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历不明的女人

李炳君

　　一

　　落日的余辉将河畔的树梢抹成了金色，杨二林驾着自家的牛车往家里走去。

　　晚风吹过，凉意驱走了夏日的炎热，二林坐在牛车上垂首打盹。人说老马识途，其实老牛也识途。常走某条道路的老牛也会不用人指挥就把车和犁拉到自己家里。

　　二林家住仙庄杨。仙庄杨在杀狗桥下游十来里地处。

　　二林正在朦胧之际，觉得牛车突然停下。

　　二林慢睁睡眼，只见一个姑娘站在车前，拦住了牛车。

　　没等二林开口相问，那姑娘便说出了一长串的话。二林觉得这姑娘声如银铃十分中听，说的什么没有完全听清，只听清楚了姑娘说要坐他的车搭个脚。

　　古道热肠是庄稼人的本性，二林没有说话就接过姑娘手中的布包让那姑娘上了车。

　　“驾！”牛车又慢慢向前走去。

　　牛车走到拐弯处，突然车身一摆，那姑娘身子一歪，一只手就按在了二林肩上。二林觉得心中一震，一股莫可名状的暖流涌动而起。

　　牛车载着二林和姑娘进了村，顺着官道向北一拐到了二林家门口。

　　二林对姑娘说：“你先坐在车上等着，我回去跟俺娘说一声。”

　　“好，你去，我等着。”姑娘回答。

　　二林进了家对娘说，在路上遇到了一个落难的姑娘，天已晚了无处投奔，就把她带回来了，现在门外车上，问娘要不要她进家。

　　二林娘是心地善良的人，听二林一说，便忙不迭地责备起二林来：“你看你这孩子，这么大了还多不懂事！人家是落难之人，投到咱家，还不快叫进来！”说着就抢在二林前面去迎接那姑娘，出门时又回头招呼大儿媳妇快把饭端到屋里。

　　在二林娘热情的招呼下，姑娘下车进了二林家。

　　二林娘和嫂子招呼姑娘吃饭。

　　灯下端详这姑娘，见她高挑身子，丰硕秀整，厚重端正。

　　饭后，二林娘安排姑娘夜里和自己一床睡眠。

　　灯下免不了问长问短。

　　姑娘说自己是陈州人氏，姓兰名秋云，18岁，父母亡故，来投奔舅父，不料舅父随表哥迁往开封去了，自己盘缠用尽，正是走投无路，说到难处，兰姑娘虽然没有泪下两行，却也满面忧戚，格外动人。

　　二林娘和嫂子唏嘘一阵又安慰一阵。

　　“秋云，放心住下！咱家门头不高却也不缺吃的。我这一辈子信了西山老母，吃斋行善，生下大林二林两个儿子，就没个闺女。今天见了姑娘，不知怎的就像见了自家闺女一样，咱娘俩有缘呀！”

　　“妹子呀，不知为啥，我一看见你心里就喜欢你！”。二林嫂子把一只手搭在兰姑娘肩上满脸笑容地说。

　　“你们家里人都这么好！”

　　说话时，二林娘不时往自己腰上捶打几下。

　　“娘，你敢情是腰疼吧？”兰秋云关切地问。

　　“是呀，我这腰好几年了，干点活就疼。”

　　“娘，我爹在世时是个乡间郎中，我从小看爹为人治病，时间久了，也多少知道一些医道，我随身带的有火罐、膏药，我给娘治一治吧！”

　　“唉呀，那敢情好呀！”

　　二林娘伏在床上，二林嫂把娘腰间衣裳撩了起来。

　　兰秋云从包裹中取了一个火罐，用一团棉花蘸了点油在灯上一点，在火罐里一燃，就把火罐扣在二林娘腰窝上。

　　拔完了火罐，兰秋云又用手在二林娘腰背处按摩了一番，二林娘觉得腰间已全无疼痛。

　　兰秋云又从包裹里取了一张膏药，在灯上烘热后给二林娘贴在了腰上。至此，二林娘扭了扭腰肢竟然完全康复，喜得二林娘不住地赞叹。

　　当夜无话。

　　第二天起床，兰秋云帮二林嫂子做饭，吃过饭后又给二林娘拆洗棉衣。

　　“真没见过这么勤快能干的闺女！”兰秋云做饭干净利索，做起针线活又快又好，二林娘和二林嫂子打心眼里喜欢起了兰秋云。

　　二林娘把二林嫂子拉到一边咬着耳朵说：“兰姑娘18，咱二林21了，不知这闺女说没说婆家？要是还没人家，说给咱二林该多好！”。

　　二

　　“那咱问问呗！灯不拨不亮，话不说不明，论人才论德行咱二林也是个出尖人物，配这姑娘也不辱没她。该说的话不说，以后后悔！”二林嫂子性情爽直：“我去问她，问问也不上税！”

　　二林嫂子把兰秋云拉到一边，快言快语说道：“秋云妹子，我们家的人都太喜欢你了！有句话我想问问你，你有婆家没有？”

　　“没呢，还没有呢！”

　　二林嫂子连珠炮似的说：“我们二林属马，今年21岁，也还没有定下亲事，妹子若不嫌弃，就和我们二林成了你看如何？快说，快说!”。

　　“那，那，小女子愿意服侍娘，乐意和嫂嫂做妯娌，只是，只是……”。

　　“快说，只是什么？”。

　　“不知二林哥嫌弃不嫌弃小女子？”

　　“这你就放心吧！他呀……”

　　二林嫂子把兰秋云愿意的话告诉二林娘，喜得二林娘眉开眼笑。

　　二林娘急火火地问过二林，二林满口应承。

　　二林嫂子走路一阵风：“妹子呀，成了，成了！”然后噔噔跑到堂屋拿出一本黄历，咯咯地笑着：“唉呀！真是太巧了，今天就是黄道吉日！”然后对着二林娘和兰秋云嚷嚷：“我看，今天呀，就成了吧！”

　　二林娘和二林嫂子左边一个右边一个站在兰秋云身边等着兰秋云回话。

　　兰秋云粉面飞红，颔首表示同意。

　　当天下午二林嫂子和二林将新房收拾了一通，二林娘把早己准备好娶媳妇的新铺盖拿了出来，喜孜孜地铺了起来。农家小户，虽不能说是衾褥香软，却也算是干净整洁。

　　收拾好房子后，二林嫂子和二林娘又来给兰秋云盘头、绞脸。兰秋云也从自己包裹里取出一套淡绿色湖绸衫、裙，换上了新衣。一番打理，愈显得多姿多彩。

　　“啧啧！妹子真是个大美人儿呀！”二林嫂子让兰秋云往前走几步，又往后退几步，把兰秋云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兰秋云款摆腰肢纤纤细步，高挑身子杨柳腰，红朴朴的脸庞弯弯的眉，婷婷玉立像一株迎风摇摆的红高粱。娘和二林嫂子乐得合不上嘴！

　　入夜，二林嫂子将兰秋云送入新房。

　　二林憨憨地笑着，二林嫂子在二林背上轻轻一拍。“傻小子不知哪世修来的福气，娶上这么好的媳妇！”说罢把兰秋云推坐在床上，咯咯地笑着关门而去。

　　斗室虽小却春深似海。

　　温柔乡中，流光易逝。

　　看看三朝已过。

　　兰秋云为感谢二林嫂子玉成之功，要给嫂子绣一对枕头，让二林从镇上买来些绸缎和绣花彩线。她自己剪裁绘画，飞针走线，绣了一对“蝶恋牡丹”。那花朵颜色精神，如同摘下来的鲜花一样。花上蝴蝶作欲飞还罢之势，惟妙惟肖。二林嫂子赞不绝口。

　　兰秋云又指出嫂子衣裳肥瘦长短不当之处，并亲手为嫂子修改时兴样式。还给嫂子做了一双绣花鞋，不两日把个嫂子打扮的似换了个人一样。

　　兰秋云对二林的衣裳更是用心裁制。二林怕新娘子劳累，每每劝阻。

　　“男人街上走一走，抬着媳妇一双手”兰秋云笑着说：“我是怕人家笑话我哩！”

　　过去，早上做饭都是二林嫂子的功课。自从兰秋云进门，每天早上二林嫂子起床做饭时，都见弟妹己快做完了，嫂子心上甚为过意不去。

　　一天，嫂子有意起得特别早，但是，来到灶房时，见兰秋云坐在灶前正在升火。兰秋云低着头，左手把个媒子纸压在火石下面，右手拿着火镰往火石上叭叭一打，燧石冒出的火星溅在媒子纸灰上，兰秋云放在嘴前轻轻一吹，媒子纸燃出明火，兰秋云抓把茸柴点燃了送进灶膛，那火苗立刻映得兰秋云满面红光，越显得娇美艳丽。

　　“我有意早早起来，没想到还是起到了你的后面了！你这么勤谨，让嫂子脸上都挂不住了！”嫂子边说边和起面来。

　　光阴荏苒，不觉金风飒飒，白露为霜，转眼三个多月过去了。

　　嫂子不甘每天都比兰秋云起得迟。这天嫂子和衣而睡，不时抬头瞄着二林屋子，心想只要见二林屋里灯亮就起来，定可走在兰秋云的前头。

　　大红公鸡喔喔一叫，二林屋子闪出灯光，嫂子一打挺下了床，悄悄来到二林窗前。

　　鬼使神差，二林嫂子突然生出许多好奇心来，想偷偷看看二林屋里情景。

　　二林嫂子伸出舌尖把窗纸润湿，拔下头上银钗将窗纸刺破一个小孔，向里望去。

　　这一望，惊得二林嫂子目瞠口呆。

　　三

　　只见二林面墙睡着，鼾声正香。兰秋云坐在桌前，把自己的头像摘帽子一样从颈上摘了下来，按在膝盖上，用木梳梳理顺当，抹上刨花水，再用篦子篦了几遍，把黑缎一样的秀发在脑后盘成发髻，带上网子，插好簪子，直把个头梳的又光又亮，密密实实，一根乱发也没有，才又像戴帽子一样把头戴在了颈上。然后，对着镜子，端详片刻，眨一眨一双秀目，舔一舔红润双唇，嫣然一笑，才起身就要走去开门。

　　二林嫂子见兰秋云要开门出来，就一溜烟跑回自己屋里，心里噗通噗通地乱跳，再不敢出来。

　　“没想到这是个妖精呀！”二林嫂子吓得浑身乱抖：“这可怎么办呢？莫不是要害了老二吗！”二林嫂子听人说过，有些妖精变成美女迷惑男子，专为吸取男子阳精以修炼自己的道亨，那妖精夜夜缠得紧，不久男的就油尽灯灭、一命呜呼了。

　　二林嫂子救兄弟心切，打定主意要跟二林摊牌。

　　二林嫂子说要到镇上去买些东西，叫二林套车送她。

　　二林套了牛车，把车上扫了一通，铺上一张高粱席子，然后请嫂子上车，驾着牛车缓缓向镇上走去。

　　“常言道长兄如父，老嫂比母，你可知道！”

　　“是，嫂子。”

　　二林嫂子庄严地对二林说：“我有几句话问你！”

　　“嗯！”

　　“你和兰妹子成亲后，她，她，她是不是夜夜缠你缠的很紧？”问起他人房中之事，二林嫂子也觉羞口。

　　见嫂子问起这事，二林先是一怔，然后陷于沉思：新婚数日，是自己贪欢，那兰秋云却也来者不拒。后来，只许一夜一度。再后来，常常是三索而一予。兰秋云每温言相劝，那意思大概是说，男子之精为五脏六府之气，精存则形荣，大泄则萎枯，都是叫二林节制房事的正言。

　　“她倒没有那样！”二林觉得这些小俩口被窝里的事怎好给嫂子说呢，看见嫂子一脸严肃，也只有平淡地回了一句。

　　嫂子见二林娶妇这几个月来，倒也满面红光，精神焕发，觉得也不像被那妖精吸走了精气。但新妇是妖精一事是一定要说出来的，便将星晨窗外所见之事向二林和盘托出。二林虽心存狐疑，又觉得嫂子的话也不可不信。

　　嫂子嘱咐二林，明天假装睡着，偷偷看看兰秋云是如何梳头的。

　　第二天，二林慌忙来找嫂子，说果如所言。

　　二人又忙找老母商议。

　　三人咕哝多时，定出了一个除妖之计。

　　上午二林借故躲了出去。

　　二林嫂子故意洗衣，把水缸的水用完。

　　时近中午做饭，水缸无水。

　　“二林家，咱们去井上打一挑水做饭吧！”二林嫂子拿了挑水的钩担，故意把井绳和水桶留着让兰秋云来拿。

　　二人来到村头井上，兰秋云把井绳绑在水桶上正准备汲水时，二林嫂子从后面用力推了一把，那兰秋云立脚不稳，扑通一声跌入水井之中。

　　二林嫂子慌忙提了水桶三步并作两步往家中跑去，心里噗通噗通直跳。心想这下可把妖精除了！

　　那知二林嫂子推门进家，却见兰秋云两眼忧怨、满脸通红站在院里水缸边上。

　　二林嫂子吓的噗通一声墩在地上，随即又爬起来一溜烟跑进自己屋里，哐当一声把门关死，再不敢出来。

　　日过当午，二林返回家门，听见兰秋云在屋里嘤嘤哭泣，便慌忙跑到堂屋，只见娘和嫂子抱在一起发抖如“筛糠”。

　　二人一见二林回来，家里有了男人，胆气稍壮了一些。

　　“兄弟呀，咱除不了这妖精呀！”二林嫂子把推兰秋云落井及却见她站在院中的事说了一遍。

　　正当三人惶恐无奈之时，只听兰秋云在门外带着哭腔说：“我是诚心诚意和二林过一家人的，我进门这三个多月可有一点错处？我不会害你们，你们却这么不容我！既然如此，让二林套车送我走吧，我来时的东西都包好了。”

　　二林娘和嫂子听兰秋云柔声细语与常人无异，二人大着胆子说：

　　“兰姑娘你的好，我们，没说的！”

　　“兰姑娘，我们是怕呀！”

　　“兰姑娘，让二林送你到哪里呀？”

　　“娘，嫂子，路也不远，就在河那边。当初在哪里接我就送到哪里就行了，二林要不送我，我娘家不收我哩！”

　　二林套好了牛车。

　　兰秋云提着包上了车。

　　老牛拉着车缓慢地向村外走去。

　　秋日，天高气爽，禾菽飘香。

　　二林低头不语。

　　牛车出了村，穿过一片高粱地，上了一面坡，过了一道沟……。

　　“二林，常言道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你知道吗？”兰秋云含情脉脉，温言婉语，一如既往。

　　“嗯啊！”二林一直低头不语，见兰秋云说话才应了一声。

　　“二林呀，你可知道为妻进门到今日整整一百天了吗？”

　　“唉！”

　　“为妻进门后对娘对嫂对夫可有什么不是之处吗？”

　　“没，没有。”

　　“郎呀，民间多传什么采补之说，为妻可不是那样的！每当郎君乐后，我都把你揽在怀里，叫你噙住我香舌吸气三口，那是以我修炼神功补你阴精！”兰秋云至此方道出夫妻间不为他人所知之事。“郎，你看你现在容光焕发，身健力强，可觉得比娶我前有少少疲惫吗？”

　　“没，没有呀，秋云！”

　　“郎呀，我也知道今日与郎缘分已尽，我不怨天、不怪地，不生嫂子的气，娘和嫂子都是为你好。我之所以叫你送送我，是为与郎表明为妻心迹。”

　　牛车行至当初二人所遇之地，那老牛自己停下脚步。

　　兰秋云下车，对二林嫣然一笑：“为妻走后，愿郎努力加餐，多多珍重。郎心地纯厚善良，一生无灾无虞，享年八十有三，儿孙至孝，至元年，无疾而终。”

　　“为妻别去了！”至此兰秋云掩面而泣。

　　兰秋云说罢张开两臂，身体一转，化作一阵旋风，渐渐离开地面，向空中飘去，像一只美丽的天鹅，煽动着洁白的翅膀，悠悠然远逝在浩渺无垠的南面天际。

　　老牛慢慢将车转回，眼里垂下两行清泪。

　　进村之时，二林默然无语、神情如痴。

　　后，二林果八十三岁无疾而卒，弥留之际，絮絮哝哝，若与人言，能听清者惟秋云二字。

香薰古琴

李老师写出了个新版聊斋，呵呵。刚开始二林路遇一个落难的姑娘，读来就感觉不是人间之物，果然是个心地善良、温柔娴淑的女子。故事到最后，似乎还原了现实，世间确有其人其事。来历不明的女人，带给读者耐人寻味的故事。作者构思新颖，叙事不疾不徐，可读性很强。
问好老师，期待老师更多佳作！

李炳君

香薰古琴 发表于 2019-4-18 09:41
李老师写出了个新版聊斋，呵呵。刚开始二林路遇一个落难的姑娘，读来就感觉不是人间之物，果然是个心地善良 ...

谢谢古琴老师给予如此高的肯定，小说好读才是好。受鼓舞了，会更努力的。问好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