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

建屋烹文

    阿奎你他妈的今天拜了哪路财神，居然把我打断腿了！麻将桌边，矮墩墩的二狗红着眼看着阿奎，满脸悻悻然。
　　
　　阿奎穿着翻领短袖T恤，下面扎在抖抻的西装长裤里，脚穿白袜子黑皮鞋，一副知识分子城里人打扮，与麻将馆光膀子，趿拉着拖鞋的村民格格不入。大伙常揶揄阿奎收拾得这样子，是为了想泡个小三。
　　
　　阿奎一边喜滋滋地把荷包放进屁股兜里，转脸二狗说，这是手气加水平，知道不？
　　
　　哟，说你厉害，你就还顺着爬了！敢不敢今晚继续战！？二狗白了阿奎一眼，站起身，踢开旁边的凳子，准备走。阿奎笑了笑，没答话，心里却说，赢了就笑，输了就摆脸色。牌品不好！
　　
　　阿奎的牌品是好的。他输了钱，即使牌桌上欠了账，散场后就回家拿了钱给还上，绝不会像二狗他们拍屁股走人，一句下次给，便不了了之。那次，他拿着钱前脚刚到赌场，堂客单丽后脚就追来了。单丽怒气冲冲地要来收缴他的钱包，众目睽睽之下，阿奎实在不好意思乖乖交出来。两个人在麻将馆前坪里拉扯着，阿奎眼疾手快，将钱丢给一帮站着的债主说，拿着快走，记着，了账了哦！
　　
　　单丽看着钱已经追不回来了，气得眼泪在眼睛里打转，一声不响地往回走。阿奎心里忐忑地也跟着回家，一进家门，单丽就对他又哭又骂开了，大意是自从田地被征收后，阿奎就一直无所事事，整日里在村里麻将馆晃荡，以为有着这四五十万田地征收款，从此就可以过逍遥日子了。不知道儿子还在上高中，以后花钱会越来越大。
　　
　　阿奎不做声，只在心里争辩，你说了几十遍了，谁不知道，我也想挣钱啊。可是现在干什么呢？早先的木匠活萧条，改行种了十年菜。现在田地征收，菜种不成，木匠活也生疏了。
　　
　　你明天跟我一起去扫马路！单丽气狠狠地对阿葵说。
　　
　　我去扫马路？阿奎吓了一跳。在他心里，扫马路的都是些老弱病残的人，是最被人看不起的行业。
　　
　　你去不去？单丽逼视着他。
　　
　　阿奎不敢强嘴顶撞。单丽聪明能干，长相俊美，看着温柔文静，从不在公众场合嘻哈，其实个性却强悍泼辣。不但阿奎畏惧，村里的一些惯于狎亵的男人们也忌惮。加之单丽从不出来闲坐玩牌，于是麻将馆里的牌友们就常拿阿奎编排开唰，以发泄心里的那种悻悻的情绪。
　　
　　阿奎低着头，坐在沙发上，像犯错的小孩子向父母作保证。我保证以后不去玩牌行了吧？我不想去扫马路。大男人扫马路，不丢人啊？要不我去问老表他做事的北汽还招人不。我宁愿去厂里做事。
　　
　　单丽坐在床边，瞟视着老公，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态。你还知道丢人啊？身强力壮没病没痛，整日坐在麻将馆。若是你娘还在，气也被你气死了。
　　
　　不要扯远了罢。阿葵一听扯到娘头上。心里就陡然不舒服了。他说，我说了不去玩牌了啊，要是我再去玩的话，阿奎一时想不起做一个什么承诺。随你怎么惩罚好吧？阿奎斜了堂客一眼，摸出一支烟，叼在嘴里，用打火机点着了，自个抽起来。
　　
　　单丽看着老公说，随我怎么惩罚，这可是你说的，告诉你，如果你还像狗改不了吃屎样再在麻将馆混，我就喂你一勺大粪！保证说到做到！
　　
　　单丽果然说到做到。今天，二狗走在头里刚出门，就看见单丽提着一个长柄大粪勺站在前坪里，身边放着一只粪桶。
　　
　　二狗心里一惊，往斜里一出溜，朝屋边拐角里躲去，口里喊声，阿奎，你堂客来了！
　　
　　阿奎一听，着了慌。他岳母四天前摔一跤中了风，堂客眼泪汪汪地赶回两百多里路的娘家去，说好至少一个星期才会回来，让他替自己去扫几天马路。本来阿奎是在北汽厂里做事的，但是一个月前因为连续两天迟到，班长批评他，语气重了点。他是个极其看重面子的人，受不了，辞职不干了。今天匆匆去搞卫生回来，眼见快到午饭时候，懒得做饭，去村头店里买泡面。不料遇上二狗拿话来激将，称呼他是怕堂客协会主任。又说不嫖不赌，空夹对卵子。他妈的！阿奎感觉面子受到了打击，他要表示，自己并不怕堂客，并且自己夹的也是有豪气的卵子。因此下午就和二狗坐到了牌桌上了。没想到手气出奇的红。他满心喜悦正洋溢在心，猛听到说堂客来了，顿时慌得连忙往门外跑。他第一眼看见前坪里的堂客，第二眼就看到把长柄大勺，就那么一愣神，第三眼就看见那大勺朝自己扬来。同时，他听到了一圈的惊叫声。惊叫声中，噗啦一声，就感觉自己被大勺泼了个兜头正着。不用闻，更不用舔，是一勺大粪无疑……
　　
　　依往日惯例，阿奎应该是拔脚就逃的。他习惯了在堂客面前不战而降。但是今天在这大庭广众之下，他觉得自己的面子被一勺污水玷污得面目前非了。乡村习俗里，对人泼粪水，是极大的侮辱。必须做出一个姿态，让围观的人群觉得，他不是真的怕堂客。
　　
　　怕堂客出了名的阿奎，却又爱面子胜于一切的阿奎，终于雄起了。他奔过去，抢过单丽手里的勺子，一挥手，勺子在空中划一条弧线，哐当一声掉落在人群外面的水泥地上，残余的粪水也在空中滴落下来。人群惊叫着躲避，一边叫道，阿奎你要死啊，弄我身上都落了粪水，臭死了！
　　
　　单丽没想到，阿奎竟然会反抗，会抢去勺子丢掉。她气急之下，揪住阿奎想打他的耳光。阿奎怒气彻底爆发了。他抡起手，照着堂客的脑袋扫过去，单丽被扫了个趔趄，阿奎乘机摆脱了她，朝家里扬长而去，此刻他心里陡然生出一股豪气。别以为我阿奎真怕了你！
　　
　　二
　　
　　阿奎，你是真男人！麻将桌上，二狗叼着烟，一边飞快整理着牌，一边对对面的阿奎说，女人嘛，就是要打，不然就会骑到头上拉屎了！
　　
　　她又回娘家去了，说不会再来了。还说要离婚呢！阿奎一边摸牌，一边说，语气里似乎有点不安。
　　
　　哎呀，阿奎，女人不要信，她就是吓唬你的。她舍得离婚么?我们这里眨眼就会被征收了。到时揣着钞票，住着小区，吃着社保。到哪里去找这样的机遇？再说，还有你这么帅的男人，她舍得离婚？除非她脑壳发昏！
　　
　　嘻嘻，桌上的人笑着；单丽脑袋瓜子灵泛得很，才不会发昏。只有你二狗，脑袋时不时发昏，还癞蛤蟆……
　　
　　打牌打牌！二狗打断他的话。闭住你臭嘴。等下我脑壳发昏放炮就怪你！
　　
　　阿奎这几天如有神助，场场赢钱。麻将馆的牌友们轮流和他开战，他愈战愈勇，所向披靡。五天过去，二狗说，阿奎已经赢到了一万八多。他成了麻将馆的一个奇迹了。
　　
　　阿奎的堂客终于回来了，回来的时候，阿奎刚从麻将馆回来。今天又赢了！数数钱，总共已经赢回来两万出头。
　　
　　阿奎兴奋地一边数钱。一边想着，这打牌赢钱可真来得快！他生来从未遇上这样的好运气！运气来了真是门板挡不住！但是，阿奎心里还是清楚得很。有赢必有输。运气总有走的时候。他觉得最好见好就散。本来赢了一万块的时候，阿奎就想，如果明天输了，就赶紧收手。可他这几天天天赢，一来不好意思赢了就退场，二来有了不怕输的胆气。麻将馆天天打电话，尊称他牌神，要他捧场凑腿。二狗他们也天天缠着他，想翻本回去。因此，阿奎除了上午去扫马路，下午和晚上，场场应战。
　　
　　阿奎心里想着，这两万块存起来，等单丽回来的时候，交给她，给她个惊喜。
　　
　　但是，单丽却给了他一顿臭骂。你以为我是回来和你过日的吗？想得美！我回来拿行李出去打工的。再也不想见到你了。扫马路的活，你愿意干就去接着干，不愿干就拉倒！巴不得你有本事，打牌能赢到钱。我才不会稀罕你这钱！你去守着你的麻将馆过日子！
　　
　　阿奎茫然无措地看着单丽背着行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门，竟然呆呆地一句挽留的话都没有说出口。他跟出门，站在庭前，看着堂客决然走远的背影，赢钱的喜悦感顿时荡然无存。
　　
　　阿奎无精打采地回到堂屋里，坐在靠椅上掏出一支烟来抽。烟雾缭绕中，他看到了挂在堂屋墙上的母亲的遗像。母亲的遗像是在她五十岁的时候照的，那时阿奎二十六岁了，还是单身一个，他母亲着急得让人给他牵线了好几个姑娘。不是姑娘嫌弃阿奎家里条件不好，要么就是阿奎嫌弃姑娘长得丑。那时木匠手艺已经不受待见，阿奎闲暇时期迷上了赌钱打牌。单丽和他初见面时，曾经直言不讳地对他母亲说，他如果能去掉赌博恶习，这事就有希望能成。阿奎在母亲声泪俱下地痛骂之中，真的收敛了很多。虽然有时忍不住偶尔为之，但是在单丽的管束之下，算是戒了赌博了。
　　
　　现在，我又发了打牌的瘾了。阿奎想，堂客最厌恶赌钱打牌了，为这事不知拌了多少嘴。可是我也是闲来娱乐而已，又不是想着靠打牌为生。现在有哪几个没事时不玩几把呢？我又不是天天困守在麻将馆。还不是因为手气好，才连着玩了几天，又不是把家里的钱拿去输了。想想几天时间就赢了这么多，又有何不可呢？要知道，扫马路一个月两千来块，我这几天时间就几乎赢了一年的工资了！
　　
　　堂客说要离婚，应该是一时之气。以前这话也说过，还不是都没有成真。哎，不去打麻将了，惹她发泼了，难应付。其实赌钱打牌的谁不知道，靠赌博赢钱为生是靠不住的事，不过就是娱乐而已。我还是去厂里找一份事情做。不然闲在家里就会不由自主往麻将馆去了。我出去做事，堂客的气自然也就会消了。
　　
　　阿奎这样想，做了晚饭吃了，便躺在沙发上看电视，没有去麻将馆。
　　
　　还不到两分钟，麻将馆老板就打电话来了。牌神大人！还没吃完饭啊？快点来。雷打岭的牌精大马猴特来和你切磋。你可不能示弱哦！
　　
　　我不打麻将了，我堂客真要和我离婚，已经赌气走了！
　　
　　哎呀！阿奎，不，亲爱的牌神大人，你这一向战果累累，赢了那么大一沓红票子回去了，她应该宽心才是啊。也是，搞不懂你堂客到底怎么想的，好似是另类人。不过，你今晚必须来。男子汉大丈夫，应该有自己的气魄！不至于赢了钱就不来玩了吧？那也太没意思了，我想你该不是这样的人！
　　
　　可是，可是，阿奎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莫啰嗦了!快点!大家都等着看牌神和牌精较量呢！你总不至于是怕了吧！
　　
　　阿奎一时不知道怎么办。自己有心不想去玩了，可是，老板拿这话来激，好似我阿奎赢了就不想吐出来，没有牌品。我阿奎啥时是这样的人！
　　
　　阿奎想，不能让他们看扁自己。他决定去会一会牌精。仿佛是高手对决，他觉得自己成了麻将馆的风云人物，自我感觉蛮惬意的。
　　
　　但是上了牌桌以后，阿奎的感觉陡然变糟了。仿佛大马猴是他的克星。这几天一直持续的运气陡然不见了。不是抓的一手烂牌，就是打什么来什么。好不容易早早听胡，却听个死门。运气仿佛被大马猴收买，投靠到他怀里去了。他不是起手听牌，就是杠上开花，就算听个边门，偏偏能绝子自摸。大马猴似乎知道今晚的胜负，开局就附加了大注。阿奎先是感觉浑身热炸，而后额上汗珠直冒，接着满头汗水就一线线往下流。越打越惨。挖耳挑子扒进，四齿铁杷拖出。一场下来，阿奎一万块就输完了！
　　
　　大马猴坐在桌旁，安安静静地抽着烟。阿奎兄弟今晚手气不佳啊。要不，明晚再战？
　　
　　阿奎心里充满了羞惭和懊悔。早知道手气这么差，就不来丢人现眼了！另外两个，二狗和陈美丽，上午还输给我，今晚居然也赢进不少。真是运气来门板挡不住，运气走九牛拉不回！
　　
　　马兄弟，胜败难料，明晚再战！阿奎尽量显得泰然自若的样子，径自回家去了。
　　
　　阿奎说明晚再战，本来是个敷衍之词。他回家一想，二狗这几天他们输了这么些钱给我，必然想尽办法要捞回来。今晚一战，说不定是他们三个串通一气对付我。他想，不能战了，他们倘若是合伙作弊想坑我，那钱屎都是他们的。
　　
　　然而第二天大马猴主动打电话给他。阿奎兄弟，你说好的今晚再玩，怎么不见来啊，我可在等着你呢！
　　
　　不是啊，马兄弟技艺高超，我心里惭愧，不敢奉陪。
　　
　　什么话，你的水平有目共睹，牌神的名号不是随便得来的，听说你这向赢了不少，不至于是怕输回去，交给堂客掖进排肋骨里了吧？
　　
　　哎呀，哪里的话，我阿奎是这样的人么?你等我，我就来！输钱算什么，重要的要守信用，要有牌品……
　　
　　三
　　
　　真他妈的是个坑！
　　
　　阿奎明白过来的时候，已经在两个月之后。身着保安服的他，在福尔莱大酒店的大厅里，心里犹自愤愤不平。
　　
　　陈美丽好几次来这酒店了。阿奎看见了总是转过头去，有意避免让她看见。今天临下班，终于没有来得及躲避。四目相对，阿奎盯着她笑。陈美丽先是一错愕，然后扭着腰，格外亲热地朝他贴近来。奎哥！我说我怎么找不到你呀，原来在这里上班呀！
　　
　　你找我？找我干嘛？
　　
　　哎呀，奎哥！那次大马猴赢你钱，我后来才知道有名堂的啦，我就是想找你告诉你不要上当了嘛。幸亏你再没有去了，不然会输的更惨呢。
　　
　　阿奎有点冷笑地看着陈美丽，谢谢你给我证实这件事。
　　
　　奎哥，有什么事都互相帮助嘛。
　　
　　好吧，我懂，我永远没看见陈美丽到这里来过。
　　
　　奎哥真好!有空请你吃饭。陈美丽抛个媚眼，匆匆走了。
　　
　　好你个大马猴，居然耍名堂。什么牌精，空有其名！如此牌品，胜之不武!阿奎心里一面蔑视着他们，一面又对自己那两晚痛失两万块耿耿于怀。
　　
　　阿奎那晚输光了钱，还欠了帐。他回去拿钱，才发现现金存折都找不到。阿奎知道一定是单丽藏起来，怕他打牌挥霍了。
　　
　　辉煌一去不复返。后来阿奎和麻将馆老板借了两千块钱，意欲寻得转机，不想运气从此再不光顾他，两千块很快灰飞烟灭。
　　
　　阿奎因为没了钱，谁也不愿和他玩了。这天晚上，阿奎在麻将馆转了一圈，看到麻将馆老板耷拉着眼睛不愿理他，知道找他再借钱翻身已经没有可能了。看了一会，他垂头丧气地回到家，冷冷清清的家让他心里十分失落。短短十几天，家里就被弄成不像个家了。堂客出去打工不回来，打电话也不接。儿子也呆在学校不愿回来了。一定是他妈对儿子说了什么坏话。哎，哪里需要说什么坏话呢。就是自己弄成这般状况嘛。心里知道是不要指望打牌能赢钱过日子的，可是一旦赢了钱就收不住手。输钱只为赢钱起，哪个赢钱落了底。当年妈就是这样对自己说的。真是啊。现在如何了？阿奎想起以前堂客为了杜绝自己玩牌，跑到麻将馆扫掉桌上的子儿，不惜和别人闹翻，当初自己还觉得不通情理。唉！我明天就出去找事做。马路不扫了。离开这个地方，他们就不会来找了。哎，其实，自己没钱玩，二狗他们已经不理我了。
　　
　　没一个好家伙！阿奎在大厅里不由自主地骂了一声。等他反应过来这是在酒店大厅里，不是在大街上，便抬头偷偷环视了一下。这时，一个男子走了进来。阿奎抬眼望去不由吃了一惊。不正是大马猴吗？
　　
　　大马猴看见了阿奎，先是一愣，接着瘦削的脸上就堆满了笑，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他走近来咧着嘴笑道。啊呀，阿奎兄弟，我说怎么不见牌神去赢钱了，原来在这里当保安啊？
　　
　　阿奎一听这话，好似脸上被人啪啪拍了两巴掌，不由脸色发白，他悻悻然说，大马猴，你他娘的太不够意思，居然在牌桌上玩名堂。也太没有牌品了！
　　
　　大马猴一愣，唰地一下变了脸色。阿奎兄弟，牌可以乱出，话可不能乱说。我几时耍你什么名堂了。你倒说说，谁告诉你我耍什么名堂了？
　　
　　阿奎当然不能说是陈美丽告诉他的。他鄙夷地望着大马猴说，有没有自己知道。
　　
　　大马猴正待再说，忽见门外又进来一个人，他迅即换上一副笑脸迎上去。张老板来了！
　　
　　阿奎再次吃了一惊，这不是当年同座的同学张亮吗？今天这是怎么回事，尽遇见熟人。他下意识地偏过头去，想回避，可是张亮却看了过来。
　　
　　哎呀！老同学，罗传奎！
　　
　　阿奎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阿奎！张亮拍着阿奎的肩膀说，听闻已经是征收大款了，在这当什么保安啊。
　　
　　哎哎。让老同学见笑了。闲得无聊，找点事情打发时间呢。
　　
　　张亮掏出一包和烟，让给阿奎和大马猴，大马猴恭恭敬敬双手近来抽出一根烟，飞快叼嘴上，掏出打火机给张亮点着，转头要给阿奎点，阿奎却自己掏出打火机点着了。
　　
　　张亮左手托着右手肘在胸前，烟雾在他脸前飘着。阿奎，要不跟我一起玩不，一个月收入比你这一年都多。
　　
　　张亮，张总，你搞什么项目啊？
　　
　　我开一个投资公司呢！想不想参股？一分投入，十分回报。
　　
　　哎呀我没钱。
　　
　　张亮叼着烟，把头偏向一边，眼睛瞟过来，没钱，谁信！你是不相信老同学罢了。
　　
　　阿奎心里想，我才不信什么投资。不说钱被老婆收藏了，就算手里有钱也不会去投什么资。如今套路太多了。他讪讪笑着说，真没钱，老同学岂能不信，是真没钱。
　　
　　算了，不说这些。今晚我有个朋友来这里。一起吃个饭吧。这点面子总会给吧？
　　
　　阿奎说，老同学说哪里去了，请我吃饭是看得起我，我高兴来不及呢！
　　
　　四
　　
　　阿奎坐在饭桌旁有点拘谨。张亮的朋友财大气粗的模样，光头粗脖子，脖子上金链子老粗，手指上的金戒指两三个，亮晃晃闪人眼。他仰靠在座椅上，抬头朝向天花板，眼睛翻下来打量着阿奎。这是我同学，阿奎。张亮介绍说。人不可貌相，阿奎如今是征收大老板啦，几百万资产呢！阿奎，这位投资公司王总。以后资金有困难就找他。
　　
　　阿奎欠欠身，有点惶然，老同学太夸张我了，王总好！
　　
　　哦？如此看来阿奎兄弟是真人不露相啊。今晚好好玩几盘!
　　
　　阿奎不置可否，他不愿和这些人玩，知道玩不起，也不愿说自己身上没钱，丢不起这个面子。
　　
　　吃完饭，阿奎瞅个时机，便提出告辞。
　　
　　哎呀，老同学，你这就没意思了。你又不要上班了，陪我们玩会有什么要紧？这点面子都不给？张亮话说的不冲，语气却是硬硬的。
　　
　　阿奎顿时惴惴不安起来。他感觉张亮有点生气了。才请自己吃了饭，转眼就扫他面子，这有点不通情理。可是他实在不情愿。一来厌恶大马猴，二来自己口袋没钱。再一个，自己决心不再打牌赌博了。
　　
　　阿奎嗫嚅着，他不愿说自己决心戒牌了，觉得会被他们嘲笑，也不能说不屑和大马猴玩一起。他现在还不能判定大马猴和张亮什么关系。他只好吞吞吐吐地说，张总，实在不好意思，今天我没带，没带资金呀。
　　
　　哎呀原来这个问题！张亮随即包里掏出一叠大钞。阿奎，这里一方，你先玩，不够再拿！输赢算我的。
　　
　　阿奎一时没了再拒绝的理由了。只好跟着他们三个人到了808房间。
　　
　　阿奎开始提心吊胆，后来就慢慢变得紧张兴奋。也许是大马猴不敢在王总和张总面前搞名堂，也许，是自己的运气真的又回来了！到了半夜，竟然又赢到了两万！足足两万！他努力抑制着自己的激动，尽量表现出谦逊和随和的风度，以显示出自己良好的牌品。大马猴唉声叹气的，说，牌神果然名不虚传！我再输就要压卡了！王总一听大马猴这么说，便笑道，既然这样，时候也不早了，今晚就到这里吧。
　　
　　其实，王总输的比马大猴还多。到底是老总，他若无其事，一点懊恼的神色都不曾有。
　　
　　阿奎回到宿舍，兴奋得好久都没睡着。一个月前那种赢钱的感觉又回来了。那次赢回两万用了一个星期，今天就三四个小时，两万块又回到了自己手上。本来张亮说输赢都算他的，但是他就硬只收回他那一万。还说这两万是他阿奎凭自己本事赢的，自己绝不会要。阿奎觉得，张亮王总不像大马猴，他们是真正懂规矩的牌友，既不输了死缠烂打，也不见利而失信。
　　
　　阿奎早上醒来的时候，已经快九点钟。他吓了一跳，急急忙忙往酒店跑。还是迟到了。按说保安都得最早到岗的，所以阿奎被经理责问了一通。往日阿奎每天按部就班，生怕一不小心弄丢了这份差事。可是今天挨了责问，阿奎心里竟然很坦然。潜意识里他觉得昨晚一晚就捞到了一年的薪水，即算开除了也没有何损。
　　
　　阿奎赢钱的兴奋还没过去。内心的喜悦促使他很想与人分享。也许是被兴奋冲昏了头脑，他竟然把电话拨给了单丽。而不幸的是，单丽居然接了电话。阿奎潜意识的想法是让单丽知道他玩牌没有输钱，还赢了一大笔钱。而且他还确实想让她相信，他阿奎是真的不迷恋玩牌了的。
　　
　　阿奎说，堂客，我好久没打牌了。就是昨晚同学极力邀我打麻将，我才玩了一次。不过运气好，我把输掉的赢回来了。不过，他下一句“我真的不想玩的”还没有说出来，那边单丽就声音尖锐地骂了一声，你去死吧！接着电话就挂掉了。
　　
　　傍晚，马大猴与张亮以及王总又来了。
　　
　　阿奎很快和他们又坐在一起。今上午单丽对他的咒骂，轻易摧毁了他戒除赌博的意志。为了得到堂客的谅解，自己努力抵制着诱惑，结果却遭到无情的咒骂。去你妈的！我堂堂男子汉，再也不顾忌你的脸色了！
　　
　　也许阿奎情绪不好，今晚一开场就输。一紧张一着急，输的更厉害，脑袋还晕晕乎乎。他硬撑了一会，终于说，今天脑袋晕晕乎乎，玩不下去了。哦，王总说，那就不玩了。歇息一下，喝喝茶，抽根烟。说着掏出一包烟，让给阿奎一根，丢在桌上，掏出打火机帮他点着了，然后抱着肘在胸前坐对面看着阿奎。
　　
　　阿奎兄弟，你是不是一输钱就脑袋发晕，嘻嘻，昨晚你可是精神百倍啊。大马猴皮笑肉不笑地望着阿奎。
　　
　　张亮掏出烟让给王总和大马猴，王总恍然地拍脑袋，看我都忘了给你们烟了。好在大家都是熟人哈。一时屋子里烟雾缭绕起来。
　　
　　阿奎兄弟，不要紧吧，今晚还继续吗？大马猴在烟雾里问。
　　
　　阿奎看不清他的表情。
　　
　　阿奎陡然感觉精神振奋了。当然继续，他情绪突然高昂起来，至少一场要坚持下来。起码的规矩我是懂的！
　　
　　阿奎兄弟是直爽之人，我喜欢，那就继续。大马猴一边说，一边哗哗地把麻将子扫进麻将机，一按电子骰盘，麻将牌从四周升上来。
　　
　　大马猴迟迟不抓牌，将烟抽完，丢进烟灰缸说，我想加码，大家有没有意见。
　　
　　王总不耐烦说，啰嗦，我们这几个人有什么意见。其实，打麻将一圈圈很累，不如摸牌猜大小刺激。阿奎兄弟有没有意见？
　　
　　哎呀，王总！阿奎一反之前的态度，高声道，不就是图个娱乐嘛，您说怎么玩就是！
　　
　　张亮说，阿奎，这样出入很大的，你资金带足了么？
　　
　　张总，不是财神爷王总在此嘛。大马猴说。
　　
　　就是，阿奎情绪显得激动，似乎感觉被看扁的味道。有王总提供，我认数就是！
　　
　　五
　　
　　他妈的！没一个好家伙！阿奎又一次这样骂道。不过这次，阿奎心里除了悔恨，更多的是恐惧。
　　
　　那晚重新开牌之后，阿奎陷入一种从未有过的亢奋当中，像喝酒刚刚入巷，胆量和豪气倍增，筹码一再添加，手气却越来越差。越输越不甘心，下注越来越大。当最后，王总将签了字的十二万借条给他看的时候。他还满不在乎地说。不要紧，我就不信手气没有回转的时候！
　　
　　阿奎坐在江边的芦苇丛里，听蛐蛐儿在夜风中鸣唱，寂静的夜晚，这声音格外尖细入耳。夜风中江浪轻轻地一下一下拍着岸边的土坎，发出懒散的水花的声音。已经入秋，晚上已经很凉爽了。阿奎却不敢回家。今天傍黑的时候，他接到陈美丽的电话。王总要派人到他家来，或者带钱回去，或者带人回去。你赶快跑。看你是个老实人，我才给你报信。陈美丽说完就匆匆挂了。
　　
　　他妈的大马猴！他妈的张亮！他妈的姓王的！阿奎躺倒在芦苇从里，不知是气的，吓的，还是冷的，浑身哆嗦几下。悔不该啊，倘若不去麻将馆，就不会和大马猴黏上，不被他黏上，就不会欠麻将馆老板的钱，就不会来酒店当保安，就不会遇见张亮。其实，遇见了他是避免不了的。只是遇见张亮，不去吃饭，就啥事没有，吃了饭坚决不去打麻将，就啥事没有。可是自己总是忍不住，因为面子上抹不开，一步步就陷进去了。我真是混蛋啊！常听说这赌场里借钱还不起。没想到短短一个月不到，十二万就滚到了三十万。吃人啊！堂客把钱管住了，当初想还还不成。不过就算单丽在家，打死她也不会拿钱出来还。也是，这可恶的家伙，简直就是设着套抢钱！
　　
　　可是还不了钱，我眼看就走投无路了。张亮这个家伙，前天还有脸来说特意通风报信，姓王下了最后通牒，三天内再不还钱，就会祸患上门。你并非没有钱，你征收款那么多！化钱消灾啊！当初我还提醒了你，你咋就那么昏头呢？     呸！你不就是和他们一起拉我下水的！
　　
　　当初没听堂客的管，落到这步田地！这事不能连累她！我躲到外地去。冤有头债有主，他们只能冲我来，不敢对堂客怎样。对，就这样。我得先告诉她这回事，叫她注意。也不怕她骂了，不怕她泼粪，也不怕她咒我死了！
　　
　　阿奎想到这里，禁不住戚戚然眼睛发涩。他拨通了单丽的电话，好几遍，无人接听。她伤透心了，电话也不愿接了！
　　
　　阿奎只好给她发了一条短信：单丽，我不是人，打牌不小心欠了高利贷，还不了了，今晚他们要来抓我。我现在躲在江边芦苇里。你和儿子注意安全。我对不住你们。我只能出去躲债了。
　　
　　阿奎发了短信，头脑一片空白。我躲到哪里去，听说这些人神通广大，躲哪里都找得到。
　　
　　阿奎躺在芦苇丛里，无助和绝望充斥在心里，迷迷糊糊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手机响起了悦耳的来电铃声，阿奎吓了一跳。在这夜晚的江边，这声音显得格外响亮。
　　
　　阿奎看到是单丽打来的。他盯着屏幕，忽然害怕了，迟疑着不敢接。堂客一定气的要发疯了。肯定要把自己骂个狗血淋头。他内心忽然涌上了巨大的委屈感。我自己也不想弄成这样的啊！也罢，还是和她说几句吧，她怎么骂，也就受了。他刚接通电话，就听电话那边单丽气急败坏的声音，你这个砍脑壳的家伙，到底惹上了多大的祸！
　　
　　阿奎一听堂客骂他砍脑壳的家伙，心里哗啦一声，眼泪就崩了出来。他刚要说话，就听见河堤上有人下来的咚咚的脚步声。他吓得一缩头，赶紧挂了电话，接着听见一个人说，刚才就这里电话响，肯定躲在这里！
　　
　　阿奎心里一阵紧缩，知道是躲不住了。他一咬牙，呼地站起来，朝外冲去。三个人吓了一跳，随即朝他围上来。阿奎被逼近水边，眼看无路可逃。他转身便跳进江里朝中间游去了。
　　
　　阿奎，你个混蛋！你会浸死的。赶快上岸来！一个人气急败坏地大喊。
　　
　　千万不能上去，阿奎想，被他们逮住就完了！赶紧离开他们远远的才会是出路。夜风中，他在冰冷的水里拼命朝江中游去。我得游过去到那边上岸。
　　
　　水边的三个人拧开手电筒，照着江中的阿奎越游越远，最后只剩下一片黑魆魆的江水。        

莹莹子期

喂，喂，你们一个个想造反不成！

重庆霜儿

喂，喂，你们一个个想造反不成！+

随玉

喂，喂，你们一个个想造反不成！

草舍煮字

夫子这块磨盘好大一坨，待我空了来读。

香薰古琴

赌博这东西一旦沾染上，戒掉真的不容易。阿奎是个妻管严，他怕老婆离婚，又一次次身不由己地陷入赌博的泥潭。自制力不强的人，总会被拖下水，最终欠下了高利贷。诱惑就在身边，回头即是上岸。
小说标题为岸，表达含蓄，岸就在眼前，主人公却久久上不了岸。作品寓意深刻，具有文学醒世的艺术效果。
给夫子加分支持。

遗忘之城

草舍煮字 发表于 2019-6-10 15:13
夫子这块磨盘好大一坨，待我空了来读。

。。。。。。。。。。。。。。。。。。。。。。

野芒

岸，我本以为最终的结果上上了岸，可没想到“岸就在眼前，主人公却久久上不了岸”。说实话，这一篇是我看到建屋烹文 老师在语言上最有突破亮点的一个，特别是前面的一大部分段落。好的语言让人愿意读下去，让人过目不忘，甚至让人牵肠挂肚。

香薰古琴

加精华理由：岸就在眼前，可有的人一辈子上不了岸。作品中的阿奎陷入赌博的泥潭，他想洗手不干，想好好珍惜妻子。可是现实总是让他不由自主地踏进去，迷失了方向，并且越陷越深。作品主题鲜明，鲜活地塑造了阿奎这个人物，岸的标题，也增强了主人公的悲剧色彩。小说中湘湖方言特色，给小说增添了不一样的阅读风味。

建屋烹文

莹莹子期 发表于 2019-6-10 14:09
喂，喂，你们一个个想造反不成！

造反有理，吐泡无罪！

建屋烹文

重庆霜儿 发表于 2019-6-10 14:12
喂，喂，你们一个个想造反不成！+

生命不息，吐泡不止！

建屋烹文

随玉 发表于 2019-6-10 14:17
喂，喂，你们一个个想造反不成！

每条鱼都有吐泡的权利！

建屋烹文

草舍煮字 发表于 2019-6-10 15:13
夫子这块磨盘好大一坨，待我空了来读。

要想砸我这磨盘，先烧一窑老火砖

建屋烹文

香薰古琴 发表于 2019-6-10 17:06
赌博这东西一旦沾染上，戒掉真的不容易。阿奎是个妻管严，他怕老婆离婚，又一次次身不由己地陷入赌博的泥潭 ...

阿奎其实对打牌本身并没有戒不掉的瘾，都是虚荣心和所谓的面子害了他。版主点评精准。多谢！

建屋烹文

遗忘之城 发表于 2019-6-10 17: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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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无声胜有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