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边陲老人 于 2019-6-2 09:13 编辑
远征失败,政府再一次在全国大规模征兵。
八月,某日,中午。三十名身穿灰布军装的军人,在李连长的带领下,突然出现在彝族人居住地灵溪寨。族长曲玛天明代表全寨村民作了欢迎辞,李连长作了讲演——仰光陷落、八莫失守、曼德勒会战流产、兵败野人山……尽管是一个又一个败仗,然而在李连长的虚构中变成了一个又一个胜仗,令灵溪寨民唏嘘不已,感动不已。
当天晚上,彝族打歌会结束之后,曲玛天明主持召开了全族会议,当即决定把寨里最优秀的三十名青年交给李连长,于五天后出寨,奔赴抗日前线。第二天晚上,月光如水。月亮仿佛一位慈祥的母亲,把她甘醇的乳汁喂给大山、森林、河流、生活在大地的生灵……灵溪河边,一棵柳树下,坐着一对青年男女,男子依火木胜,女子曲玛阿真,是族长曲玛天明的女儿。
柳树枝繁叶茂,细密的仿佛女人的一把梳子,轻轻地梳洗着河面,梳得曲玛阿真心旌摇动,情难自禁。她扭了扭身子,把自己扭进了依火木胜的怀里,用双手搂着依火木胜的脖子,从她眸子里射出来的目光如秋水,似寒星,仿佛一束奇异的电子波,绵软而热烈,说,木胜,你爱我吗?
依火木胜说,彝家人的酒,最醉人,彝家人的情,最长久。曲玛阿真不信依火木胜对她能有彝家酒那般的浓烈,说,如果你不巧当了军官呢?到时候会不会把我忘记了?依火木胜说,彝家人无论走到哪里,无论当了多大的官,心里总是恋着一座山。
曲玛阿真“哦”地叫了一声,她轻轻地扭了扭身体,微微地张着嘴,两眼望着依火木胜,眸子里射出了热烈而渴求的光芒。起风了,微风轻拂,纤纤草动,杨柳依依,如水的月光透过柳丝之间的缝隙撒下来,树下,尽是不规则的亮点……依火木胜不知道,曲玛阿真不知道,五天之后,当他们依依惜别之后,他们的再次相会,竟然会相隔二十年!竟然会在远离故土的地方,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劫数,回避不了,躲避不了。
1944年,新年刚过,曲玛天明决定全寨外迁,去云南,去滇西,去滇西寻找寨里的三十名青年。两百多人赶着牲口,走出了灵溪寨,走进了云南,来到了中甸。曲玛天明望着梅里雪山,说,彝家人是苦荞,无论走到哪里都能生长,我看就在这里吧?曲玛天明领着全寨人走进山里,盖房子,放牧,开荒,种地……驻扎下来,曲玛天明随后派出几名寨民前往大理、保山方向,去寻找寨里的三十名青年。
山下人用惊异的目光看着这群天外来客,当他们意识到这群天外来客有可能对他们的生存造成威胁时,他们拿起猎枪,拿起刀甚至石头,嚎叫着冲向灵溪寨民,一场大战即将发生。就在这个时候,曲玛天明出现了,他站在对峙的两群人中间,跟山下人说明了情况,然后双方进行了艰难的谈判,最后,山下人同意灵溪寨民暂时居住在山上,共同分享山里少得可怜的食物。
外出打探消息的寨民回来了,有人说寨里的三十名青年在缅甸,有人说在保山,还有人说在腾冲。彝族是最讲情义的民族,彝族是最讲情义的人,他们怎么舍得让自己的子弟流落在外?三十名青年下落不明,不知生死,族人伤感了,许多人哭了起来。
曲玛阿真搂着她和依火木胜的女儿依火曲玛,望着向远方飞去的云,哭啊,哭啊,哭得地动山摇。一条狗快步来到曲玛阿真面前,拿尾巴当坐垫,凄苦地望着悲哭的女人,最后站了起来,踉跄而去。曲玛阿真的母亲把长长的烟杆在鞋帮上敲了几下,走过去,楼起女儿,说,阿妹,你莫要哭了!你看你,把山都哭得摇起来了,把山都哭得动起来了,把狗都哭得走不稳路了!
曲玛天明听着女儿的哭声,吸着长长的烟杆,从鼻子里喷出一股烟,说,看来,我们又要走了,他的婆娘从鼻子里喷出一股烟,说,看来,我们又要走了。曲玛天明任命了两位新族长,他把寨民分成了三部分,一部分留守中甸,一部分进者摩山,经哀牢山南下去寻找寨里的三十名青年,他自己带领百余名寨民,过虎跳峡来到大理,经西洱河到保山沿线,继续寻找寨里的三十名青年。
曲玛天明带领着百余名寨民,仿佛游魂,这里住两年,那里住三年,所居住的都是一日之屋——日出始建,日落建成,随遇而安,随时可走。
曲玛天明老了,他坐在房子前,两眼望着苍山。苍山,从山谷里升起的一朵云,走一下,停一下,走走停停,寻寻觅觅,当它走到苍山的山巅时,停了下来,佁然不动。曲玛天明指着那朵云,说,阿妹,你看见那朵云了吗?那朵云叫做望夫云,是一个重情女子,就像我们彝家阿妹。
曲玛阿真望着那朵望夫云,心里再次想起了依火木胜,她的鼻子一酸,簌簌地流下泪来。曲玛天明说,彝人无论走到哪里,心里总是恋着一座山,木胜也不能例外。曲玛阿真点了点头,她坚信依火木胜一定会回来的,因为彝人无论走到哪里,心里总是恋着山,她觉得自己是一座山,是值得依火木胜恋着的一座山。
曲玛天明到了风烛残年,他发觉族人回归无望了,再也不能这么游荡下去了,他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首先想到的是族人,他想为族人找到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曲玛天明把族人叫到身边,说,我们再也不能游荡下去了,彝人是一把苦荞种子,只要有土地,苦荞就能生根发芽,就能结出果实。
此时,依火木胜回到了灵溪寨。当年,依火木胜和寨里的三十名青年走出了灵溪寨,被空运到昆明,经过短暂集训之后,被送到抗战前线,等到抗战胜利时,三十名青年只有七人活了下来。抗战结束之后,依火木胜不想打内战,相邀六人躲进了胡康河谷,等到走出胡康河谷时,七名青年只有两个人活了下来。
依火木胜拖着一条残腿,这里住几个月,那里住半年,终于回到了冷溪寨,却见寨子人去楼空,房倒屋塌,夕阳西下,寒鸦唱晚,一片凄凉。这是怎么回事啊?我的亲人,我的阿真,你们在哪儿啊?依火木胜悲伤地呼喊着,呼喊着,他来到对面的一个寨子,经过询问,知道了事情的始末,他的心里更加悲伤了,他开启了寻亲之路。
他走啊,问啊,他走啊,问啊,不知道走了多少里路,不知道问了多少个人,到底来到了中甸,找到了留守的族人——巍巍梅里雪山哟,请你作证,请你证明亲人相见时刻,究竟流下了多少眼泪?那眼泪流下来,落在雪地上,与雪水一道流进庄稼地里,那庄稼,把眼泪变成了生机,变成了希望。 曲玛天明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来到一个名叫鹊山的地方。醒来之后,他把梦里的情形告诉了族人,说,我们去找鹊山吧?族人抬着依火天明,不知道翻了多少座山,不知道越过了多少道岭,到底找鹊山。
鹊山,海拔2900多米,它仿佛一只绿色的摇篮,从天空跌落到群山之上。曲玛天明看到鹊山绿树苍翠,地域空旷,土地肥沃,足以养活族人,说,山是彝人的依靠,彝人离不开山,我们就在这里落脚吧?曲玛天明指定了新族长,说,我死以后,请你们把我烧了,让我的灵魂,随着升起的青烟,回到故乡去吧! 曲玛天明望着身边已经不多的族人,沉沉地叹了一口气,带着太多的遗憾闭上了眼睛,永远地闭上了眼睛。火葬的时候,晴空万里,白云悠悠,突然,一朵云箭一般地从远方飞了过来,停留在火葬场上空,瓢泼大雨浇灭了正在熊熊燃烧的大火……鹊山彝人拾起老族长的遗骨,祭祀过后,把老族长的遗骨塞进一个树洞里,然后在鹊山开荒,种地,放牧、打猎……居住下来,再也没有离开。
依火木胜在中甸住了一些日子,又起程了。失去亲人和爱情的日子,对于他来说,宛如巨蚁钻进了他的体内,啃噬着他的灵魂,又如一把尖刀插进了他的心脏,刺得他好生疼痛。依火木胜离开了中甸,拄着木杖,拖着一条残腿,走啊,走啊,走进了哀牢山,找到了一部分失散的族人,后来,依火木胜在哀牢山族人的指点下,寻着蛛丝马迹,辗转来到了鹊山,找到了又一批失散的族人。
依火木胜和曲玛阿真——这对冤家,在失散了二十年之后,他们再次相会了。当他们再次相拥的时候,原本阴沉得一塌糊涂的天空,于突然之间云开雾散,蔚蓝的天空,两朵白云从不同的方向飞来,仿佛一对款款情深的恋人在天空对接,没有犹豫,没有羞涩,相依相偎,自然融合。
依火木胜和曲玛阿真在鹊山生活了几年,之后,他们留下女儿依火曲玛,离开了鹊山。过了不久,陆续有人迁来鹊山,他们是从依火木胜和曲玛阿真嘴里知道族人消息的。
鹊山族人问起依火木胜和曲玛阿真的情况,有人说他们一起回了灵溪,居住在灵溪,有人说依火木胜病死在回灵溪的路上,曲玛阿真在路边码起七层柴火,把老公平放在柴火的第七层,点燃了柴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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