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孙姜 于 2019-6-6 15:56 编辑
女儿生完孩子一满月，就被我从大连急忙喊了回来。种种迹象表明，她姥姥的时日不多了。我妈得的是心脏二尖瓣膜脱垂，八十四岁了，不能手术，身体虚弱到了极点，每每瞅着病床上那个瘦小无力的身躯，总觉得她就像一片随时能被风吹走的卡通风筝，心里一揪一揪地疼。 女儿走进病房时怀里的孩子睡着，我妈也睡着，我们静悄悄地站在周围。一老一小都这么安然，时光不要流动了好不好？妈很快醒过来，瞅瞅女儿，乐了。“你回来了？坐了一天飞机吧？天这么热，你妈给你熬绿豆粥了么？哟，你得给孩子喂奶，不能吃绿豆，看我这个老糊涂。快让我看看我的小重孙儿。”我把病床摇起来，给妈的后背加了个枕头，然后把孩子送到她的怀里。祖孙四代女人总算聚在一起了，拍照，拍照，赶紧记录下这个生命的链条。 我跟女儿耳语：“趁你姥还明白，赶紧跟她说说话。”
一年来多来，妈就一阵明白一阵糊涂，而且是糊涂着的时间越来越长。今早儿我去倒尿盆回来，她躺在那儿闭着眼睛抿着嘴儿咯咯地乐。难得看到她这个状态，大多的时候她都蹙着眉尖，静静地躺着。 “妈，乐啥呢？” “你爸呗。” “我爸咋了？” “我让他给我挠痒痒，他可倒好，在我身上乱抓。”
我乐不起来。我爸都去世三年多了，妈这是又糊涂了。唉，忘了更好，少了多少悲伤！ “妈，是不是有一天你也会不记得我？” “怎么会呢，你是我的心头肉！” “那我爸是啥？” “你爸呀，是个老不正经。” “别说他正不正经，说他是你身上的啥？” 妈的那双睫毛都白了的大眼睛呆呆地瞅着前方，她是在思考么？“你爸是我的脑子。我这辈子就听他的了。哎，你爸呢，怎么转眼就不见了？” “我爸去给你打热水了。来，咱们先吃饭……”
“妈，你看我姥！”女儿惊异的叫声让我回过神儿来。“我姥问我爸是谁呢，她这会儿不会连我是谁也不知道了吧？”女儿紧张起来，拉起姥姥的手：“我爸不是你最喜欢的女婿么？你一直叫他大儿子的呀！” “哦，见了面兴许能想起来。” “妈，我是谁你总不会不记得吧？”我凑上前去。 妈端祥了我半天，讪讪地笑了。“猛不防地我还真想不起来了。” “想什么想呀，我是你闺女！” “瞎说，你怎么能是我闺女呢。想起来了，你是我二十多年前的邻居，你咋来了？还是跟以前一样爱跟我闹笑话，其实你这人心眼可好了……”妈的眼神飘移开，显然又穿越到二十年前的时空里。 她终于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不认识了，一屋子的人都无声地流下了眼泪。小护士量完体温，特意拍了拍我的肩膀。 妈又睡了。有小重孙女儿在身边，她这一觉儿睡得格外安稳。睡吧，在人世跌跌撞撞地行走了这么多年，她太累了。趁她睡着，我赶紧打发女儿娘俩回家休息。
下午，我给妈洗了头，擦了身子。妈胃口挺好，还吃了几口我早晨熬的樱桃羹。主治医生是我高中同学，刚才抽空过来看了看，提醒我这可能是回光返照。都打点停当了，妈靠在我怀里开口了：“嫚儿，妈要跟你说点儿正事儿。” “说吧，我看你还有多少正事儿没跟我说。”我嘻皮笑脸地把耳朵贴到了她的嘴巴旁边儿。 “嫚儿，你不是我的孩子。” “妈，你又糊涂了！” “妈没糊涂，你真的不是。小时候你总问我，别人家都姊妹好几个，怎么只有你是独生女，我说我生了你之后就做病了，再不能生育。其实呀，我从来没生养过。” “妈！” “打从医院里一抱起你，我就知道你是我的孩子。你是那么好看，那么安生，刚生下来的小毛孩儿居然睁着大眼睛瞅着我乐……”泪水从妈的眼角溢出，也在我的眼角奔突。我搂紧了我妈。“妈这辈子做的最正确的事儿就是把你抱回来了，有你的人生才完美。你要好好生活，别让我惦着……”妈气若游丝，在拼命地往外吐字。 “妈，你养大了我，我就是你的孩子”，我把脸贴在妈的脸上，她在我怀里越来越重。她肯定能听到我混杂在哭声中的告白，“妈，其实我早知道我不是你生的，小时候胡同里的孩子总骂我是野种，上大学时同学来咱家都说我长得不像你……那年，陪你回山东老家，我大姨喝了两杯酒，指着我问你‘她姓啥来着’……妈，可你就是我的亲妈！妈，下辈子，你可千万别再忘了生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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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6-6 15: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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