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冷夏日相与度

李兴文

　　夜雨忽来，如流寇逼近；风声骤起，似遍地悲哭。灰天彤云，酝酿数日，这场雨终于落下了。刚刚开始冒汗的初夏，就这样被隔离在昨天。尚未走远的春寒趁虚回头，带来贯彻天地的湿冷的风。
　　
　　时光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倒退回去。也只是退回到刚刚过去的春天。或者过了花期，或者未到花期，回退的时光暂时停留的地方，浓郁的绿色显得昏昧。树叶都被夜雨淋得湿透，都显得有气无力。

      若再退回到鹅黄新柳于冷风中颤栗，若再退回到荒凉的河道里流淌着高山融雪，我就可以再见到不太怕冷的翠鸟。其实我不太喜欢翠鸟，我只是想借着翠鸟站立的栏杆，想起午后惨淡的阳光照亮栏杆里侧笔直的滨河路，照亮栏杆外侧猥琐的河。那真是一条自惭形秽的河。在城区这一段，它被桥梁和楼廊横跨了好多次，也像被捆绑了好多次，被驯服了好多次。结果，那条狂野的河再也动弹不得，现出囚犯才有的落寞样子。接下来的事情就不再与河流有关了，就只剩下欲望的盛宴了。无数人往返于桥梁，无数人出没于楼廊。那些如醉如痴的人们，共同绘就了一幅饮食男女大世相。却没有多少人在意，那条河在多年前就变成落寞的了，而在落寞之前，它是被驯服的，是被榨干的，是被始乱终弃的，就像陪伴孩子在城里读书的年轻女人，租住在城市最不起眼的角角落落，越来越华美的城市，无情地衬托起她们日渐憔悴的容色。也只有那些女人们自己依然记得，他们的夫君也曾艳羡过她们有过的肤如凝脂眸如星子。只是，她们的夫君只能把她们鲜美的过去，以图片的形式收藏在手机中，念恋着她们如今的孤苦，劳碌与粗糙，漂泊到遥远的城市。
　　
　　那些事情总发生在冬末春初。
　　
　　冬天的翠鸟和冬天的河道并不好看，太像一个老寡妇守着她的破屋子。冬日里常常露脸的太阳，它的光芒也不温暖。回退的时光，不知怎么就翻过了春天那种并不温暖的阳光，到达冬天。
　　
　　比滨河路，比河道，比翠鸟，比并不温暖的阳光更入我心的，其实是那时候的两盆绿萝。或者出于怜恤，或者出于喜爱，有人把那两盆绿萝从走廊上的冷风中端进了温暖的工作间。从此殷勤侍弄，天天顾盼。
　　
　　绿萝是不开花的，但绿萝的美就在于它葱茏、碧绿的叶片。那种葱茏显示着旺盛，那种碧绿透露出沉静。绿萝很好看，因为它们总是发旺在隆冬时候。那种葱茏和翠绿确实难得，让我在过去的整个冬天都有怜香惜玉的想法。绿萝总让人不至于烦躁和失望，又源于它们顽强的生长，在冬日里给人唤起强烈的反叛意识。
　　
　　绿萝只是绿萝，从没有进入过任何人的话题，我们只是在绿萝翠绿的映衬下，畅谈别的。既然大多是闲谈，自然免不了谈论对绿萝珍爱有加的人当前的学业，以后的就业。谈得最多的是她未来的婚恋——这话题总令人兴奋不已！侍弄绿萝的人满怀信心地说，她一定会有好结局的，因为，按她自己的说法，她有很高的颜值，而这一点，我当然更是无话可说。受其感染，那些日子里，我努力让自己现出返老还童的样子，并常常虚构一些美妙浪漫的爱情故事。不过，我总能记得自己无论如何都不会成为对绿萝珍爱有加的人的男朋友的，因为她实际上早已经成为我异性朋友中最好的一个。这种关系最好不过。所有关于私密爱情意义上的想法都是有辱于双方的，我也早就主动把这种可能性完全排除了，天天以朋友关系亲密相处，不亦乐乎！这样一来，我更像我，侍弄绿萝的人更像一株绿萝。
　　
　　冬日最严酷的的日子到了，这意味着我们快要云散了。时间过得真快，我，珍爱绿萝的人，共同面对的，必然是轻松与快乐之后的失落。感伤气氛越加浓厚的时候，冬日的严酷也到了最严重的时候。人与人的离散也许是暂时的，但在我，人与青春的离散却是无法挽回的永远——其实早已是无法挽回的永远！那些日子，深藏我心的永远的遗憾和焦虑，不过被珍爱绿萝的人暂时蒙蔽了，那种蒙蔽，原来温柔可爱得让人无知无觉！
　　
　　尤在冬日，人的身体被厚厚的羽绒服包裹着，人的情感被理智时时按捺着。在冬日长久的欢愉之后，又要面对长久的沉寂，而春天，还很遥远。一方面，我要度过离开珍爱绿萝的人以后漫长的日子，等待下一次重逢，重逢的日子必然在冬天；另一方面，我还要确认自己已经告别青春之后，继续鼓励自己过好告别青春年华的日子。我相信春天一定会来，就像绿萝会被放置到户外一样，我也会告别自己的失落。
　　
　　欢愉终于散场，我与珍爱绿萝的人最后的交割是彼此的祝福。
　　
　　恻隐之心，又怎能不说明一个人尚存的悲悯之心呢，我又怎忍心把那两盆绿萝留置在人去之后空空的房间！要知道，那是让我难以割舍的两盆孤苦无告的绿萝！
　　
　　侍弄过它们的人，比冬日阳光更加缥缈，毕竟，她是属于风的。她确实离开得更急，走得更远。我的工作间，一下子空洞得就像年轻人全都出外谋生的乡村，两盆绿萝就像万般无奈只好沉默的老弱妇孺。人已离去，空旷的工作间里，仿佛也刮起了乡村深巷里的冷风，风吹枯叶，风也卷起尘土，大肆渲染着一种悲苦，与昨夜的风声所含的意味极其相似。
　　
　　工作间里散落的纸片，太像胡乱飘着的枯叶。我左侧的椅子空着，曾经坐在那里的人，已经在另一座美丽的城市，不过不是一片落叶，而是一只可爱的鸟。那时候，我的许多想法真是太多太离谱了。我想，与造化相比，人更能代表制造落寞的力量，所不同者，造化制造落寞，造化还有自我繁荣的能力，人制造的落寞，是永远的落寞；人被自己制造的落寞伤害之后，只能交由时间冲淡落寞，并以此作为漫长的治疗。总有一天会忘记落寞，而那一天，一定是忘记落寞的人清晰地看到自己的衰老了。
　　
　　与其让它们干死或者冻毙，不如带回家去继续护养；只要熬过漫长冬天，它们还会兴旺发达的。那时候，我又可以把它们重新放置在阳光照耀的走廊；那种情景，应该与侍弄过绿萝的人归来没什么两样。
　　
　　侍弄过绿萝的人，在遥远的地方，但她确如一个心存感恩的浪子，一直记得陪伴过她的人和地方。因而，在离散之后漫长的日子里，她可爱得就像冬日天空酡红的云，那种深沉的红色里面，一直向我传来盛夏的气味和声响。她的可爱更像火，驱逐了我眼前的空寂，点燃了我心中的感伤。
　　
　　是啊，我从没想过要让自己的感伤呈现出冰冻的模样，因为我的感伤无关一个人的来去，它只是我对生活和生命的特别期许；天气不好，心境很差，但还有一个必尽的义务，那就是，还能常常感伤的人，更应该乐观地活下去。活到春天，等候侍弄过绿萝的人，像候鸟一样飞回来，虽然不会再回到这个工作间，但她会回到这个城市。她一回来，差不多已经是冬天最后的日子，或许，我和城市，已经终于照着初春的暖阳。是的，那时候，冬日的午后常有阳光。笔直的滨河路会更加明亮，翠鸟会变得可爱。翠鸟赖以生存的河流，虽然很难知道它还能不能再次变得狂野起来，但它的孱弱之躯再无可去，而只能顺着古老的河道，继续穿过一座又一座桥梁和楼廊，穿过一座又一座水库大坝，回到它重生，或者再次出发的地方。
　　
　　春天毫无悬念地来了。
　　
　　或者因为天气更冷，或者因为到了冬天绿萝必然要衰老，那两盆绿萝渐渐干枯了。它们干枯的地方，居然是我温暖的家。它们干枯的时候，正是一场夜雨让冷得开始痉挛的时光原地打转的时候。我却无法判断那时候到底应该叫早春还是应该叫暮春。树木撑着浓阴，但不能说明它们的花期已经过了；天气尚冷，却不代表那时候吹拂着的不是春风。我也知道，时光的行脚终究是无处可退的，之所以想到时光在回退，不过是我本脆弱，天气回冷，我想起了一条磨难太多的河。
　　
　　想起来了。想起了河上只图寻食、睡眠与生育，但从不关心世事的翠鸟；想起了冬日午后，被缥缈的阳光照亮的滨河路上，有情侣在散步；想起了许多年前，一个人用双脚从乡村走进县城，观赏过城市后，饥肠辘辘；再从城里向乡下返回的时候，一路上也有那样的纯净而浓烈的夕阳，把一个少年的梦想拉扯到极遥远的地方。当然，我也想起了冬日里活得欣欣向荣的绿萝，原来，它们的生命大限在春天！也想起了怜恤绿萝侍弄绿萝的人。在我身边的时候，那人就像一只鸟一样喜怒如常。离开之后，才觉得一个喜怒如常的人比风更难捉摸，但我还能记得她在我身边热情洋溢地吹过，并且，从上一个夏末一直吹到冬末。
　　
　　有一种伤感让我的灵魂颤栗过了，那伤感像伤口一样清晰，它告诉我，鸟一样的人，她的命运注定是飞翔，而最让她兴奋不已的，永远都是外面世界里的蜂围蝶阵花团锦簇。她用实际行动再次证明一条人间至理的颠扑不破：少年本身就信奉飞，就代表喜怒情绪的自然流露。即便飞过初夏的冷雨或暮春的酷寒，他们的羽毛一直舒展，他们毫不犹豫的热情也会把满世界的冷气烘烤成漫天白雾，那白雾，会把骄横的阳光隔得远远的。他们还会发出爽朗的笑声，整个世界会因为他们而不得安宁，但世界因此也将活得更加正常。侍弄过绿萝的人，她一直记得我的衰老并没有现出老气横秋的样子。有时候，她竟会惊奇，原来我的内心是和她一样年轻的！因此，侍弄过绿萝的人记住了我，而忘记了绿萝，毕竟，自从她离开之后，再没问过那两盆绿萝。
　　
　　一场夜雨之后，绿萝开始干枯了，而这件事，怎么就关联了我没有赶上观赏鹅黄新柳的事实。而现在，虽然天气回冷，但节令已经到了生命孕育生命的最好时候，我确实也应该关注一下柳树撑起的浓阴了。柳树的浓阴之上，阳光像远方的人一样遥远，所有的柳叶都在沉默。
　　
　　其实，通过微信，我曾经了解到她的一些小遭遇：临近毕业，不知从哪个方向吹来阵阵紧张而有冷意的风，他们被反复要求读一些莫名其妙的书，被反复叮咛重新检查并摆放好自己的态度，仿佛关系到选择一个世界似的，说话做事要处处小心。她还说，太可怕了，连闺蜜们之间都开始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好像谁都开始提防别人了。
　　
　　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侍弄过绿萝的人太年轻，我无法明示于她，只好含糊其辞。我说：倒春寒，你应该听说过，其实，今年春天格外漫长就是那么回事。再说了，今年的夏天好像是突如其来的，稍后不久的猛然回冷也是突如其来的。如此反常的天气，非经过一场疾风暴雨是不能回归正常的。而在夜雨来临的时候，春天生出的所有叶子都将沉默。
　　
　　我又问，她所在的城市有没有下雨。她回信说，下了，大风，暴雨，还有冰雹，灾情很严重的。一些平时言辞激烈的同学，在雨夜里被叫去问话了。
　　
　　果然！
　　
　　但我也只能向她默默祝愿了，非常时期，即便很年轻，也应该学会保护自己。
　　
　　天气晴好，是在一场夜雨之后。但我总觉得这种明朗有些虚假，毕竟，雷鸣电闪的日子还没有完全到来，回冷天气还没有被完全驱逐，需要小心一些，不要被意外的冷天冻坏了。但是，毕竟已是初夏时节，侍弄过绿萝又忘记了绿萝的人，确乎应该穿裙子了；虽然来得很迟，但夏天毕竟主要是属于年轻人的！
　　
　　若她快乐如前，自在如前，若她真的穿了裙子，似鸟如前，我会婉言相求于她，趁着天气晴好，发一张自拍给我！　　
　　
       2019-5-2


      

川媚

沙发哈。
提读一下，稍后学习。节日快乐！

芳菲

睹物思情，回忆如雨如风漫漫而至。品读老师厚重的文字。远握！

房子

季节离散，一如人事离散，其中必然引发的反常与差异，仿佛一面镜子，照着人的内心，也照着许多美好人事遭遇与回首的伤悲。无论是一场雨，还是一次人事的无常变故，都必然有着遭遇的深刻烙印，苦乐如常的人世，拉长了看，就又是一种生命的常态。所以，安于变化，坦然面对，此乃正途。欣赏，问好。

川媚

非常美妙的心理历程，生活能够如此留痕，也算是一种心灵的幸福，生活的赐予！欣赏。

匡建华

欣赏学习老师新作，问好！

李兴文

芳菲 发表于 2019-5-3 22:14
睹物思情，回忆如雨如风漫漫而至。品读老师厚重的文字。远握！

原本很干燥的地方，一场雨下了二十几个小时了，很湿凉，就像我的心情，爽朗的时候很少的。不是我不会寻求快乐，而是生存大环境太坏！
谢谢芳菲！

李兴文

房子 发表于 2019-5-6 13:42
季节离散，一如人事离散，其中必然引发的反常与差异，仿佛一面镜子，照着人的内心，也照着许多美好人事遭遇 ...

接受忠告，谢谢房子！

李兴文

川媚 发表于 2019-5-6 17:42
非常美妙的心理历程，生活能够如此留痕，也算是一种心灵的幸福，生活的赐予！欣赏。

是的，我也这样认为，虽然有些快乐来自于痛苦！

夏日荷风

自如的表达，驰骋的思想，深刻的寄寓。拜读

芳菲

李兴文 发表于 2019-5-6 21:23
原本很干燥的地方，一场雨下了二十几个小时了，很湿凉，就像我的心情，爽朗的时候很少的。不是我不会寻求 ...

欢迎李老师到苏黎世呼吸新鲜空气

李兴文

芳菲 发表于 2019-5-7 20:05
欢迎李老师到苏黎世呼吸新鲜空气

那是我的梦想，但愿此生有机会前往！

义勇

雨中寄语，句句深沉。思绪蹁跹，言简意明。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