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六事件

夏冰

　　这个事发生在二十多年前。二十多年前，每个人没有手机，没有电脑，没有私家车，没有……反正吧，如今的人看过去，那时候好像是非常非常遥远的时候了。不过，直到现在，我还能想起那天发生的那件事。越是想忘掉，越是忘不了。

　　乔五举一头闯进门来时，我正埋头在纸上吭吭哧哧写一篇小说，所以没来得及抬起头看是谁，只是说，坐吧。

　　坐啥坐？赶紧的走呀！

　　等等。我知道乔五举喜欢咋咋呼呼，所以没理他。

　　等啥等！马六——

　　马六？马六咋啦？说着话，我眼睛仍然盯着纸上的小说。

　　马六——马六——哎，你别问啦！乔五举说着说着，话里透出明显的不耐烦。我这才从小说里拔出来，扭头看一眼乔五举，问，到底咋啦？

　　还问还问！赶紧走你的吧，文绉绉的，一看就——乔五举满头大汗，脸上乌漆麻黑的，像是刚卸完一车炭从车上跳下来。

　　就什么，乔五举没说。我也没再问。

　　跟着乔五举一路快步走，说实话我心里挺别扭，我还不明白乔五举叫我去干嘛呢。我心思还在我的小说里呢。我那些小说中的人还等着我呢，我咋能说走就走呢。不过说什么也没用了，我已经说走就走了，已经没法返回去了。那些本来蠢蠢欲动的灵感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叹气。不过也只能是悄悄地叹气。

　　这么跟你说吧，我和乔五举他们是这样一种关系，就是一旦他们找我的时候，我需要当机立断斩钉截铁毫不犹豫……（如果有必要，还可以嵌进去一长溜的成语）跟他们走，帮他们各种各样的忙。尽管，其实我也帮不了他们什么忙，那也误不住他们来找我，而且不止一次两次地找我。有很多时候我都纳闷儿，我一个文质彬彬的“秀才”，咋就能跟他们这一帮五大三粗的“蛮人”混在了一起呢！乔五举，马六，还有张麻子，李成义，都是给我们厂拉煤的大车司机，而我，只不过是我们厂供应科过磅的。你知道，为了避免路上的麻烦，他们常常是半夜三更才发车，来回都一样，白天就睡大觉打扑克。八年多过去了，一来二去的，我们混得跟穿开裆裤起就一块玩泥巴的发小一样，嘻嘻哈哈，满不在乎，吹大牛，聊女人，拱猪爬山拖拉机，简直了。我们科同事都骂我，不知道自个儿斤两，好像是整天跟乔五举他们混，就掉了价失了人格一样。其实哪有那么多事！我倒是觉得跟他们相处挺好的，痛快，直接，乐在其中，其乐无穷。比起呆科里听男女同事们那些摸不着影儿的闲淡话好多了。而且你不知道，乔五举他们，都把我当做他们的军师了，有什么事都愿意跟我倒腾倒腾，询问询问。嗯，这感觉，蛮不错。

　　又是到哪喝酒去吗？

　　哪那么多酒喝啊！馋死你！乔五举一改他往日的风格，今天说起话来毫不客气。这倒让我感觉到了某些异常。

　　到底咋了？我有些莫名的心慌。

　　你能不能别问？乔五举转过脸来，定定地瞅着我。我看到，乔五举脸上已是泪水横流。

　　这个情形更让我心慌。但是我知道，既然乔五举不说，那我就应该不问。我们八年多的交情了，这一点我还是心知肚明。

　　乔五举抹一把脸上的泪水，梗了梗脖子，咧了咧嘴，叹了口气，忽地一下掉过头去，继续往前走。我连忙紧紧跟上。一边走，一边在心里头翻腾。

　　关于马六，我这么跟你说吧，这家伙是乔五举他们五六个人里头惟一一个让我格外操心的，你问因为啥？还因为啥？就因为马六这家伙有两个问题一直抓人的心，一个是，这家伙嗜酒如命——作为一个大车司机，你他妈的嗜酒如命，朋友们哪，你大概用脚趾头也能想到，这有多么离谱。再一个，马六这家伙一直单身，不是没人跟他，再怎么着，大车司机一年下来，也可以挣个三五万，比起我这个固定工人的工薪，不是强了百倍，娶个媳妇根本不成问题。用乔五举的话说就是，马六不稀罕她们。马六情愿把那些掺和着他的汗臭味的钞票一把一把塞给路上饭店里的女人们，过“露水夫妻”的日子，坚决不打算娶老婆。你别说，尽管马六很多时候还算是听我的话，让乔五举他们很吃醋，但在娶老婆这桩事上一点不打马虎眼。曾经我语重心长跟他说，马六哎，你这样子不对啊，你这样到老了咋办？没人跟你过日月啊！马六不管不顾，他说，老子想咋的就咋的，谁也管不着！也对，马六爹妈早早抛弃了他，爹病死了，妈嫁了人，都不管他了，家里再没其他人，马六成了名副其实的孤儿了。用他的话说就是，咱想喝（指喝酒）就喝，想睡（指睡女人）就睡，皇帝般的日子了，还要咋？

　　事实上你知道，等我和乔五举赶到那个汽修店，已经是于事无补了。马六直挺挺躺在院子里，他身旁是一只爆裂的大轮胎，轮胎的里头已经翻了出来，乌七麻花的。马六更惨，脑袋被削去差不多一半，浑身是刺眼的血。

　　咋搞的啊咋搞的嘛……我话不成句，血呼啦——一下子就涌上了头。

　　已经补完了……补完了……张麻子本来说话就结巴，这时候更严重了，……补完了……打气……正……打气……打气……

　　算了！我一挥手打断了张麻子的结巴，我已经听出来了大概齐。就算是没听出来大概齐，听不听也无所谓了。马六已经是这样了，明明白白的他躺在我的眼前，还有什么话可说？我一直以为马六会死在酒上面，谁成想——我扭头看着乔五举，乔五举躲躲闪闪，别过头去。我看看周围，除了张麻子他们兄弟几个，还有汽修店老板。汽修店老板是一个瘦瘦的老汉，他站在那里，满脸的不安，一副张惶失措的样子。

　　乔五举，马六早死翘翘了，你狗日的还叫我来干啥呀？

　　乔五举转过头来，慢慢说，咱不是拿你当哥们儿吗？这事你看，出也出了，能不能——能不能——在保险这块儿——给咱——找找人？你知道，我们都没办保险……

　　人都没啦，要保险做甚！我真的是没好气。这帮只认钱的货。

　　不是，不是，这不是——汽修店老板满脸通红，一个劲儿地说，越想说越说不清楚。不过，我已经心知肚明。我从心里哼哼两声，扭头冲乔五举说：

　　那你他娘的不早说？我的眼睛估计有牛眼大。

　　乔五举扭曲了脸，满是委屈地说，我，我不是，不是不，不忍心吗！

　　真想踢你一脚！我恨恨地骂了一句，再看看张麻子他们几个，转脸对汽修店老板说：给咱找辆摩托来。

　　2019.5.12晚

湛社琴

真皮沙发

细读 并问好

夏冰

湛社琴 发表于 2019-5-13 09:40
真皮沙发

细读 并问好

谢谢琴老师关注支持。送上祝福！欢迎指正。

香薰古琴

马六是个奇怪的人，他无父无母，挣着不少的工资却一直单身。然而他出事了，文章一开始就很神秘，哥们拉着主人公“我”也牵着读者的疑虑，马六是怎样死的？夏冰老师善于写伏笔。马六意外死亡，几个常在一起的哥们却想开脱责任？小说语言成熟，伏笔自然，挖掘人性的本真，结尾留下很大的空间。不错的小说，问好夏冰老师！

千幻烟

夏老师的小说，总是那么与众不同，欣赏。

奉洁

事故已经了然，故事似乎还在延展。

瑞雪洪荒

马六意外死亡，小说留白韵味浓厚。值得品读思考。欣赏夏冰佳作。

博南刀客

很有味道的小说。前边有悬念，后边有留白。学习欣赏！

野芒

普通人，特别是底层的普通人的生活总是琐屑和一地鸡毛。而夏版总是对他们更加关照，也更能体察和发现别人所不能发现的一些东西，从而更人更多的一些警示和思考。
和大家观感不同的是，我不觉得这个结尾有什么留白，尽管马六死于非命，但只是一个意外。作品要阐释的是底层人的那种窘迫和因为特殊境地的而造成的不为人所能一下子理解的处事思维或者心态。在他们眼里人死了，生命的意义似乎已经不大，他们最在乎，每天都为之惴惴不安的最现实的那一部分，比如如何获得补偿和补救。而恰恰是这近乎原始的现实索求更能体现这些人的生态，给人警醒。

夏冰

香薰古琴 发表于 2019-5-13 10:29
马六是个奇怪的人，他无父无母，挣着不少的工资却一直单身。然而他出事了，文章一开始就很神秘，哥们拉着主 ...

嗯，有些人和事一直萦绕不去。试着动笔，就是想释放一下。站在小说角度，也是一个练笔。站在心理角度，就是某种慰藉了。谢谢琴版的精到点评。送上祝福。

夏冰

千幻烟 发表于 2019-5-13 12:10
夏老师的小说，总是那么与众不同，欣赏。

谢谢千版的支持关注，问候送上。

夏冰

奉洁 发表于 2019-5-13 14:23
事故已经了然，故事似乎还在延展。

嗯，表面故事背后的东西往往被人忽略掉了。咱不妨带人去看一看。谢谢奉洁老师支持。

夏冰

瑞雪洪荒 发表于 2019-5-13 16:20
马六意外死亡，小说留白韵味浓厚。值得品读思考。欣赏夏冰佳作。

谢谢老朋友来支持。马六的事不仅仅是马六的事。可以激发人们去联想到某些东西，大约也是不错的。

夏冰

博南刀客 发表于 2019-5-13 16:42
很有味道的小说。前边有悬念，后边有留白。学习欣赏！

嗯，悬念留白算是小说的要素了。感谢刀客老师支持。送上祝福。

夏冰

野芒 发表于 2019-5-13 19:03
普通人，特别是底层的普通人的生活总是琐屑和一地鸡毛。而夏版总是对他们更加关照，也更能体察和发现别人所 ...

祝贺你上版。
很明显，野芒斑斑的理解又深入了一层。对于底层人，咱有本能的关照。他们那种集体面对的尴尬生存境遇，实际上是应该唤起人们注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