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芦汀宿雁 于 2019-6-17 20:31 编辑
一 透明玻璃上,贴着一张变形了的五官,目光里有盈盈的光。 又是秀芝。她把下颚搭在窗框上,一张失血的脸朝前挤着,手指交缠着一根红头绳。 人还远远的,就散出一股子醪糟味,甜丝丝地冲鼻。不只一次。我闻见了。村小学生也闻见了。那种味道,来自身体,还是来自那些挂在她身上的破布、麻绳,我们也分辨不清。 钟声一响,她就准时来了。 一见扎马尾的女学生,她就围了她,且笑且说,眼里蓄满了我们熟悉的光。一灯如豆,暖而绵实。然,玻璃也会扭曲美好。那一道莹莹的光,散了,碎了,暗了,一双秀目暗成了死鱼珠子。 晓晓啊!一声撕心的惊叫,她扭头就逃。腰际的长麻绳,像匍匐向前的蛇,尾随着她,抖抖索索。 光明村小,也感到了抖索。我双身子强撑着讲台,才没有跌倒。 秀芝疯了。因为她的晓晓走了。 二 空气新雨后,初夏的阳光铺满了村小校园。土操场还有一点湿。 八点十分,我安排好五年级语文早读内容,由南而北,穿过土操场,转战到二年级教室。 起立。坐下。我扫了一眼台下。 晓晓没来?代课这些天,她到得早,作业也工整。咦,她妈妈咋在窗口? 秀芝鼻子贴着玻璃,一脸焦躁。睫毛频闪,带出一股美与忧愁。旋即,她奔到门口,一把推开了门。 一身泥点子,手里拽着半节黄瓜,忙里忙慌的。与之前所见的清雅模样,判若两人。 晓晓,没来上课吗?她火急火燎地问。 晓晓妈妈,这话该问你吧?我清楚地记得,我的回应似乎少了些礼貌。 晓晓真没来上课吗?她的眸光凌然一瞥。 二五一十,四个十四十,空了一位,实到39人。班长起立报数。 敬苏,今天见了晓晓吗?我问。 敬苏使劲地摆了摆头,断断续续地说,昨天……晓晓……说她头晕得很。 头晕不舒服,估计睡过头了?我口里安慰着,心里却是一咯噔。晓晓闹头晕,可不是一两天了。 不!咱家晓晓,才不睡懒觉呢!她赌气似地说完,一阵旋头风,她旋走了。 三 一二三四……六个年级的学生七扭八歪,比划着体操动作,一个个慵懒无力。 老殷坐在办公桌前,擦着眼镜片。 真是活见鬼了。好好的天,突然来了一阵旋头风,围着那高马尾的丫头,转了几圈。收录机也凑热闹,居然卡了带,呜呜呜地。 哪个?一阵旋头风,围着她旋?老夏追问。 白书记家的晓晓呗。听说橡皮筋跳得棒极了,还封了个什么无敌斗鹿。话痨老殷还在絮叨。 一颗杏子卡在嗓子眼,不上不下,我一阵恶心。 我懒懒地靠着教室门,门框上悬着个牌子,楷书光明村(二)。 芒种,英子回老家抢收去了。碍于交情,我代管二年级一周。 我游移的目光,锁住了西墙根的一片不等边菜园。 尖椒杆低,茄茎高,葱绿韭菜青。这些菜,都是春分时,从秀芝家移植来的。 一个中年人,入校门,过队列,身形摇晃地进了办公室。 他是村支书白桦,晓晓她爹。 肯定为毕业典礼而来!老夏二十出头,六年级班主任兼语文教师,脑子转得贼快。五十起一的老殷摸一下头,算是回应。他是老夏的搭档,数学老师。 晓晓没来,她妈来了,她爹也来了?我话一出口,就心虚了。 农忙时,乡村学生请假的、来迟走早的现象常见,晓晓缺课,却是破天荒第一次。 她爹妈前后脚来,啥子情况嘛?老殷又摸一下头,蹩进办公室去了。 晓晓俏皮,人小鬼大,是我喜欢的型号。老夏不无调侃地说。 忽闪的黑眸,除了天真,还藏着一些不可捉摸的东西,我的心莫名地疼了一股。 四 小汽车,嘀嘀嘀,马兰开花二十一。 起跳、下落、跳起、落下……晓晓一跳一蹦跶,两腿上下翻飞,轻盈地像一只小鹿。 单脚跳、双脚跳、连环跳,哪一样都难不倒她。 脚踝——客西头(膝盖)——罗兜(屁股蹲蹲)——腰杆——夹窝(腋窝)……一级又一级,先后跳了一小时,因五年级苏草肚子疼而宣告停战,晓晓得封无敌“斗”鹿。 五五六,五五七,五八五九六十一。死了……刚升了客西头,晓晓的脚就勾住了皮筋。 她替下敬苏,叉开双腿,下拉并绷直皮筋。 起跳的敬苏小声哼唱,其他人也脆声跟唱。几张汗涔涔的脸,像初绽的杜鹃花,光闪闪。晓晓的瓜子脸粉白粉白,眼神也少了神采。 咋个了? 五 当当!当当!当!下课钟又响了。 从南面教室出来,越过内操场,我转场去北面二年级。 高马尾红头绳晓晓最抢眼。她和小爽、陈磊蹲在水泥台上,弹蹦蹦呢。我也凑了过去。 老师给你。她随手抓了一把杏核放在我手心。 这局不算,小爽搂过自己的分子。 陈磊接嘴说,老师,小爽不爽气,不想跟他玩了。 小爽瘪着嘴,老师,我就剩这几粒。最近攒下的都被晓晓赢去了。 你耍赖,羞。晓晓闪着马尾,偷着乐。 想翻本就继续……我跟他们对了一下眼神。 一二三,摊开掌心。我5粒,晓晓5粒,陈磊4粒,小爽3粒。 剪刀、石头、布。三局二胜,晓晓赢了,我居二,小爽老幺。 晓晓把17粒杏核合在掌心,摇一摇,哈口气,口中喃喃有词,然后朝着前方一推,杏核就撒豆成兵,排成了阵,间距不远不近。她左手曲掌成弧形,罩在前一粒,右手食指抵在大拇指内侧,悬空于第一粒杏核后方……目测,瞄准,食指一弹,两粒相撞。赢了一粒,她又瞄准下一对。分分钟,就剩两粒了。她故意一偏,轮到我上了。我也照搬她的招式,两粒归我了。 翻个屁得本……小爽呼得站起来,就要离开。 小样,还你。晓晓半猫着腰,抓起一把,撒进小爽的兜里。我也把两粒投进他的兜里。 歘歘歘……杏核唱歌了。 六 六一,阳光晴好。 内操场,一排排条凳高高低低,人面热热闹闹。 老殷、老王、小王和我,一顺溜坐在东首,充当裁判。 秀芝坐在台下,一套翻领大摆连衣裙,荷色简素。 王点长简短的开场白后,敬村长一通贺词,欢庆六一就进入主题。 先是颁奖仪式。晓晓是三好生。挺胸收腹的她,端立在几个高个子中间,越发显得娇小。 然后就是文艺节目。 第一个节目《是否我真的一无所有》,一把手风琴,老夏自弹自唱。 诗朗诵,小合唱,《第七套体操》表演,节目一个接一个,节日气氛越来越浓。 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个宝…… 五年级歌舞《世上只有妈妈好》催泪未完,晓晓也登场了。 我是一朵蒲公英,一朵小小的蒲公英 我要去远方,流浪。 主席台中央,粉粉糯糯的晓晓,捧着一簇(塑料)蒲公英,且唱且舞,伴舞的还有老根儿(好朋友)敬苏和大姐姐皮筋王苏草。 清脆的嗓音,粉糯的舞姿,在校园里回旋,荡漾。 秀芝坐在前排,喜滋滋地仰看女儿,满脸放光,沉浸在一种自豪、兴奋的情绪中。 妈妈,妈妈—— 她听到了一岁的晓晓,正在引渡几只小蚂蚁,一边训话,一边教它们自我防卫。 她看到了三岁半的晓晓,在一大片黄色的花丛中,采野菜。蹦到她身边,把一支花别在她的耳际。 妈妈是仙女下凡!退后几步,再退后几步,拍着小手,像只小喜鹊,叽叽喳喳。 满谷野跑的她。知道了何时有豆鸡公菌和地衣,认得了甜苣菜,也分得清没根窝和燕儿衣,甚至还知道,燕儿衣是小兔子的“口粮”。 她也偷看到了五岁的晓晓,躲在自己房里,不是对着收录机,就是对着黑白电视机,自编自唱。 一叠声妈妈的呼叫中,晓晓就长成了这般疼人的模样,拥抱了蒲公英的梦。 我要去远方,流浪。 晓晓倒在了台上。台下一片嘘声。 秀芝泪眼盈盈。老夏大长腿,几步跨上主席台,把晓晓抱回了我的寝室。 七 秀芝早过了三十。生了女儿晓晓,肚子就一直没了动静。婆婆出出进进,指桑骂槐。话里话外,就一个意思,嫌她是不会生蛋、还霸着窝的母鸡。 婆婆养个独苗白桦。他成天在外晃荡,鬼影子不见一个,油瓶子倒了也不扶一把。什么村委第一、什么老百姓第一,一村书记,就图了个面子光生。 该犁地了。他套上牛,绕着地头边角,转了一圈。逮着谁,跟谁唠嗑,全是那些不沾天着地的官话,哪还记得耕翻这档子事。 下苗时,公公扛了犁铧,牵了水牛,赶来耕翻。晓晓拎着爷爷的布鞋,闪在爷爷的影子里。 “驾”,“嘚儿”,“稍”,“吁”,“翘”,“抬”,“咿-咿”,“喔”(wǎo)……一长串赶车令,脆生生地跟着爷爷吆喝,绘声又绘色。 婆婆远远地站了,叉着腰,只是骂。 平土,挖坑,施肥,栽苗,请来的人闷头干活,秀芝也不回嘴。 闲磨牙个球!烧开水,做午饭。公公扶住犁,冲着婆婆吼。 世界瞬间安静了。 驾……咿—咿……吁……有节奏的赶牛声,平息了一切杂音。其它地里干活的人,也哑了火。 几口人的田地,有个明理的公公,时不时搭一把手,产量也不输别家。 小人精呢?早又蹭回奶奶身边,帮着烧火,打下手去了。 入夜了。明月光,照着白家院子,一地清辉。 长耳朵的白兔,玻璃珠一样的眼睛,亮闪闪地转。 天井里,一老一小一边喂小兔,一边斗嘴。 一不做淘气包,二不做白伙食。她朝正屋努努嘴,又冲着剁猪草的妈妈扮个鬼脸。 爹爹白伙食,奶奶淘气包,他们是一伙的,都嫁出去得了。 爷爷耕地,晓晓赶牛,妈妈浇水……我们三个一起过,一家乐呵呵。 这女娃子,越说越离谱了。秀芝放下菜刀,追着晓晓,高一脚底一脚地。 锅里碗里,一家子的调和,得亏了一个小娃儿。再有天大的怨气,也顺回了肚子去。 秀芝扑在床边,抽抽噎噎。她口里像过山车一样,一忽儿念公公的好,一忽儿又愁女儿醒世过早,身体单薄。 八 开春了,万物生长,晓晓个头又窜了一截,却老嚷头昏。 村卫生所,乡医院,县医院,市中医院,秀芝带着晓晓,母女俩一次次转车去看医生。 西医说,缺维生素B,晓晓就大把大把地吃维B。老中医说,贫血补血,晓晓就大碗大碗地喝汤。 那不着调的,就忙着村里那点事,其他人,也不怎么上心。一个小屁孩,头晕个铲铲。补补就是了。爷爷隔三差五,钓几尾鲫鱼…… 龙眼肉、红枣粥、清蒸鸽子、羊角天麻煨鲫鱼,补补养养,捏捏还藏藏,生怕人打商快(说风凉话)。 入了五月,晓晓说晕就晕,竟倒在主席团上了……秀芝越说越哭,哭成了个大花脸。 九 晓晓睁开眼时,已是下午了,游园也结束了。 妈妈,你哭得花猫似的。我没事了,妈妈不哭。她伸出小手给妈妈抹泪。 老师,今天我丢丑了。 音准,嗓音脆,晓晓得了二等奖。我清着嗓子说。 你的第二份奖状。秀芝展来一张纸,笑中带泪,表情却木木的。 晓晓,喝点水。我递过一杯温水。 晓晓,这一份是你的。敬苏把一大把花花绿绿的糖,塞进她的裙兜里。 这也是你的。我把一个田字格本和两支带橡皮的花铅笔,放进她的手中。 谢谢老师。劳烦您了。晓晓的小脸回了一点血色。 妈妈,我们回家吧。嗯呐。秀芝应着,人是木木的。 秀芝,别太难过。等她爹回来,你们带她去省城看看神经内科吧。 一个高大的身影进了屋。 爹爹,我们回家…… 十 一,二,三,四…… 白桦苦着脸出来了,身形趔趄地出了校门。 王点长拉着脸,也跟了出来。 一,二,三,四,五……第三节,扩胸运动。 啪……他跨上主席台,按下停止健,粗声宣布——学生解散,老师开会。 1991年,6月6日,一个不吉利的日子。 晓晓的爹,是来报讯的。他的女儿,白晓晓,不慎滑落水塘,淹死了。 她是淘洗燕儿衣时,不小心滑进水塘的。燕儿衣,漂在水塘上。她却沉进了塘底。 两颗生日蛋,一根红头绳,原封不动地在案桌上。翻开的田字格本旁,卧着一只削好的花铅笔和花布书包。而她的身体已卧在堂屋,胀得青紫。 旋风的事,晕病的症状,一一被扒了出来。 猫头鹰叫了好几夜,就在半山坡,就在白家的塘前屋后。 更有碎嘴的说,是他太爷爷干了太多缺德事,现世报应在重孙身上。 杜撰的话,和坏消息一样,像一只折了翅的苍蝇,嗡嗡不止,让光明村抹上了一层诡异色彩。 十一 妈妈,我好冷。 一个熟悉的声音,一片汪洋的水……秀芝惊恐地醒了。 连日的雨,到处都是水,屋门口的水塘浑浊着。平时淘洗的石板,也没在了水里。 水塘涨水了。我咋就忘了呢。我咋就没想到呢。晓晓怕水。 半夜三更,秀芝自言自语,从堂屋里拽出一根长麻绳,系在腰际,就往水塘跑。 白桦穿着裤衩追了出去,生拉活拽把她弄回了家。 妈妈,救我,我怕黑! 不怕,妈妈来救你。秀芝光着脚丫,摸到女儿门口。室内一片死寂。 一个黑头晕,她分明看见——耳边有风声,脚下生扬尘,晓晓跑了过来。她的马尾,在她的后脑勺,一飘一荡,像一只秋千。 她的手心,捧着一簇蒲公英。她轻轻一吹,白色绒球,一朵一朵飘了起来。她也轻如绒球,飘了起来。她的指缝不停地漏下晶亮的水珠,滴滴答答,一串又一串。 秀芝仰躺在地,大张着嘴。一粒粒水珠,滴滴答答,落进了她的口中。叽里咕噜的梦语,在她的心里炸响。 十二 满山的没根窝,星星般眨眼。 老夏埋在书堆里,他想走了。 我的胎动了,似一尾鱼儿游过。我知道,我们也必须走了。 蒲公英花开了,半个梦,永远停在了晓晓八岁的门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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