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道
文‖林小白
如今,在苦竹林外的听雨阁想起师傅了禅二十年前那句话,我心怀愧疚。我想,我终生将无望所谓的大道了。
在听雨阁的那些夜晚里,师傅了禅给我说了太多,而我记得的太少,有些记得了,又忘记了,左耳进,右耳出,我想,师傅应该很生气,对我这个天资鲁钝的榆木疙瘩更多的应该是无奈吧。
“师傅,你说是读万卷书重要,还是行万里路重要?”我揉搓着脖子上的念珠,漫无目的和师傅闲聊。
“同样重要,读万卷书,是为了增长学识,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是站在先贤们的经典里寻找契合修行的道路,行万里路,是用脚步丈量脚下的路,看尽三山五岳,温养道心。”师傅微微睁开双眼,遥望着远山,山那边,有云雾升腾,看不清有千里万里。
“那么,何谓大道呢?”我依旧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大道在这里。”师傅以手指心,说完之后,闭目养神,不再言语。
打点好简单的行囊,在一个初秋的早晨,我离开了苦竹林。
师傅说,既然无法在书中找到想要的大道,不妨先出去游历一番,须知人外有人,山外有山。或许,能有所悟。我点点头,不置可否。也许师傅说的是对的,也许错了,但不往前走,无法求证对错。
我向师傅挥手作别,决定下山。再回头时,被大片竹林包裹的苦竹寺已经缩小成为一个点,消失在视线里。
“如果最后还是没有找到你想要的大道,不妨去太虚观看看。哪里每几年就会举行一场关乎大道的问道大赛”师傅的声音最终也消失了,隐约记得,这是他最后留给我的话。
我卸下行囊,盘点里面的东西,计有:几块碎银子、一本《论语》、一双师傅为我编织的草鞋、两套换洗的袈裟和干粮若干。
走过了万水千山,看遍了世间百态,终于在数年之后,我抵达了太虚观。
进入太虚观之前,我在半山腰的一间茶舍里喝了一整个下午的茶。之所以在茶舍羁旅多时,并非因为我嗜好饮茶,而是因为一个简单的理由:下雨了。
交织的雨点之中,透过茶舍纸糊的窗户可以隐约看见通往太虚观的山间小道,被雨水洗刷的小道上,泥沙顺流而下,形成一条细小的沟渠,使得道路湿滑难行,有撑伞的香客顺路而下,稍有不慎,便跌了个狗啃泥,颇为狼狈。
我在茶舍里学着当年在苦竹寺师傅了禅的样子,细细品咂着手中的茶水,怔怔出神。
茶舍的屋顶取材于山上的茅草,茅草被捆扎成垛,码整齐垒放在屋顶,冬暖夏凉,是个不错的避暑之地。卖茶的掌柜是个知天命年纪的老头,自称“草舍老人”。听来往的香客说起过,太虚观建立初期,他便已在此结庐卖茶了,为人谦和,颇为博学。
此时,茶舍里香客寥寥,他便自顾泡了壶茶,拉了条长凳坐下,手捧一本线装古书,低头看了起来。
我乜斜着眼睛看过去,看到扉页上泛黄的书名,是《道德经》。
看到他沉迷于书本的样子,我才想起,游历江湖的这几年里,放置在行囊里的那本《论语》已经很久没有动过了。
年少时曾立下宏愿,要将苦竹寺里所有的藏书都读一遍,将书借回来,一本一本翻看,每看完一本,便在课业本上记录上一笔,一年下来,竟然读了二百本之多,一时间颇为自得,以为已经窥得半个天下的知识,天文、地理、星象、堪舆皆有涉猎。
有一天,师傅将我叫到禅房,对坐之际,问我都读了些什么书,我如数家珍,罗列了一堆书名,可是,师傅问我所读之书的宏旨何在时,我一时哑口无言,只能约略说出某本书的大概情节。有的书籍,读过了,连只言片语都不记得了。
“徒儿啊,你那不叫读书,叫翻书才对啊。读书,不在多,而贵在精。何谓精?精就是要读透,读一本经典,胜读无数杂书,读书百遍其义自见,书中的道理未能领会,融会贯通于生活的细枝末节中,读书何用?”师傅有些恨铁不成钢。
我悻悻然,怅然若失,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对着那本《论语》怔怔出神。
草舍老人摇头晃脑,轻声念到:道可道也,非恒道也。名可名也,非恒名也。无名,万物之始也;有名,万物之母也。故恒无欲也,以观其眇;恒有欲也,以观其所徼。两者同出,异名同谓。玄之又玄,众眇之门。声如蚊蚋,却清晰可闻。
我走向前,双手合什,向老人行了一礼。
“敢问先生,何为道,为何说道之为物,玄而又玄?”我凝视老人,想起师傅了禅说起的“道”。
老人抬起头,还了一礼。道:“道之所以玄之又玄,乃是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故而才有道不同不相为谋一说,我辈求道之人,心中困惑极多,譬如说这山上的太虚观,乃是香火鼎盛之地,然而,道观中的神仙中人,也不好过。”
“何解?山上神仙,享受人间烟火,何谓不好过?”我心中困惑。
老人捻须而笑,反问道:“世俗之人,虔诚跪拜,或求姻缘,或求富贵,或求平安,如此信徒,该否让他们心愿达成?”
我思索片刻,答曰:理应如此。
老人道:“然,世俗愿望如此之多,山上神仙能力有限,哪有一一为其实现愿望?故而,愁肠百结,伤透脑筋。山下凡夫俗子多有怨怼,埋怨山上神仙不公平,为何有人能够顺心顺遂,而有的人则百求不灵?”
老人略微思索,道:“再与你说件小事,不说山下凡夫俗子,山上神仙虽有数,但尚可数,凡夫俗子,虔诚而来,自然希望所求之事能够顺心,便要求一个真正能够满足愿望之神,一来二去,能够满足其愿望的,便被视作真神,而不能令其完成愿望的,便少了香火祭拜,如此这般,神仙之间也有了龌蹉,矛盾日升。”
大道,原本就虚无缥缈啊,老人轻叹。
雨势渐小,不好再继续叨扰老人,收拾好行囊,拾级而上。不知为何,那一刻,忽然想起途经长安城时,一位复姓司马的读书人所说的一句话,他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难道,山上神仙也是如此?
临近太虚观,大门横贴一副对联:众妙无门是谓玄之主;群魔尽扫是谓武之真。横批高悬于门楣,曰:梦游太虚。
道观内香客盈门,络绎不绝,道观之中,仙家塑像仙风道骨,果然气派非常。然而,游历之下,颇为乏味。脑海里依然一片混沌,想来,我是与道无缘了。
下山的途中,有热情的香客相询:“这位高僧可是来参加问道大赛的?再有几个时辰,大赛即将开始,高僧这就要走了?不觉得可惜?”
我理了理身上的袈裟,以手指心,道:“道在此处,已不必再问。”潇然下山。
不知为何,忽然很想念苦竹林的了禅师傅,想念听雨阁淅淅沥沥的雨点,有些夜晚,对外面喧嚷的雨声有些烦躁,可是雨后泥土的芬芳却有令人心境澄明的功效。
我拍拍行囊里那本《论语》,喃喃自语:“也许,应该好好回去读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