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边陲老人 于 2019-6-16 09:32 编辑
桐子花开时节,每到夜晚,成群结队的鱼从深水处涌向浅水滩,把头伸进水草里藏起来,把尾巴露在水草外,悠闲摇晃的尾巴招来满河流淌的渔火,引来了德老师的琴声。
德老师是我的小学老师,四十余岁,总是面带微笑,二胡拉得极好,课上得极好。读四年级时的一个晚上,我来到河边捉鱼,但见月光铺满河面,无数个月亮沉寂在水底。过了一会儿,从上游处传来了琴声,琴声如呜咽一般在月夜里弥散着。是德老师在拉二胡,抵挡不住琴声的诱惑,我朝声源处走去,不巧的是,当我就要走到德老师身边时,琴声却戛然而止了,跟着传来了德老师的哭声。 从来都是面带微笑的德老师为什么要哭?我百思不得其解。过了几天,我把德老师哭的事情告诉了父亲,父亲表情冷漠,说:“为自己是民办老师。”
我不解,就把德老师哭的事情当成了一个谜,深深地镶进了我的脑海里。后来,我从千里之外回到老家,再次跟父亲说起这件事,父亲依然表情冷漠,说:“为自己不是公办老师。”
这时候的我,已经在社会闯荡了多年,对发生在社会的某些事情有了初步的理解,但是,我依然不理解父亲的话,不理解父亲说这话时表情会如此冷漠,老家有尊师重教的传统,然而父亲为什么不尊重儿子的老师?
我在家呆了两天,随即打着赤脚去德老师家,为什么要打赤脚去呢?一则入乡随俗,尽管改革开放有一些年头了,然而故乡仿佛一个长期患病的人,还没有从病痛中恢复过来,农人穿鞋子走路还是想象中的事情,二则借此表达我对德老师的尊敬,三则想让坚硬的小石子击刺我已然萌生的龌龊。
走了个把小时,我来到了德老师家,德老师非常高兴,赶忙叫家人做饭,他则跟我说话,提起那年河边拉琴之事,他犹豫一阵,说:“民办老师是没过门的媳妇,名不正,言不顺,算不得老师!”
我说:“只要教得好就是一个好老师。”
然而德老师不这样想,他始终不把自己当老师,总是拿这件事来折磨自己。德老师课上得极好,课后,他领着我们到生产队地里去干活,领着我们去掀人家屋前的石狮,去捉人家圈里的牲口,老父亲知道了这些事情,当众打他耳光,骂他畜生,骂他“白读书,”说“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德老师课上得极好,是因为功底好,书看得多,或许有当老师的天赋,照理说,这样的老师是应该成为公办教师的,但是人活在世上,倚靠的不完全是能力,有时候是运气或者背景在起作用。
就算伯乐在世,就算伯乐发现德老师是千里马,但是如果缺乏驰骋千里的条件,千里马“且欲与常马等不可得,”总归是会被埋没的。
我就读的小学有三名公办教师,五名民办教师,就教学能力而言,德老师高于三名公办教师,这或许是德老师固执己见的初始原因:我比他们优秀,为什么不能转为公办教师?在公办教师面前,民办教师永远是小媳妇,永远在锅边转,出不了远门,得不到别人的尊敬。
那么如何才能转为公办教师呢?有人靠关系,有人靠背景,有人靠能力,德老师既没有关系也没有背景,只能靠能力了,然而能力如何认定呢?靠学生、靠家长还是靠社会?德老师教学能力强,学生、家长和社会都是知道的,但是,在德老师转为公办教师这件事上,这三个群体不起作用,真正起作用的是背景,是关系。
德老师似乎意识到了这一点,没有背景可以去找背景,没有关系可以去跑关系,两样都做不来,可以用行动来表现自己,他带着学生下农田是图表现,他带着学生去掀人家屋前的石狮是图表现,他带着学生到人家圈里捉牲口,同样是图表现,但是,在德老师父亲眼里,儿子的行为是叛逆,在他的眼里,儿子的前途远不如做人的底线,脸面比什么都重要,所以他毫不客气地打儿子,至于儿子因为被打而受到怎样的内伤,做父亲的往往不会去考虑。
再过了几年,我又一次回老家,在家呆了几天,去坟上祭奠德老师。到了坟山,冷风劲吹,寒鸦唱晚,树黄草瘦,德老师的坟已经坍塌,坟上长满了野草。过了一阵子,德老师的小女儿德香来了,跟我打过招呼之后,脸上现出戚戚然的神色。
德香比我小两三岁,漂亮,聪明,初中毕业之后,嫁给了邻村的一个青年,不想那个青年得了肺痨,吃了许多药,拖了几年,离开了人世。德香再嫁,老公嗜酒如命,酒醉之后经常打老婆,德香忍受了几年,到底忍受不住,回了娘家,再也不去夫家。我责怪德香不花时间整修父亲的坟,德香凄然地笑了笑,说:“生活都不如意,哪有心情去整坟墓?我书读得不好,人嫁得更不好,活着,只是活着的一具尸体而已。”
晚上,我跟父亲说起德香,父亲说:“做老师的,是否公办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的孩子要有出息,德老师教了一辈子书,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没有一个成器的,生活都过不下去,就是当了公办老师,又能怎么样?”
我终于知道父亲冷漠德老师的原因了——做老师的,民办或者公办,无所谓,但是,做老师的一定要教好自己的孩子,给自己的孩子一个好出路,否则就会被人冷漠,就会被人在背后戳脊梁骨——这就是现实,刻骨铭心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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