？

　　老登生前参加过多少次别人的葬礼？老登已经不记得了。那些葬礼，有些生前是自己的朋友，有些是亲戚，老登去参加他们的葬礼，倒不见得是为着兔死狐悲，而是在参加葬礼的时候幻想一下自己将来死去的时候，也能享受一下这热闹的场景——老登最害怕孤独，尤其是老伴死去之后。

　　老登生前最大的爱好就是读书，读各种各样的书。他记得生前读过一本意大利作家迪诺·布扎蒂的一篇小说，小说里作家写到：被宣布死亡的作家躲在坟冢里，竖耳倾听，万一有人唤他呢。但是没有，因此他孤独地拉上棺材盖。看过那篇小说后，老登参加葬礼的积极性更高了，认识的，不认识的，只要接到通知，一定会去，有的路途遥远，老登也会长途跋涉，乘车去参加。为的就是在自己死后的葬礼上不至于如此冷清，自己盖上棺材盖。

　　哀乐长鸣。是老登熟悉的曲子，很多葬礼上都会放那首曲子，但是，歌曲具体的名字叫什么到现在老登还没摸清楚。来参加葬礼的人不少，也不多。没有少到让老登感到凄清，也没有多到让他感到兴奋。

　　来者在棺材前瞻仰了老登最后的遗容，转身拍了拍死者家属的肩膀，以示安慰。两个儿子又是一阵哀恸，做出要哭的样子，眼泪很争气地跟着淌了下来，泪水不多，已经让吊唁者能够充分感受到他们的孝心。吊唁者退出灵堂，要去打麻将去了——为了使吊唁者不至于无聊，两个儿子贴心地为他们准备了足够多的麻将桌，可以一边喝茶，一边打发掉无聊的时光，直到死者被火化，安葬下去。

　　老登眼睛在棺材前自己生前最后的黑白照片上停留了一会儿，恍惚了一下。那张照片上，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有些木讷，有些拘谨，和很多死者遗照上的表情并无过多的不同。

　　两个儿子给足了自己面子，老登没有什么可抱怨的。老登记得自己参加过祖母和父亲的葬礼，作为至亲，老登心里觉得应该表示出哀伤，可是，眼泪和自己闹了别扭，就是不肯掉下来。老登无法像那些哭丧的妇女们，眼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所以两场葬礼让老登略感尴尬。

　　加缪的小说《局外人》的第一句话是：“今天，妈妈死了。也许是在昨天，我不知道，”那是一句很坦诚的话。老登也忘记祖母和父亲的死亡日期，就是哪一年他也淡忘了。时隔多年，许多事情老登都忘记了。两个儿子的眼泪让老登心里有了慰藉，总算他们的泪腺没有出问题。

　　吊唁者陆陆续续进来，又出去，出去了一批，又进来一批，如此重复，老登终于看得腻了。准备出去转转，就这样任凭自己漂浮着身子，游了出去。

　　灵堂的偏堂塞满了人，有十来桌。麻将的噼啪声此起彼伏，赢了钱的人红光满面，输了钱的人，则垂头丧气，思考着如何在下一局中看住上家，盯死下家扳回一局。老登对麻将不感兴趣，视线在吊唁者们的脸上一掠而过，有些是他生前的同事，有些是相交多年的朋友，还有一些陌生的面孔，大概是两个儿子的朋友和同事。老登记得老伴也是猝死于麻将桌上，她输掉了口袋里多数的钱财，好不容易扳回一些，却在赢了钱时高血压找到了她，头一偏，背过气就这样死了。妻子的死让老登很悲伤，数十年的相濡以沫，如今阴阳相隔，换谁一时间也适应不了，可是，在妻子的葬礼上，老登依然一滴泪也挤不出来。

　　此刻，老登希望老伴心有灵犀，给他托个梦什么的。可是一连几天，老登都没有梦到关于妻子的点滴。也许是妻子死后喝了孟婆汤，把这茬给忘了也说不定。老登曾听老一辈的人说过，人死了会过奈何桥，过桥时会喝下一碗孟婆熬煮的汤，喝完就把生前的事情忘记了，这才安心去投胎。自己也会喝一碗那样的汤吗？老登不知道。这些虚无的东西太过玄妙，谁知道呢？

　　秋雨淅淅沥沥，似乎没有停歇的意思。火化那天，老登亲眼目睹了那具身体被放进焚化炉的整个过程：一百多斤的身体被从入口塞进去，在燃烧的火苗里快速溶解，就像冰块在阳光下融化，一点一点，哔哔啵啵的响声如此刺耳。最后，身体余下的就是一堆骨渣了。它们被死者家属小心翼翼团进一个精致的小盒子里，一切就结束了。

　　老登最后看了看待了几天的灵堂，灵堂大门上“音容宛在”四个大字还在，已经有人在快速打扫卫生，他们的工作熟练而有效率，很快灵堂就被腾空了，新的死者又会被安放进来，哀乐又会再度响起来……

　　葬礼进行得极其漫长，骨灰盒落葬时，四野寂静，只剩下铲子浇土的声音。老登看到两个儿子脸上哀伤的表情一如往常，可是，已经没有了眼泪。半个小时之后，两个儿子和熟悉的亲戚们就下山去了，老登知道，很快他们就会站到阳光底下，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年轻的会去上网，年纪大点的，又会回到公园，打太极，或者跳广场舞，一切都会平静下来。

　　“走吧！”那个黑色的身影出现之后，老登看到他身后一只同样黑色的乌鸦从墓地的松树间一掠而起，飞入另一株松树中。

莹莹子期

小白，沙发，沙发，沙发，嗯，就不要谢谢我了，俺脸皮薄别说这篇开始还真有余华的《第七天》味道，余华主人公用七天走出世俗，笔像一支锋利的刀一层层剥开，小白也不简单。问好

文三少爷

写完了？借灵魂来叙述一场葬礼。有些荒诞小说的样子，看着像是一场平常的葬礼（因为葬礼基本都是这样子，我们这也是。）但仔细想想，有点细思恐怖的感觉在。葬礼变得如此这般不庄重，更重要的是死者自己都觉得正常，所以说、人呐，就是这么心宽，或者说没心没肺的，人的适应能力太强了。

清风剑

板凳，不是给犯人用的老虎凳，挺舒服，小白家的东西就是好，纯国产的，嘿嘿。

林小白

莹莹子期 发表于 2019-4-17 12:31
小白，沙发，沙发，沙发，嗯，就不要谢谢我了，俺脸皮薄别说这篇开始还真有余华的《第七天》味道，余华主 ...

哈哈，沙发坐着确实舒服，被你抢到了，多批评指正。子期

千幻烟

先顶一下，占个位子，一会儿再来品评小白斑斑故事。

逐鹿江南

占个位，加分支持！
问候小白！

重庆霜儿

以亡魂来看自己肉身的葬礼，悟生死之道， 荒诞手法加存在主义，好构思！感觉与另一篇写死亡的在观念上接近。 佳作欣赏。学习！

休憩花园

这文字让人想起手术刀，冷静，程序，按部就班，当一切表现完后，一切依旧，这就是死亡后的常态。

有一句话说，真正的死亡是，所有人都不记得他了，那就是他真正的死了。

人生需要用文字或者图片，视频去解刨，这可以让所有人不回避真实，这应该是文字人的使命之所在。

林小白

文三少爷 发表于 2019-4-17 12:50
写完了？借灵魂来叙述一场葬礼。有些荒诞小说的样子，看着像是一场平常的葬礼（因为葬礼基本都是这样子，我 ...

本来想把《永生》这个话题一起融进来的，后来想想算了，单独写一篇吧。野芒兄多提宝贵意见

林小白

清风剑 发表于 2019-4-17 12:54
板凳，不是给犯人用的老虎凳，挺舒服，小白家的东西就是好，纯国产的，嘿嘿。

呵呵，清风兄调皮了，小白家的板凳也很柔软的，多批评指正为是

林小白

千幻烟 发表于 2019-4-17 13:31
先顶一下，占个位子，一会儿再来品评小白斑斑故事。

幻烟版多批评指正，敬茶为谢

林小白

千幻烟 发表于 2019-4-17 13:31
先顶一下，占个位子，一会儿再来品评小白斑斑故事。

幻烟版多批评指正，敬茶为谢

林小白

休憩花园 发表于 2019-4-17 14:01
这文字让人想起手术刀，冷静，程序，按部就班，当一切表现完后，一切依旧，这就是死亡后的常态。

有一句 ...

死亡之后，置身于死亡之外，旁观者清，或许，这样才能一窥死亡的真谛。

野芒

老登是怎么死的？生病？意外？现在死个人太容易了：疾病、车祸、抑郁……每个细小的理由都足以致命。
小白版的手法越来越纯熟了，大家风度！
死亡这个题材很多人都关注，因为每个人都会面对，生活中总有生和死的发生。但人们对此还是有莫大的神秘感，所以涉及这样的题材，既新颖，又熟悉，既能足够吊起大家的胃口，又同时不可避免的渗透出一些隐秘性，哲理性。以亡人介入，就更显得新奇，加重了这些。何况，小白版关照的是现实，拷问的是世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