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读书,不如少年时。少时读书,读得快,记得牢。许久前读的故事,隔了无数重峦叠嶂的光阴,依然不忘。如今读书,多读过即忘。就算记得,也是一片混沌模糊。简嫃的书读过一些,大多都喂了魇兽,由它吞吐。唯《月娘 照眠床》一册,封面、插图、内容都记得清楚。想了想,大抵是因了封面的一句话:“台湾散文名家简嫃笔下最深情的田园之书、童年之书与岁月之书”。照我看,该加一笔:乡情之书。
自幼生长于湘,虽湘与台湾隔了地域的差距,有语言民俗上的诸多不同,但台湾的地理纬度也隶属南方,诸多自然风物皆很熟悉。竹,即是一种。
《月娘 照眠床》里有一章《竹枝词》写到竹,以及由竹衍伸的童年趣事,读之,恰如己身经历。
儿时老屋的西面,即是一片青翠翠的竹林,每至春时,新笋争相破土而出,母亲便会挑一些长得肥壮的笋,剥了笋皮,将嫩嫩的笋肉切成薄片,再从菜园子里摘几个红辣椒,放上一点菜籽油炒了,那种清香,至今萦绕唇舌。笋生得太多,吃不完,有幸余下的笋一年年生发,一节节长大,父亲用来养家糊口。编制成背篓、竹椅、簸箕、箩筐、竹筛等等物件,由娘背到集市上,变成柴米油盐和我们的学费、书费、生活费。 老屋的竹林因了母亲的打理,疏密适中,成了寨子里娃娃们的玩耍胜地。竹林中有一条通往菜园的小径,不宽,却足以成为我们过家家时不用刻意搭建的临时舞台。简嫃的《竹枝词》里写过的“新娘子”、“新郎”、“媒婆”、“轿夫”我们都一一扮演过;文中写过的瓦片当盘,破碗当杯、清水为酒,野菜为肴的宴席我们也曾一一亲尝。只是,文中写过的“折竹枝当筷子,那样的一把粗糙竹枝握在手里,仿佛握住了一份团圆的感觉。待一一江竹枝两支一副地搁在石板上时,又仿佛把团聚的温暖一一吩咐下去了”是多年以后的异乡漂泊时才有的感念,彼时,童年的伙伴都已各安天涯,你在潇湘我在秦。音落讯稀。
老屋院子下面,有一口老井。与竹林毗邻。许是因得竹林的荫庇与滋养,一年四季,井水源源,甘甜清冽,水温冬暖夏凉。半寨子人家的饮水,都靠着这口老井。不只是饮水呀,半寨子的人家洗菜浣衣,也是靠着这口老井。老井的前面放在几块光滑的大石板,还用水泥砌着一口水塘。井水满了,溢出的井水,流入水塘,便成了寨子里姑娘媳妇们的浣衣之处。老井的喧哗,从天蒙蒙亮就开始了,远山的雾气还缭绕山头,竹林的露水,还亮晶晶地挂满竹叶,寨子里还没升起第一缕炊烟,老井边却已有了担水的阿哥阿妹,捣衣声,招呼声,嬉闹声、舀水声、扁担的吱呀声,与竹林里鸟儿的清唱,一应一和,像一曲美妙的山野情歌。竹林,也因了老井,有了许多生动的故事,明了半寨子的东家长西家短,也知道哪个阿哥有了心仪的阿妹,哪个阿妹有了钟情的阿哥。
简嫃的《竹枝词》里写到关于竹的“皮肉层次”,她的阿嬷发怒时会折一支竹枝,“冲冲地大踏步而来”,我却是没有的,父亲亦或是母亲,似乎从未对我动过粗,我也从不曾记得有过父母赐予的皮肉之苦。竹,在我的记忆里,只有“爱之深”,而无“责之切”。竹叶,是天然的乐器。寨子里的年轻后生,个个是吹“竹叶情歌”的能手。小小一片竹叶,摘下来,抿在唇边,轻轻一吹,就是婉转悠扬,不知什么时候,就悄悄俘获了哪位阿妹的心。月光下,在竹林西边的半坡上,玉米地边,手拉着手,头靠着肩,听阿哥将竹叶,吹出缠绵悱恻、情深意长。
简嫃写:“如果,寻找是可能的话,人的一生,也许要找的是,一个心爱的人,一句灵犀相通的话,一样属于天地的宝物,如果万物之情就是这样简历的,我很欣喜,我已有了二又二分之一”,她“将用想象建一处竹篁农舍,等待另外的二分之一前来。”不知道简嫃有没有用如愿,有没有在竹篁农舍里等来她另外的二分之一。
彼时,我也那样想过。曾经和娘保证:“等你和爹老了,我要天天陪在你们身边。”娘的眼,笑成了弯月亮。也曾经和一个人许诺:“等老了,要一起回到山寨,截竹为舍,种菜养鸡。白头偕老”多年以后才明白:愿望一转身,就是快马加鞭也追不上的八千里路云和月。诺言一转身,就是重山叠水的前世今生。
土家山寨里,竹林不止我家有,几乎家家房前屋后都有几竿。如同山寨里居住的人家,屋檐接着屋檐,根连着根。往上溯,都是同宗同源。竹的品种繁多:毛竹、楠竹、凤尾竹、湘妃竹、箭竹、罗汉竹。或稀稀落落的几竿,或成簇、成片、成林。许多小鸟在竹林里安家落户,幼年,还曾于竹林见过黄鹂。
简嫃说:“竹是个音乐家。”,是也,雨落雪飞或每至风起,竹林簌簌,静夜眠枕,听檐滴漏,听竹林雨声沥沥,乃至今日万籁不及。
是哪一年呢?记忆中已经没有清楚的时间分界。只记得,某一年归家,忽然之间,寨子里的许多人家忽然就人去屋空,炊烟渐稀,老井的清晨再也不见美丽姑娘年轻媳妇的捣衣声。父亲老了,我们长大了,不再需要父亲编制背篓篾箩赚钱养家,遥远的距离,赶不及尝鲜春日的新笋。竹林以疯长的速度来赶走寂寞,淹没了那条盛满我们童稚宴席的小径,甚至一路攻城略地,将菜园侵占。再后来,老井的青石板上长满了青苔,水塘被水芹统治。老井的水,忽然就变冷了,不管冬夏,伸手触摸,寒凉刺骨。
当然,夏夜里的竹林情歌,已是昔年余韵。城市的钢琴,远比竹叶有诱惑力。
简嫃写:“竹,只长在两个地方:一是乡下人的屋前屋后,一是有情人的暖暖心田里”。动荡的时光,认他乡作故乡的羁旅,就让竹,生长在有情人的心田里吧,根连着根。地基的青石虽然荒芜,但泥土永存。刘禹锡有一句《竹枝词》:“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还有晴。”改一下,却把有情作无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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