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聊斋之——如之奈何 《聊斋志异》中提到“于七之乱”的有两篇,一篇是著名的《公孙九娘》,另一篇是不太起眼的《野狗》。 于七,名乐吾,字孟熹,行七,山东栖霞县人。顺治年间,他领导的起义席卷大半个山东,后被官兵联合剿灭。起义失败后,义军及当地百姓遭到血腥屠杀,其中多有无辜受牵连者。《野狗》中说:“于七之乱,杀人如麻。”《公孙九娘》中则有:“于七一案,连坐被诛者,栖霞、莱阳两县最多。一日,俘数百人,尽戮于演武场中。碧血满地,白骨撑天。上官慈悲,,济城工肄,材木一空。”仅一天之内,就杀害数百人,以至于“碧血满地,白骨撑天。”连“上官慈悲,捐给棺木”都能把整个济南城木料购尽,可以想象杀人之多。公孙九娘母女就是其中的受害者。 解读《聊斋》几十篇,感觉最难的就是《公孙九娘》。在整部《聊斋》中,人鬼恋的故事无论结局如何,大抵鬼亦如人,甚至还可以和人一样吃,一样住,乃至一样劳作,一样生子,直至最后使人“反不疑为鬼,疑为仙。”(《聂小倩》),直至“白骨顿有生意”,叫死去多年的枯骨活过来(《连琐》)。然而在《公孙九娘》中,作者却时时刻刻提醒读者“人鬼殊途”,连参加婚礼的人和鬼都得分桌,人不能吃鬼的食物,鬼也不能吃人的东西。直至最后,因为莱阳生有负“骸骨之托”,公孙九娘便彻底与他决裂,乃至送他纪念的罗袜也“着风寸断”,化为尘埃。而最叫人不解的是,公孙九娘连给他解释的机会都没有。所以蒲松龄在文末的“异史氏曰”中说:“脾鬲间物,不能掬以相示,冤乎哉!”其实,蒲翁只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对于“于七一案”,他心中有许多话不能明白说出来,所以只能把这一腔悲愤之情用一个很隐晦的鬼故事来表达。他在“异史氏曰”中所引的屈原和申生的典故,“香草沉罗,血满胸臆;东山佩玦,泪渍泥沙”,便是一种暗示:“忠臣孝子”为国捐躯,其中的“怨怼”,其中的“冤屈”,在这个“魑魅争光,罔两见笑”(《聊斋自志》)的世道,却“不能掬以相示”,这种“孤愤”之情,还要拐着弯儿来表达,正是“寄托如此,亦足悲矣”(《聊斋自志》)! 在《野狗》中,作者却从另一个角度抒发自己的“孤愤”之情,并且给那些受压迫者暗示了一条反抗之路。 故事讲的是一个叫李化龙的“乡民”,“自山中窜归”。很显然,他是为了躲避动乱躲到山里去的。可是他倒霉,刚一出山,就“值大兵宵进”,又遭遇了围剿乱军的清兵。那种情况下,官兵往往比暴民更可怕。李化成很清楚这一点,他“急无所匿”,于是“僵卧于死人之丛,诈作尸。”由于死人太多,一时来不及埋葬,所以藏在尸体中假扮死人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可是合该他倒霉,他躲过了乱军,躲过了官兵,却又遭遇了怪兽。或者说,那些死者即使已经死掉了,还是逃不过另一场劫难——那个被称为“野狗”的怪兽。 这也是整部《聊斋志异》中相当恐怖的一个场景:就在官兵过去之后,李化龙“未敢遽出”之时,“忽见阙头断臂之尸,起立如林”,那些被砍得“阙头断臂”的尸体们居然全都站起来了。那些尸体如此之多,所以齐刷刷地站起来竟似一片森林,如此景象,简直比好莱坞的丧尸片还要恐怖。 而且这些尸体不只能站起来,甚至还会开口说话。其中一个“断首犹连肩上”的尸体带头说道:“野狗子来,奈何?”其他的尸体也跟着回答:“奈何!”人都死了,还有什么犯难的事呢?为什么还会有这样的无奈之叹呢? 李化龙自然不明白原因何在。那些尸体们除了发出无奈的哀叹,根本就没有提出任何应对的手段。结果更可怕的一幕出现了:就在如林的尸体们“蹶然尽倒,遂寂无声”后,李化龙“方惊颤欲起”时,一个“兽首人身”的可怕怪兽出现了。这,自然就是尸体们口说所说的“野狗”了。 这个“野狗”究竟长什么样,小说中没有细致的描写,“兽首人身”四字实在过于简略。但这并不妨碍我们的理解,无论它长得什么样,都是一个长着个人身子的野兽罢了。而且,它还是一只“吸脑”的野兽。 原来,那些尸体们害怕的就是这只吸食人脑的长着人身子的畜生,正如他们活着时候害怕那些同样长着人身子的畜生一样。前者屠戮无辜,后者吸食人脑;或者说前者从肉体上将人杀害,而后者则要从精神上将人消灭,两者并无二致。 可是即使多到可以“起立如林”的尸体,面对这一畜生,在这个畜生对其“遍食其脑”时,却只能发出“奈何”的哀叹,没有任何还手之力。 这正是这些尸体,或者说这些尸体死前的民众们,在面对屠戮时的普遍心态。满清入关后,对汉人采取高压态势,一方面大批杀害敢于反抗的仁人志士,另一方面则进行精神上的奴化,使广大民众成为只能哀叹却不知如何反抗的顺民。有西方学者根据亲身经历证明,某些奴才口里所谓的“康乾盛世”,只不过是满清贵族的“盛世”而已,而数以亿计的广大民众,无不生活在肉体和精神的双重压迫中,一个个变得愚蠢、麻木、自私、懦弱……甚至在同胞被残杀时,也只能成为鲁迅笔下可怜的“看客”。 这正是多到“如林”的尸体在面对仅仅一只食人脑髓的“野狗”时的真实表现。可以想象,如果没有这位勇敢的“乡民”李化成藏在尸丛之中,他们将无一幸免,其本来就没有什么思想的脑子全部成为“野狗”口中的牺牲品。 好在李化成是个活人,而且是个有胆有谋的活人。兵乱之时他知道及时入山躲避,从而躲过一劫,可见其聪明;出山后突然遭遇官兵无处可避,他能够迅速躲下装作死尸,也可见其聪明。而在那只野兽“来拨李肩,欲得李首”,他没有被吓昏了头脑,及时“力伏,俾不可得”,可见其勇敢;在野兽“乃推覆尸而移之,首见”后,他也没有失去理智,更没有放弃希望,还能够在“大惧”之下“手索腰下,得巨石如椀,握之”,更可见其勇敢。而他先好时机,在“物俯身欲龁”时,“骤起,大呼,击其首,中嘴”,一边大呼在气势上占据优势,一边用石头直击要害,更可见其智勇双全。如此谋划,哪里像个无知“乡民”的样子,分明有点临危不惧的将军的气魄。 在《聊斋》中,类似这样精短的小故事,主人公大多是没有名字的,甚至一些篇幅较长的经典故事中的主人公也懒得给他们起名字(如《画皮》中的王生)。可是本篇作者却给一个“乡民”起了个名字,而且是个堂堂正正的名字。除了因其采用笔记小说手法,使故事更具真实性外,更因为李化龙根本就是一个历史上的真实人物,而且是一位既能抵御外族、又能戡乱地方的英雄。 李化龙,字于田,万历年间进士。曾巡抚辽东,大力整顿军政,多次阻击了蒙古人的侵犯。总督湖广川桂军务时,又率军平定了西南地区播州土司杨应龙叛乱,结束了杨氏在贵州长达800余年的统治,为巩固明朝的统治立下汗马功劳。对于这样一个人物,蒲松龄肯定是了解的。他之所以把李化龙的名字给了那个“乡民”,就是因为在他眼中,这位勇敢的“乡民”,在抵抗食人脑髓的长着“人身”的畜生面前,也能像李化龙一样挺身而出,勇敢搏斗,并且取得了实质性的胜利。他想告诉读者,那个叫“如林”般的尸体们哀叹“奈何”的“野狗”,其实只是个色厉内荏的家伙,在李化成的一击之下便“嗥如鸱,掩口负痛而奔”,而且“吐血道上”,被打掉了两个“中曲而端锐,长四寸余”的利齿——这就是它用来“伏啮人首”的工具。 “野狗”们并不可怕,更不是不可战胜,尤其在被害者们多到“如林”程度的时候。怕的只是他们都是一群没有思想、没有行动的死尸,但凡其中有一两个如李化龙一样有胆有识的“活人”,对其进行致使一击,夺其利器,伤其身体,使其“负痛而奔”,将其彻底驱逐,就不用再发出如“奈何”般无益的哀叹了。 只是,在那些长期的高压态势下,在那样长期的奴化治理中,诞生一个“李化成”又谈何容易?所以,有清一代,即使反抗从未停止过,却终究没能从根本上撼动其统治。如蒲松龄,也只能通过这样的小故事给人画饼,甚至连画饼都不敢画得太明显了。其结果,大概也只能如《公孙九娘》中的“异史氏曰”中所说的:“脾鬲间物,不能掬以相示”,然后再喊一声“冤乎哉”了。 附:《聊斋·野狗》 于七之乱,杀人如麻。乡民李化龙,自山中窜归。值大兵宵进,恐罹炎昆之祸,急无所匿,僵卧于死人之丛,诈作尸。 兵过既尽,未敢遽出。忽见阙头断臂之尸,起立如林。内一尸断首犹连肩上,口中作语曰:"野狗子来,奈何?"群尸参差而应曰[5]:"奈何!"俄顷,蹶然尽倒,遂寂无声。李方惊颤欲起,有一物来,兽首人身,伏啮人首,遍吸其脑。李惧,匿首尸下。物来拨李肩,欲得李首。李力伏,俾不可得。物乃推覆尸而移之,首见。李大惧,手索腰下,得巨石如椀,握之。物俯身欲龁。李骤起,大呼,击其首,中嘴。物嗥如鸱,掩口负痛而奔,吐血道上。就视之,于血中得二齿,中曲而端锐,长四寸余。怀归以示人,皆不知其何物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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