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朱国前 于 2019-6-20 09:50 编辑
此情可待成追忆
前 方
送父母“下山”后,我有一种无可挽回的愧疚。这里所说的愧疚,仅对生我养我的双亲而言。倒不是说,没好生孝敬、赡养二老,亏欠他们什么。只是对父亲,没能做到苦口婆心,心有灵犀,仁至义尽,起死回生。
母亲患癌,无力回天。父亲自责悔恨,誓随母而去。我本一介书匠,课堂上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可死书说活,死人说灵;平时对学生语重心长,苦口婆心,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使之茅塞顿开,豁然开朗。可唯独对父亲的劝诫、阻止理屈词穷,无能为力,以致当母亲过世“五七”后,父亲抑郁殉情,随母而去。
父亲少年拜师学医,一生从医。不善家事,不善行事,不谙农事,不谙世事。
父亲是一个非常居家恋家的人,对母亲有很强的“依赖性”,一时三刻也离不开母亲,总是脚跟脚手跟手地寻呼“婆婆”。
父亲是一个十分传统严谨而守正较真的人,尤其是老来,不走亲戚,姑娘、女婿三请四接也“免谈”,只是近处的两个姑娘家去过一两次,请客吃饭极少“上桌”,说是“人老了,怕人嫌”,出外不他家夜宿,在家不穿背心短裤,吃不言睡不语,说不张牙舞爪,坐不翘脚搁腿,走路不吃零食,也看不惯成人边走边吃,不苟言笑,也烦他人给开玩笑。
父母相敬如宾,一个“婆婆”去,一个“爹爹”来,言传身教,我们自然不敢称一声“你”,都是“您郎”前“您郎”后,更不能直呼其名,我们哪敢“犯上”?以至于我们姊妹上学时,都报不出他“尊姓大名”,孙儿辈更是“无从说起”。
父亲十分信奉并遵从“今古贤文”等传统文化,“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人家说我弱,我说我不错”、“害人之心不可有”等等,“满堂儿女赶不上半路夫妻”、“孝顺儿女赶不上午夜夫妻”、“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正是深入骨髓的传统观念,最终“葬送”了自己。
父亲医者仁心,正派耿直,与世无争,与人为善,安分守己,循规蹈矩,而又生性脆弱,谨小慎微,优柔寡断,孤僻固执。
与父亲相反,母亲是一个豁达开朗而坚强自立的“女汉子”,遇事说得到做得到,提得起放得下,正好各取互补,相互支撑。
父母相亲相爱、相敬如宾。五十七年相守相携、相濡以沫,五十七年风雨共度、形影不离。
母亲卧病,三十多天,我们姊妹、姑爷换班轮值,全程守护,润嘴唇、擦身子、换尿布、打针、喂药、翻身、按摩,母亲下榻,三天三夜,悉数到位,集体守灵,上灯、装香、烧纸、跪拜,母亲卧病及去世后,父亲捶胸顿足、以头撞墙、以泪洗面、痛不欲生。
父亲固执地认为:自己枉为医生,没能治好妻子的病,无地自容,不可饶恕。
父亲以泪洗面,我们愁眉苦脸;父亲不吃不喝,我们少吃少喝;父亲不言不语,我们不声不响。
我们劝父亲吃点,饭菜端到手边,他总无心进食。
我说,人是铁,饭是钢。你不吃不喝,我们心疼,妈知道了更心伤。
父亲说,哪有心思吃喝?哪有兴趣说笑?我钢不想,铁不要!
见姊妹、姑爷终日愁眉苦脸,沉默寡言。
我说,不说不笑,我们能够做到,不吃不喝,一天两天可以,可日子一长,你和我们哪有精力日里夜里守护妈呀!
父亲说,我吃不下,没让你们不吃。
我说,你不吃,我们也不想吃。
无奈,他只能装装样子,意思下地拨两口。
父亲常说,没能定期体检,及时发现,导致癌症中、晚期,罪不可恕,罪该万死。
我说,月有阴晴圆缺,花有花开花谢,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人不是万能的,医学不是万能的,身患绝症,世界难题,回天无力。
父亲有可观的退休养老金,又有我们姊妹七个,儿孙满堂,衣食无忧。
他说,人都没了,钱算什么?
我说,钱不算什么,还有人啦。你就不惦记你的后人。
我又说,老话说,两个坛子不能一路滚。这样对后人不吉利。
他说,“五七”一到,旧历不就翻年了吗。
他有些急不可耐,似乎迟了就找不见母亲,赶不上趟了。
我说,子孝媳贤,儿孙满堂,家业兴旺。你和妈不是常盼添重孙吗?
他的心里肯定在“打鼓”,“斗争”激烈。母亲神志模糊、弥留之际也再三念叨“抱重孙”,死不瞑目呀!他是知道的,也是懂的。这无疑是他留念这个人世的最大最后的愿望与诉求。
我说,你过于自私,总说一了百了,一闭眼什么也不想了,什么都不知道了。一点儿也没在乎我们活着人的感受。
我想这句言重、刺激的话或许能触动、感化他,打消他“自私”而“不负责任”的念头。
父亲无言,但不置可否。我期待他“良心发现”、“痛改前非”。
我说,虽说,儿孙自有儿孙福。如有不测,你儿子我走在你前头了,你就不活啦?世上多有白发人送黑发人。比如……
我“孤注一掷”,不惜拿“一己之命”抛出了一句刻薄、歹毒的“赌咒”。
话说到这个份上,我只欠“现身说法”,以死胁迫。
父亲不语。我以为他终于转过弯、回过头了。 ……
我曾请叔伯开导,父亲置若罔闻、一意孤行; 我曾找姑爷陪护,父亲神情恍惚、人在心去; 我曾邀父亲聚餐,父亲茶饭不思、痛哭流涕; 我曾嘱姊妹接玩,父亲伤心不散、悲情随伴; 我曾托乡亲陪玩,父亲玩牌在手、心不在焉; 我曾打算,等放假了,陪父亲出去走走、看看、玩玩,谈谈心、散散心,以致忘情山水,转移思念……
我总觉得,父亲虽有几分固执,而不至于偏激至极。只不过一时放不下,一时想不开。迈过脚下沟坎,走出眼前阴霾,会慢慢放开,慢慢习惯。他一定不舍这个幸福美满家庭,不忍撇下自己满堂孝顺子孙。
母亲走后,父亲自觉夜夜是母亲陪伴,天天是母亲浮现,如影随形,如在目前。
他一天三头到母亲坟头哭拜——双膝双拐沾满泥土,叩拜得额头青一块紫一块。
他一日三餐给母亲送餐——早点包面水饺、小笼包或油条,中、晚餐米饭、红烧青鱼或瘦肉小炒。
父亲在母亲的坟旁圈定了墓地,并叫我们买来两棵柏树,他亲手栽种、浇水,母亲一棵,他自己一棵。
父亲没有要命的病,高血压、前列腺亦并无大碍。尚可多陪陪我们,抱抱重孙,看看世界。
然而,噩梦还是不可避免的来了。那天,父亲又来到母亲坟头,又是磕头又是对话,然后喝下了“收藏”已久、害人无数的“助长素”:婆婆,我陪你来了……婆婆,我迟到了……
我始终反思并认定:母亲的过世是“天命”,天命难违呀!父亲的过世是“人情”,人情可逆呀!
语言到底苍白无力,行动终归徒劳无功。原来,父亲“我意已决”、魂兮归去。
母亲生前多次说到,你爸走在我前头还好,我算陪送他到头了。哪一天我赶到他前头,他怎么活呀?
我们都默认:也是。
然而,真的,母亲放心不下地将这一重任交付给了我们。 然而,我们没能如愿以偿地承担起这一份责任。
我们本不想为自己“推卸”和“开脱”:母亲不忍父亲忍受灵魂煎熬之罪,接父亲过去;父亲不忍母亲忍受孤独寂寞之苦,随母亲而去。
“孝顺”孝顺,既孝且顺,身为子女,我们一向是“顺”着父亲的,他说一不二,一言九鼎,不管是对与错、是与非。可关键时候,我们千不该万不该“百依百顺”顺从他呀!
亲友、乡邻无不惋惜:太痴情了,太迂腐了!拿到福不享,该好活不活!
我终究没能拯救、挽回我的父亲,绞尽脑汁,轻言慢语,哪怕恶语相加,触及灵魂,惊醒一个自责、悔恨之人,挽留一颗脆弱、崩溃之心。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都说,心心念念,必有回响。而我心心念念,终无回应。枉为教书匠,枉为读书人。我最终还能体谅和理解父亲对母亲的痴情,却一直不能原谅和宽恕自己的无能。
2019年5月12日母亲节于周子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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