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槐下客 于 2019-7-17 23:53 编辑
一抔净土掩风流
——说说林黛玉的人文价值
提到林黛玉,先想到的不是作品中的人物本身,先想到的是上大学时教写作的老师的一句玩笑。他说,交朋友要交林黛玉那样的精神知己,娶儿媳妇就要娶薛宝钗那样的儿媳妇,理由是林黛玉体弱多病,更重要的是她过于尖酸刻薄,搞不好家庭内部关系,而薛宝钗体格健壮,且很会来事,能够处理好各种人际关系。玩笑归玩笑,可是这样的玩笑确实是值得人深思的。即使只是从人之常情来看,选择身体强壮的一方的确是无可厚非,但假如以如上标准来断定二人的待人接物,假如细读原作,在我看来,这种判断就有失偏颇了。 “钗黛合一”说很久以来就是评价《红》的一种观点。为什么要“合一”?大概原因就在于,黛玉是一种精神共鸣的象征,而宝钗是一种现实的体现。——但是,作者偏偏把所有人都安排成了悲剧的结局,这种悲剧结局大概不是钗黛合一就能够解决的;很多人也续写出了钗黛合一后的《红楼》续书,却没有得到大众的认可——比如张之、归锄子之类人的后补《红楼》——大概就说明了这个问题。 要说黛玉,自然离不开和宝钗的比较。但是本文先重点说说黛玉。 应该说曹雪芹塑造作品中的人物的心态是矛盾的。一方面,正如许多人指出的,就算作品里的正面人物,如宝玉、秦钟、柳湘莲辈,还都以出入歌楼酒肆、喝酒狎妓甚至龙阳之风为风流韵事;另一方面,作者又对生活中男权至上的社会风貌冲满了极度的批判,把玩奴女性的贾琏、贾珍、贾蓉之类变他的体无完肤。同样,作者这种矛盾心态也反映在他所钟爱的女性身上。 黛玉毕竟是大家闺秀,如果按照家族来推论的话,林家的士族门阀是比贾家还要高的,所以,她的身上免不了有着贵族大小姐的身份特质,这一点前面已经说过,曹雪芹是按照自己特有的审美观来塑造的人物形象,当代读者也不能完全按照现在的标准来要求几百年前的人物。 她是才女。在大观园所有的人物中,黛玉无疑是才女的代表,能够和她比肩的顶多可以算上宝钗、湘云、探春和妙玉。至于贾府的男性,在作者眼里出宝玉外似乎不值一提。这一点无须赘述。 黛玉身上还是体现了极高的人文素质,还是有着无可替代的审美价值的。黛玉无疑是作者认为的爱与美的化身。但这种爱与美体现的是传统文人的审美,或者说未脱离这种窠臼。 黛玉有多美?这当然要通过作者安排的最佳配偶来观察。在第三回宝黛初会一节,宝玉第一次看到黛玉,那就是一个典型的阴柔之美、朦胧之美的精灵——“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宝玉不仅看到了她的外貌神情之美,更是看到了她的精神深处。黛玉之美当然不能只是一个人说了算,否则的话就只能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了。在贾府众人眼里,黛玉都是有一种“自然的风流态度”的;王熙凤甚至说“天底下竟然有这么标志的人,今儿我才算见了”;就算王熙凤是为了奉承贾母才这样说的,那么,为了抢夺和黛玉神似的香菱而打死冯渊的呆霸王薛蟠看见黛玉时“半边身子都酥了”,此呆可是见惯风月的,这一侧面描写尤见黛玉之美;不仅如此,作者多次写黛玉笑时万物皆笑,黛玉悲时四面均哀,可以说是颠倒众生相,用宝玉的话说,那就是“多愁多病的身,倾国倾城的貌”了。 黛玉是带着极其敏感的心态进入贾府的。在当时的文化背景下,黛玉虽然说是住在外祖母家,但毕竟是属于住亲戚,不是自己的家,因此,她是以“步步留心,时时在意,唯恐被人耻笑了去”的心态在生活的。这是她初进贾府就抱定的原则——其实,谨慎小心何时不是一个人维持自尊的最好分寸呢?人必自辱,才会有外来羞辱,这大概是颠扑不破的真理。至于小行星撞击地球,那是谁都避免不了的,抗拒不了的——所以,黛玉在贾府把自己蜷缩成了一只小小的刺猬,表面看来浑身是刺,其实恰恰是弱者自保的方法。也正因此,在读者看来,她时时耍小心眼,刻刻闹小性子,任何时候都可以哭天抹泪,来一个梨花带雨。 其实,仔细想想,黛玉在贾府可依靠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贾母,一个是宝玉。贾母作为年长两辈的老者,固然对黛玉是疼爱有加,但是,黛玉对贾母何尝不是尊敬无上呢?熟读《红楼梦》的大家们,可能找出黛玉在长辈面前失礼之处?从这一点看来,黛玉是很严格的恪守着长幼之序的。她的尖酸、小性子,都只是在同辈人之前显显,在下人面前显显,最多的时候是在宝玉面前耍耍而已——二玉可是有着木石前盟的一对冤家啊。也正因此,她可以容得下宝玉屋里有袭人等一众丫鬟美人,却不能允许宝玉和自己之外的任何同阶层的女性眉来眼去,打情骂俏。 她很想保住一种大家闺秀的庄严,所以她的东西别人是不能动的,当然宝玉除外。这一点上,她几乎和妙玉达到同一水平,和探春一样的斤斤计较。别人用了他的东西,比如茶杯之类的,她会马上扔掉;她在刘姥姥出洋相逗大家开心的时候也随着笑,但她取笑刘姥姥是母蝗虫,这在阶级分析的时代无疑是歧视劳动人民的表现。但是,随着人们文化水平的提高,人们对自我的追求,对公共秩序的追求,其水平不也在日益提高吗?你会允许别人随便用你的水杯吗?你对在公共场合随便脱鞋凉脚、在大庭广众之下任意放屁的人不反感吗?你现在还敢在高铁上随便吃东西吗? 在黛玉身上,体现了很多的人文价值,有些甚至是很超前的。文章第三回交代,贾母看来,黛玉带来的奶娘王嬷嬷和随身丫鬟雪雁都是不可能很如意的,所以把紫鹃(黛玉改的名字)给了黛玉。这么不省心的人,你能在文中找到几处黛玉发泄不满的文字?反倒是她所起的名字——雪雁、紫鹃,在中国文化中是多么的高端大气,有谁的丫鬟能够与之相比?香菱身边本来是有着一个水平不低于黛玉的诗坛健将——薛宝钗——的,且平时宝钗对她不错,可为什么一起生活这么长时间,香菱偏偏要找黛玉学诗,而且是从启蒙入手?从文中介绍的香菱的进步速度来看,似乎不缺灵敏的素质,这不是作者精心留下的对比么?宝玉被打,黛玉是哭肿了眼偷着去探望的,还违心的劝说宝玉“你还是改了吧”,而宝钗是大摇大摆的手托着药丸去看的,光明正大,但是关心孰深谁真,自是不难判断。反过来说,宝钗为了自保,所做出来的事情有时候确是叫人脊髓汗出的。当然,这不是本文探讨的重点。 综上所述,黛玉身上的确寄托了作者的审美追求,尽管这种审美最终以悲剧告终。黛玉有着很高的文化素质,表现着作者对“女子无才便是德”的价值观的反感;黛玉是外在美与内在美的完美结合,尽管这种结合有着鲜明的时代特色。她有着真性情,不造作,简单透明如晴雯;她敏感自尊,竭尽全力保持着自我不随波逐流,执着甚至固执如妙玉、探春;她温柔多情,却从不滥用,也在追求着得到真情;她追求着一种平等,也在尽力打造着一种平等...... 有人说过,悲剧的魅力就在于“把美好的东西撕碎给人看”。钗黛二人无疑是作者眼里很重要的代表之二。黛玉无论怎样想保持住自我,即使把自己打造成一只刺猬,也是抗不过贾府崩溃的大趋势的;宝钗无论怎样按照社会的标准来完善自己,最终都会被自己所要去适应的社会所吞没。最后的结局只能是“落了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黛玉最好的结局,就是一只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 然而,红消香断有谁怜?质本洁来还洁去,不教污淖陷渠沟。 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