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识开封是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叶,中国正在进行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系的建立。思想的躁动、社会的巨大变迁,波及到中国几乎所有城市。城市像人一样,在焦急中寻找自己的定位与节奏。沉寂的开封也经受着同样的阳光的照射,冰封的开封能被和煦的阳光融化吗?
古都开封在我的脑海里只是一个遥远的繁华,如同海市蜃楼。对于开封的了解仅限于中国五千年历史留在开封的几个脚印。这提不起我的兴趣。坐在去开封的火车上,引起我对于这座城市一探究竟的是那件发生在1992年的、仍然在发酵的震惊中外的文物盗窃案,以及千里追凶、神勇破案的传奇人物武和平。
但进入开封后,我还是被那些古色古香的建筑群和充满充满皇家气派的市井风情震慑住了。原以为神秘而又充满诱惑力的开封博物馆只不过是坐落在包公湖畔的一座并不起眼的场馆。开封人也不会对69件国宝级的文物津津乐道,他们见得太多了,埋在地下的文物不计其数,他们睡在几座古城之上。几千年的黄河水患把至少三座古都压在脚下,随便挖出一件皇家御用物件,便富可敌国,有什么可稀奇的?开封人言语中透出的见识和大气让那些从缺乏历史沉淀的地区来的人着实汗颜。
自卑感随着对开封的渐次了解而逐步消退。因为所有的远古气息都散发出赝品的味道。真的全在地下三层。龙亭、大相国寺、天波杨府、包公祠……甚至城墙,统统没有超过清朝,而天波杨府和包公祠居然是80年代才修建的仿古建筑群。你满怀崇敬地徜徉在时光隧道里,品味唐宋时期的奢华与繁荣时,最后居然被无一例外地告知,这是XX年在原址上修建的,瞬间索然无味了,难免会有上当后的悻悻然,就像抱着巨大希望拿着传家宝找王刚鉴宝,却被人家一锤子砸碎一样失落。整个开封,除了坐落在河南大学北面那座历经一千多年依然耸立的铁塔以外,几乎被伪古迹包围了。这还不算,巨大的建筑群落里,充斥着各种演绎和传说,大相国寺的卖点是“鲁智深倒拔垂杨柳”,天波杨府复原了“十二寡妇征西”的民间传说,包公祠上演着“铡美案”,你既看不到真实的历史,也看不到演绎的精妙。只有站在龙亭大殿的最顶端,鸟瞰开封,你才能隐约感觉到沿着那条中轴线蔓延开去的历史模糊的影像,而中轴线一边一个的“杨家湖”和“潘家湖”又牵强地加入了现代人对于忠良与奸佞的孩子般的是非观,名字就显得俗气。
也有令人难忘和留恋的,那是开封的小吃。一朝一朝的城虽然被埋在了地下,但一拨一拨的美味却端到了地面上。历代皇城的遗留,商业重镇的累积,九州腹地十省通衢的舶来,隋唐大运河穿越带来的融合,使开封的小吃庞杂而精美,无需看名字,光是那些唬人的标语“汴梁美味”“东京名吃”“汴京流传”“宋城御宴”“宫廷膳点”就让人浮想联翩。夜色初上,灯火通明,一条条小吃街热气腾腾,仿古的幌子随风飘动,勾引着人们的视线,扑鼻的香味徐徐飘来,诱惑着人们的味蕾,五香兔肉、筒子鸡,鲤鱼焙面、莲花酥,双麻火烧、煎糍粑,开封锅贴、扣酥肉,羊肉炕馍、胡辣汤,冰糖熟梨、水煎包……随便哪一样,都令人垂涎欲滴,还没走出半条街,已经撑得走不动了,而那些外来的吃食依然在调动你的食欲,安阳粉浆饭、范县大包子、濮城滑脊汤、吴庄饸饹面、平桥豆腐羹……就是看看,也是福分。当然,最让开封人骄傲的还是第一楼的灌汤小笼包,那“提起像灯笼,放下像菊花”的造型,汁多皮薄的特点,香而不腻的口感,足以让人胃口大开。但开封人讲究适可,客人还想吃,主人绝不再添笼,只是劝你多吃点别的菜。用他们的话说,欠一点正好,留下念想,下次还会惦记开封。这是吃的哲学,也是开封人好客的佐证。
一年后,中国南北铁路大通道“京九铁路”全线贯通,飞驰的列车经过商丘与开封擦肩而过,开封终究没能搭载上经济高速发展的列车,却依然陶醉在中原腹地的落日余晖中没有警醒。
时隔二十几年,当我再次踏进这座古老而年轻的城市中时,我深深地为开封和开封人乐不思蜀的自我陶醉意识震惊了:人面仍在旧城廓,菊花依然笑春风。迎接客人的还是挂满城墙的大宋旌旗,穿着布衫襦袄的店小二们站在伪酒楼、茶肆外,笑盈盈地扫视着游客,期待能俘获一个上当者。铁塔仍然矗立在东北方向,随便什么位置,抬眼即可望见。
故地重游,当然要看望那些老朋友:龙亭、大相国寺、天波杨府、包公祠……还是老样子,导游的解说词也没变。有一种时光倒流的感觉。不同的是,景区门口多了一些人力黄包车,大概是因为开封人觉得复古复得还不够吧?开封人饶有兴趣地介绍说,开封这些年又变了,又建了两处景点,一处是开封府,一处是清明上河园。开封府仍然是建在原址上,仍然是一千多年的传说,仍然是大宋皇帝以及寇准、包拯、欧阳修、范仲淹、苏轼、司马光……这些如雷贯耳的名字,让游客在仿古建筑群里重温一遍历史课。而清明上河园则是部分复原了《清明上河图》的画面,一千多人的演出队伍日夜不停地模仿着北宋时期繁华的街景风情。开封人似乎很自觉并热衷于这种看守古墓的存在,他们一边贪婪地盯着游客鼓胀的钱包,一边醉心于曾经的慵懒辉煌中难以自拔。外面的现代化气息被一道伪城墙阻隔住,吹不散墙里浓重的腐朽味。他们管那些清新的风叫城外。
复古的热情还体现在修筑城门上。资料、考古和挖掘显示,开封古城大大小小竟然有十三道城门,满怀激情的开封人投入大量人力物力财力,如今终于又让它们重建天地了!地下重叠的五重门,让当代的开封人硬生生地给压上了第六重。历朝历代的门在新时期集中展现,几千年的遗迹同时绽放青春,也不知道该叫不伦不类还是应该叫群英荟萃。厚重壮观的大门虽然气派,却进一步束缚了开封行进的脚步。围城与今天的开放格格不入。当中国以大国的风范推行“一带一路”向未来延伸自己的触角时,开封则兴致盎然地追溯曾经的荣耀。“七朝古都”的名头都觉得不够响亮,据说经考古发现,夏朝也曾在开封建都,叫“老丘”,于是,开封人可以自豪地告诉外地人他们的城市是名副其实的“八朝古都”了,而且,建都史一下子又可以前置1500年,是氤氲了4000年皇家祥瑞的福地呢!
商人仍然在推销开封三宝:汴绣、活画、清明上河图,多少年没变。中国四大名绣“苏绣、湘绣、蜀绣、粤绣”中并不包括“汴绣”,那可以把丝绣改成“六大名绣”,如果还没有汴绣,再改成“八大名绣”总可以了吧?名绣又如何?苏绣都没人买,何况从地底下冒出的汴绣!活画不过是一幅画中叠放着两幅不同的作品,根据光线不同,看见不同的画面,这只是一种技术,现代科技做得更好,没什么可炫耀的。而清明上河图真迹早已收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中,开封满大街叫卖的缩微图或赝品甚至不如一张曾经的印刷品,真的都没了,假的还叫什么“宝”?
值得一提的倒是在清明上河园中每晚风雨无阻演出的大型水上实景节目《大宋·东京梦华》。由《序•虞美人》《醉东风》《蝶恋花》《齐天乐》《满江红》《尾声•水调歌头》组成的六幕四场演绎,利用现代声光电技术,以经典宋词串联,配以故事和众多人物歌舞表现,穿越千年,把人们带入浓缩的北宋精华之中。序曲以南唐后主李煜一曲哀婉的“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表现了朝代更迭的一兴一衰,大型的菊花船摇曳在汴河之上,依然歌舞升平,令人唏嘘。之后的《醉东风》《蝶恋花》《齐天乐》展示出北宋鼎盛时期的市井繁华、漕运繁忙、万国来朝的景象,上元节的灯光、春游踏青的欢乐、享受生活的优哉游哉、文人墨客的得志与失意,配以辛弃疾的《青玉案·元夕》、苏轼的《蝶恋花·春景》、柳咏的《雨霖铃·寒蝉凄切》、周邦彦的《少年游》,把人们带入极尽奢华的盛世欢歌中,如梦如痴。但醉生梦死终究是要付出代价的,盛极而衰的真理颠扑不破,《满江红》的一声炮响,杀声震天,大宋江山火光熊熊,虽有辛弃疾的《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和岳飞的《满江红·写怀》助威抗敌,终逃不过灰飞烟灭的结局。最后一幕,已然穿越时光隧道,伴着苏轼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安然回到今天,静谧而和谐。曾经的繁华只不过是一场梦,梦醒时分,明月依旧,照耀的却是今天的开封了,醉心于前人的辉煌,终归要挨打。
我们感谢那些致力于保护和抢救中华传统文化的人,我们更赞同对中华五千年文明有针对性地挖掘和维护,那是我们民族的根。但我们并不推崇一味地抱古守旧,沉湎于祖宗的荣耀中故步自封,发展和创新才是硬道理。就像第一楼的灌汤包,今天吃起来已经远不是记忆当中的味道了,不是包子变了,而是人变了,现在的人,连饺子都不稀罕了,何况包子?还是伟人看得清: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古迹和传统文明必须保护,但没了就是没了,越想复原越复原不了。如果我们偏执地把老祖宗的东西都复原了,那么恐怕中国的大地上除了墓地,再无其他了。不能让死人抢了活人的资源。
在开封的城外,竖着一座巨型雕塑,是四个“开”字围成的立柱,从哪个方向看,都能看见一个“开”,既是开封的“开”,也是开放的“开”。也许开封人也意识到,靠“文化搭台,经济唱戏”是走不通的,本末倒置了嘛。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文化搭台如同空中楼阁,经济的秤砣早晚把戏台子压烂。只有经济搭台,文化唱戏才是正道,也才能唱出好戏。
一座雕塑代表的意识是朦胧的,那个围起来的“开”,怎么看怎么像一个巨大的“关”。因为开封的实际行动仍然是“关”,从这个意义上说,开封尚未开封。
宋朝在“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中灭亡了,而开封还沉醉在大宋的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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