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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习生宋佳琳 ◎ 昨日时光
1 让我记住她的名字的，是她满口的镇巴腔。 讲着某个阅读题，她从昏睡中醒来，伸个懒腰，慢悠悠地袅出一句：“老师，出题的人是不是有神经病哦？” 然后仍然趴在桌子上，睡眼惺忪，屁股都懒得抬。 我说：“发言的时候站起来，并且要说普通话。” 她说：“我们那里的人都这样子说话，连老师上课的时候都说……不像你一样，装……” 想起一部老电影，《凤凰琴》。
2 她叫宋佳琳，老家在镇巴，从小随父母辗转多地，求学经历堪称一部传奇。来我们学校上补习班，大约是因为她姐姐在汉中，但她并没有住姐姐家，而是住校。某个星期天的下午，我看见她拖了个拉杆箱，脸上搽了白粉，嘴巴抹得鲜红朝学校走。面对面走过，她居然选择无视，哼！ 班里姓宋的女孩有三个，我戏称她们是“宋氏三姐妹”，有时候叫她们一起回答问题。老大宋佳欣学习好，人也乖巧，背书最积极，回答问题有板有眼，往往会顺着我的意思说；老二宋雪上高一的时候我教过她一学期，算是我的老兵了，还是我的小老乡，按说跟我有点默契吧，但她爱钻牛角尖，回答不上来就开始胡扯；老三宋佳琳嘛，扯得就更厉害了，回答问题不着边际，还专挑我言语间的漏洞，扯着扯着就扯到我个人以及家庭——她似乎很感兴趣，但我轻易不接招，实在拗不过，我就说：“你是来砸场子的吗？” 她就嘿嘿嘿笑，很得意很兴奋的样子。 全班同学跟她一起笑，我也跟他们一起笑，我在哄笑声中问他们：“刚才讲到哪儿了？” 他们一起告诉我：“李白喜欢孟浩然！”
3 宋佳琳是胡椒，缺了她，语文这锅汤简直没味道。 有那么两天，宋佳琳没来上课，我担心她转学了，同桌告诉我她请假回镇巴去体检了，我才松口气。回来后我跟她说：“明天上观摩课，老师可能会提问你。不管我问什么，你只要用镇巴话回答就行了。” 她问我会提什么问题，我不说，她就堵我：“说一哈，我思想上有个准备好啵，免得到时候给你丢人啰……” 她没有给我丢人。当着那么多老师的面，她站起来用普通话回答问题，完全正确，但一个笑点也没有。搞砸了，胡椒变成了白开水。事后我责怪她，她说：“你这个老师坏得很，那么多人来听课，你硬是要出我洋相哦，收拾人也不带这样子搞法噻！” 补习班那么多人，只有宋佳琳敢在我面前直言不讳。 有一次讲作文，我在PPT上读了我的一篇文章。读完后其他人都给我鼓掌，她突然冒出一句：“你那个言辞也太犀利了吧？” 我说：“犀利一点没什么，总比没有观点强吧。” “可是，你也太……”她又开始扯了。
4 晚自习，我监考。经过宋佳琳身边的时候，我把她那亮黄亮黄的毛线帽子摘下来笼在我那颗光头上，小丑一样。这下坏了，全班同学都不写卷子，一律望向我狂笑。宋佳琳笑得一耸一耸的，她用岔了气的声音告诉我：“老师，他们，他们说你像个，像个ΧΧ犯……” 给补习班教语文，最有价值的事是检查背诵。 朗朗诵书声很有仪式感，那是世界上最动听声音。 我怂恿他们：“你们背书不只是为了应付高考，你们是在喂养自己的灵魂，同时也在为国家，为我们这个民族继承优秀的传统文化，所以国家才免了你们学费哟。” 这话说得太高大上了，于是他们背书就很积极。 别急，全文背诵，一个一个来，背过了还要提问。 早读的时候，我还没进教室，等着背书的人已经在讲台下挤成两排，我左右开弓，两个耳朵同时听。 大多数学生都在第一学期把64篇全背过了，背诵表上满满的红钩，宋佳琳的名下却始终是空白，她说：“我原来那学校老师都不管，你还撵起撵起逼我们背。” 实在逼急了，她就在讲台上使花招，躲在我背后照着书读。下早读跟我到走廊上死缠烂打，她甚至拉着我的衣服说：“求求你，莫叫我背了，好不好，你说好不好嘛。” 来来往往的师生看着我们，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把她咋了，她即使苦苦哀求，我也不能答应她，就挣脱了，往办公室跑，她就在后面追……
5 比背书更痛苦的是月考，比月考更痛苦的是每天没完没了的考练，尤其是第二学期，密度非常大。 我感觉我们不是在教书，是在喂鸭子。一只只鸭子已经吃饱了，素子鼓起多高，饱到恨不得把吃的东西全吐出来，我们却掰开鸭嘴硬往里灌，不分白天晚上地硬灌。硬灌就硬灌吧，还每天吃一样的饲料，别说鸭子们了，连我这饲养员都觉得烦。天天做卷子，改卷子，讲卷子，单调乏味到极点。 想起这些，我在课堂多少就有些负罪感。 一天下午，我在他们班上课，是第二节，接下来是语文考练。下课后，宋佳琳飞快地跑到门口，把门堵上：“老师，你一定要答应我们。” 我吓了一跳：“你想干什么？拦路抢劫吗？” 她用借钱的口气跟我说：“求求你别让我们写作文噻。” 好多人重复她的请求：“不要让我们写作文了。” 我哪有那个权力，一样的考练，别的班都写作文，你们班不写，校长知道了肯定会找我麻烦。我就不松口。 宋佳琳拽着我的胳膊摇晃:“不写噻，噢？” 我试图掰开她的手，但是掰不开，小家伙劲还挺大。我去拉门，但她抵得死死的，根本打不开，而且还有更多的人加入到堵门的队伍中。我就朝后门走去，宋佳琳大声喊：“赶紧的，堵后门！”郑嘉宁一伙随即把后门堵上。 一大伙人逼宫，宋佳琳都快哭了，要是我心肠一软答应了他们……在我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考练的铃声响了，班长谢冰拿了卷子打门，宋佳琳才把门打开，我夺门而逃。 第二天拿到卷子，他们班绝大多数都写作文了，宋佳琳也写了，还像模像样的，名句默写居然是满分，你说怪不怪。不过我给她批了几个字：“字写大点。” 都说字如其人，这话用在宋佳琳身上就大错特错。行事那么狂放的一个人，书写却非常拘谨，一个贴着一个，像关进号子里的小蚂蚁一样，我这老花眼根本瞅不清。
6 闲聊的时候，宋佳琳会跟我说一些她的成长经历，比如在成都上学的事，还有她多长出的一颗牙。我问她为什么不拔掉，她说医生告诉她十八岁以后才能拔。 “你的意思是说你还小。哪个医生给你说的？” 她不说，我疑心是她爸爸。 她爸爸是个体医生，开私人诊所，到过很多地方。 “我这颗牙是小时候绊了一跤后长出来的。就镇巴那个坡，我走着走着一跤绊下去，嘴巴啃到地上，满嘴的血，起来一看，门牙给整掉了。怪事情，掉了一颗，长出两颗。” “你嘴上的疤，是不是偷板栗吃被树枝挂了的？” “莫乱说。咦，你这个夹克在哪买的，怎么跟我爸爸那件一模一样。上个星期天回成都，我亲自给他挑的……” 补习班的晚自习静悄悄的。我趴在讲桌上补教案。困倦的时候，我喝口茶，看看下面，从兜里摸出几颗瓜子嗑。大家都在做卷子，没有人在意我会干些什么出格的事，唯独宋佳琳。她朝我打手势，要求见面分一半。我正摇头，她却走过来，伸长了手，我只好把剩下的几颗瓜子掏给她。 她还问我要过巧克力。那是单选题得满分的人才会有的赏格，她却到我办公室里搜。还强词夺理：“虽然语文没有进步，但我的总分名次在不断上升，你都不在意。”
7 哪来那么多瞌睡，宋佳琳几乎每节语文课都在睡。 我懒得管她，一叫醒她，她肯定会说：“我昨天晚上埋雷埋到快两点，况且，你讲的那些东西我都会好吧？” 我假装没看见，因为她一醒来就会跟同桌说闲话，影响其他人。离高考还有不到五十天的时候，她倒是不睡觉了，也不说闲话了，但新的毛病又冒出来了——写数学卷子。 不能再视而不见了。我让她把数学卷子收拾了，她就压在语文资料下，我一转过身，她又拿出来做。 我杀了个回马枪：“你还做，你还做！” 她极不情愿地撂下笔，用普通话冲我咆哮：“我已经停笔了，你还要我怎么样？你又不是我家长，我高考好也罢，坏也罢，跟你一毛钱的关系都没有！” 盛怒之下，我口不择言：“好好好，你说没关系就没关系。我以后要再管你，我就是个畜生！” 好郁闷，这是作死的节奏嘛，难道我管错了？ 第二天下午，宋佳琳来办公室给我道歉：“老师，对不起。昨天的事是我错了，我不该冲你发火。” 听她这样说，我忽然就原谅了她，而且很开心。 临走的时候，她问我要一幅字，还要跟别人的不一样。 我说：“送你个‘博学文雅’吧，别那么狂野。”
8 补习班的时间过得很慢，但也很快。转眼之间，一年的补习结束了，高考也来了。先是毕业合影，然后是离别。 6月4日这一天，早上只上一节课，然后开班会，打扫卫生，发准考证。事情来得太突然，我有很多话要对他们讲，诸如高考注意事项，作文考前预测，尤其是推荐给他们假期阅读的一份书单，都没时间说了。 怀着遗憾准备回家，却被班主任王乐叫住，去参加他们的班会。王老师太厉害了，她策划了一次非常感人的考前班会。主持人赵益凡放了一些怀旧的、搞笑的照片。 我们一起回味这即将逝去的一年。 有些女孩先是笑，笑着笑着就哭了。 宋佳琳没有哭。她的照片最多，而且做了美颜，脸特别白，笑得很狂放，很自信，很灿烂。 他们还编了一套歌词，全班站起来一起Rap。关于我的那一部分是这样的：“还有老汉唱催眠曲，书法文章样样可以，发起脾气也没威力，唱歌段子吸引注意。” 他们送我一盒小巧精致的蛋糕，还有一个盒子，里面装了每个同学的留言，还垫了些纸丝儿，弄得跟鸡窝一样。轮到我讲话的时候，主持人要求我从纸盒里随便抽一份留言念，我抽到的是刘雨帆，她写的很感人。 念完后我用手机拍他们：“我要把你们装进心里。” 忽然一阵难过，我差点流出眼泪。 萍水相逢，过了今天，很多人今生难以再次相见！ 手机对准宋佳琳的时候，她不像别人那样埋头转脸，而是挺直了身子，高擎起右手，做了一个胜利的手势。虽然紧抿了嘴，但她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兴奋，两个小酒窝很深。她穿了绿短袖，扎了马尾辫，戴了眼镜，显得很文静。 回家后打开纸盒，拆开折成各种样式的留言条，我一条一条仔细阅读，生怕漏掉其中的一个。虽然没有具名，但我还是认出了宋佳琳的纸条，那些熟悉的蚂蚁体： “首先，感谢你这一年来对我在课堂上的包容。每次我都提出奇奇怪怪的问题让你来回答，真的不是故意跟你作对，那仅仅是我当时的想法而已。其次，再一次为我上次课堂上对你的行为道歉，非常对不起，也很感谢你的原谅和后来你送我的字。”
9 高考结束，不见宋佳琳已经很多天了。 我跟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还不快回镇巴去高考。” 匆匆一别，没留电话，也来不及加微信。她考了多少分，报了哪个学校，命运的潮水会把一个山城女子抛向哪一处堤岸？这一切竟不得而知，好像也真的跟我没什么关系。 留给我的，是一对甜甜的酒窝，一个胜利的手势，几行密集的小字，字里行间是这一年来满满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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