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房子 于 2019-7-31 16:28 编辑
从世界回来的声息
一
地上的草丛低到地皮上,像一抹绿水洇开。
树影像一个人躬身,作揖。我在楼上看香樟树,想着隔年树的幼小样子。现在小草又回到过去了,而树是回不去了。树像人,一直长到老死吧。我没见过树老死,而人是见过许多了。
它们的出现像时间的暗示,仿佛一切还没走远,风兜转着,上了高处,从窗子进来。它不邀自来,像好到心里的朋友。我等待着什么,峰回路转,而一切都毫无声息,渐渐陷入绝望,风却像一个乐观的家伙,清爽、迷醉,又有些残忍。
那兜转的气息里,散布着一些往事的香气,令人想起少年。我站在一扇窗子面前,双手放在陈旧金属窗边框上;那缕风过来拍打,轻轻的,无辜的,胳膊上的绒毛站起来了;风无骨、柔弱,沿着汗毛进入皮肤;凉意散漫慵懒地进入到血管之中。
那场景,在一个封闭的年代,人们闭口不谈青春期隐秘强烈的悸动。我觉得有一个庞大的不被人说出的世界,藏在人们面孔的背后。
一只大鸟从眼前蓝色空间飞过。空间透明的,让人想去远方。这个画面,在青年那儿,充满莫名鼓动。那个遥远的午后,我看到身体上暗红色的斑痕,——那时,年轻冲动的我和人在街头打架,血从手臂上流出来,那种疼痛中,常常有一丝丝的畅快。
人是被血燃烧起来的,暗处的火焰在身体内燃烧,融入到西边天空的晚霞之中。我觉得,身体里,那么多的柔美、激烈,——那种青春的火苗在骨头内部燃烧,人身体被一种能量聚集起来,声响沿着血管的流向,在行走,像走在刀口之上,那随时会有爆破的危险。
是的,那个时候的天空,像一幅充满过剩力量而变形的画。
怀着对那幅画的一种热情,走入那幢楼里。在一个楼层的房间里,我想到保存在头脑里的一幅又一幅的画像,非常可贵。它们让人产生幻觉,产生由此及彼的向往。而在那些想象的事物中,我得以看清现实生活的沉重或者它的轻如鸿毛。
看到那个被看管、限制的我,找不到生活的通道;体内幻觉越聚越多;天空被飞起来的尘埃伤过:一条野兽出没的丛林,常在夜间的梦中,把我惊醒。这么多年过后,它们沉淀下来,像一池水中,荡漾的月亮。现在,一切都沉静下来,连空气都被治愈了,看上去健康、纯净。
若干年前,和我道别的那个人,站在四月长街上。那个人没有说出埋藏在心里的秘密。仅仅如此,我就知道,一个人死于一场大病,死亡把一切都截停了。也许超过了悲伤的限度,我整个人陷入无法抽离的黑暗。肉体沉溺于无声的死寂,而后,幻像的光亮带着我出逃。
更多的人,在黑暗中成为邻居,死亡的丛林和天空屏障并不能隔开一切,那只是另一个维度的存在,它们在最后变成一片虚无。而后,一切重又在虚空中生长。丝丝冷气,独一个人行走。我看到上帝留下的明镜之地,卸去心头的负重和恐惧。那些在时间里成为死者的人,是一个庞大的队伍,他们默无声息,却有聚集灵魂的无言力量,它们在体内,奇怪地生长着一个又一个春天。
其实,怀念是小小的坟莹,时间把许多东西,变成半圆形的城堡,放置在了田园之中。
也许最好的地方,就是一个人的生命源头。在那儿,风一次次吹熟麦子,像鸡蛋黄的颜色,在闪烁。写下它们,就建立了一个复生的巢穴。在家院的墙内,黯然无影的月色下,我嗅到葡萄酒的味道,夜间葡萄架下,小虫子叫着,莹火虫的火,象一盏盏灯点起来。
我每次在这片土地上,喝它清冽的地下水,吃了地里生产的麦子、水稻、蔬菜,就觉得血肉依然在接纳这片土地的供给,我的灵魂,就一直盘旋在植物丰茂的田野之上。
二
那废墟之上,一些熟悉的影子象鸟,在无尽的空旷中回旋。
我听出了,一种声音里的一抹蓝,在眼睛里滴落碎裂之声。就像看到一双无形的手,把我的夜间带走了。而那些梦,基于一种现实的境遇:那是一个人在寻找他的故地。
这个周日的午后,我沿着龙头路的那条街,走到那幢老旧的楼上。二层东头一间房,那扇门锁死了,铁门锈迹斑斑。多少年没打开过了。那间办公室,编辑出版过一本文学刊物,我常到这儿来。想起来,那本成就文学之路的读本,就像一根救命到稻草,附着我年轻时,内心的狂想曲。
那时认识的一些人,大都从这儿失踪了,很久没有音信了。那一年从外地回来的w,把我从这个城市带走,到了一个更大的城市。我在那个巨大的城市里,站在天桥上,看人群像蝼蚁,我仿佛掉入茫茫大海之中。
我学着记路记一些建筑物的标志,想着在离开之后,找回来的路。而后,我返回了这个小城。这些年,路变宽了,树木多了,从新的街道上生长起来。时间在这里,又造出新的幻境。
我依然是一个旧人,一些闲暇之中,读过去的文字。就像这个下午,整个人在一个叫格儿图的地方,那是一个古老小镇上,一个男人总要到一个女人开的小店光临,在一切那么陈旧的氛围里,女人那张脸是鲜活旳。那里人走动说话懒洋洋的样子在面前晃悠。一抬眼,却见鲜绿的植物从窗前,开着红色的花。
我没有看完小说,就被一阵一阵的雨声拉出了那个小镇。雨声潮湿的气息扑过来,雨点由小到大,声响也大了许多,树叶上的水掉落着,另一些水沿树枝杆缓慢问低处滑落,一溜白色的光闪动着。这看上去像一种单调自然的美。
也许,这种美,可以解救人于人群之中,那种无可依附而生的恐慌吧。
我往远处看,那些灰褐色的物体,仿佛一个个死亡符号。一截不再生长旳树,灰白色,它提醒人,万物生长之中,死亡依是存在的。
天空落到人心里,让人留恋。那些树一颗颗头颅伸长到明净里,依然美到令人绝望。那里,停留过的人,今昔何在?
“忍受着负重,它真的是一个人的慈悲和荒凉吗?”
在这儿,那个年轻的朋友,在后来患病,告别世界后,天空之下,就再没他的一切了。久不想起他,像真的逃开了。一种深渊样的境地里,我始终觉得一双手,推着我走。留不住背后,也回不了头。
“它们找不到我了,我也找不到它们。”
街道还在,仿佛还可以看见我从这儿走到对面的小巷中,微笑着挥手的样子。临街的门面,早已更换了,街边法桐树粗大到好几倍了,密植的树冠阳光难以漏下来了。地上斑驳的光影,仿佛照出那时生活的低矮、残缺、贫苦来。
仿佛可以看见——几个少年在这片区域四处晃荡,抽烟、酗酒,进入新开的网吧,在路上东倒西歪地走。每一张脸上,都有短暂的光影,被一种无处可释放的激情,囚禁在困顿的表情之中。
青春就像残破的画像,能在那儿找到什么呢?许多从肉体上泄露出来的光,带着迷茫和疼痛。我仿佛看见,从乡村绵延而出的小路上,那些离乡背井的人,向城市里走。一些送行的人,站在那儿挥动着手臂。那个出发的地方,现在,变成了一个望断悬崖之处。
那一天,沉昏之中,光芒从远处照过来,落到面前的空地上。听着脚步声,带着风的隐秘声息,我仿佛看望完那里的一切,从另外的世界回来了。
2019年7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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