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rsjby 于 2019-8-8 15:36 编辑
问米，是巫术。巫或觋，突然失去自我，摇身一变为某位逝世的人（与逝世的人通灵了），回答生者对死者的提问。巫或觋作法出入阴阳、沟通生死时，常要放一碗米在身边，因此称为问米。
葛亮小说《问米》里，在殡仪馆“送生也送死”的我遇到阿让时，他是从浙江镇海去越南的一位通灵师。阿让“三十出头的样子，眉目清朗。那个方形的帽子本是滑稽的，但他戴着，就成了京剧里的纶巾小生。”通灵后，他突然以死者的口吻爆出“我在外面赌，你就在家里偷汉子吗？”于是，通灵演变成一场生者与死者的对骂，在混战中结束。“晚上我们在一个叫little Hanoi的小餐厅吃饭”时，阿让“看着我说：‘我觉得，你不相信我。’”
第二天，阿让为“一对华人中年夫妇”与“他们上初中的儿子，一年前因为考试没考好，从楼顶跳下来死了”通灵。通灵后，“阿让的声音变得有些活泼了，好像一个在世的少年人，在回忆往事。”他与中年夫妇的对话，场面生动，内容准确，信息完备，令母亲“撕心裂肺，然后昏死在椅子上”，父亲“老泪纵横”，我“听了心里不是滋味”，“在场的人，鼻子都发了酸。旁边的小助理，已经哭得稀里哗啦了。”“晚上吃饭的时候”，“我说：‘兄弟，今天我是信了。一个大老爷们儿，今天再不信，真的没人心了。’”
《问米》的篇幅并不长，总共有三十多页，在前二十多页里，一直在写我遇见阿让的缘起，在写阿让的“问米”仪式。从小说的标题和到此的内容看，小说就是要写“问米”这神神道道的东西。只是，“问米”已经“问”过两次了，我也从“不相信”而“再不信，真的没人心了”，接着还能写什么呢？按照小说的常规，到这里似乎应该有转折才对。
果然，两个月后，我再去越南，无意中遇到阿让在“河内越剧同好会”的舞台上演唱《追鱼》。阿让扮演的张珍，“看他的做科，称得上风神俊逸”，“声音很好听，有一点沙哑”。戏后，“我们穿过街巷，在一个安静些的烧烤档坐下”，阿让告诉我，他“来越南前，是省越剧团的学员”，他到越南来，“说到底，是为了一个女人”。“我有些吃惊他这么说，现出感兴趣的样子。可是，他倒不往下说了。”
不是阿让“不往下说”，而是葛亮不往下说。在故事从“问米”跳到女人，眼看着会有更精彩的内容时，葛亮却故意不往下说。不说女人，不说阿让，不说“问米”，而是让我飞回国内，过起我的日子来：辞职，结婚，拍摄阿让通灵的纪录片《魍魉人生》获奖，被《世界地理杂志》聘为聘期十年的亚太区签约摄影师，“过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走南闯北，拍了想拍的东西，去了该去的地方。”但我们都明白，葛亮是在吊我们的胃口，他终究要回到阿让，回到阿让说起的女人这里去。
三年多后，我“再见到阿让”，他“留了个平头，比三年前瘦了许多。留了连鬓的胡子，也显老了。”“他正在进行‘问米’仪式。”这是一次失败的“问米”：阿让通灵的死者，竟然把与之对话的生者的名字说错了。但无所谓，因为我们都知道葛亮让阿让再次出现，是要借阿让的口，“往下说”他“说到底，是为了一个女人”的故事。
阿让“打开抽屉，拿出一册笔记本。翻开来，小心地取出一张照片，递给我。”于是，一位“有明亮的眼睛和宽阔的额头”的“古装的女人”出现在我们的眼前，阿让与这个女人的故事也与这张照片一起娓娓而来。
阿让从戏剧学校毕业时，她已是团里最红的花旦。阿让总想，要有一日，能跟她对手演一出戏，该多好啊。机会来了，剧团周年庆排演《追鱼》，扮张珍的学员受伤，B角竟然是阿让顶上。这次唯一的合作后，她在团里很照顾阿让。阿让说：“团里的人都说，她收了个大儿子。我听了，心里不是个滋味。那年我十八，她三十二。”
她很信任阿让，让阿让给她传递写给团长的情书。阿让说：“有一次，我就拆了她的信，看了。然后给他老婆打了个电话。他们俩就在他家被捉住了。我以为他老婆会闹，结果没有，他老婆自杀了。”团长被撤职，她自然也呆不下去，“被广西一个越剧团借调了去，再没有回来。”
八年后，她从越南写信给阿让，“她说，她在顺化，她想见见我。”她已病入膏肓，阿让辞了职，带着他的所有积蓄，来到越南，陪她走完最后一程。为达成她“有个完整的尸身”的愿望，阿让在殡仪馆的负责人老金策划下，成了通灵师，开始“问米”，而老金则让她的“尸身”保存的殡仪馆的冷冻室。小说回到了“问米”的“主题”，阿让对“问米”仪式作了揭底：“我没什么异禀，我只是会演戏，会察言观色，会看客户的facebook，会收死人对头的‘水底’。”
“直到前年，这家殡仪馆要拆了。老金也要退休了。他说：‘十年了，你把该带走的带走吧。’我说：‘你让我带去哪里？’他说：‘自求多福。’”到这里，谁都会问一句：“那，你带去了哪里？”小说里的我也没忍不住，问了。“阿让没有言语，但他的眼神溢出了一线温柔，目光落在我身后。”“我身后，是那张简陋的床。借着微弱的灯光，我辨认出床底下，是一具漆得很厚实的黑色棺材。”离开阿让时，“我回转身，还是很坚定地说：‘你是个最好的通灵师。’”
这，应该是一个爱情故事。
爱，在不经意间到来。她说阿让“唱得好。一双桃花眼，人小鬼大啊。”说完，还摸摸阿让的头。她送给阿让一张剧照，“她烧的狮子头好吃得很。”她还给阿让织过一条围巾。这些，无疑会使年轻的阿让在敬佩之余生出爱慕与想象。当阿让听别人说他是她大儿子“心里不是个滋味”时，他心里的滋味应该是爱了。
爱，从来都是排他的，最易令人心生嫉恨。她和团长的事，阿让最先知道。她让阿让帮她递情书。可团长“是结了婚的”。阿让“看着他们在台上台下，眉来眼去。”团长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已使阿让心生不满。她悄悄与团长幽会，他却“还要帮他们递情节。”更令阿让愤愤不平。都说恋爱中的女人是愚蠢的，其实男人也一样，更别说不谙世事的阿让了。阿让通过团长老婆拆散团长与她的计谋得逞，她远走他乡，不见踪影。
爱，往往是忘我的，甚至是永恒的。八年后，她一声召唤，阿让义无反顾地来到她身边，陪她度过最后时光。她死了，阿让在殡仪馆里当通灵师，守护她的“完整尸身”，一守就是十年。十年后的现在，阿让依然将她或许只存骨殖的“完整尸身”带在身边。没有刻骨铭心的爱，哪会如此痴迷，哪能如此坚守？
这，似乎又不是一个爱情故事。
直到结束，我们看到的都是阿让的爱。在阿让的讲述里，她对阿让是一种什么感觉，我们或许可以体会。爱情，从来都应该是双方的，是相爱。单方面的，自然可以称爱，但不是相爱，难以称爱情。
每个人都有爱的权利。你可以如阿让爱她一样地爱任何人，虽然有许多人比如她是你不应该爱的。道德伦理法律习俗的辖制虽无情，爱的力量却能冲破这些束缚，在你心里燃起爱的火焰，令你心生暖意。一暖忘冬寒，你会如阿让般忘我地沉醉在自己的爱里，即使它不能实现，也不惜用一生来等待。或许正因为不能实现，才会如痴如醉地如阿让般一直瞻望，永远守候。这是你完全自我的、隐蔽的、别人无法窥探的秘密，若善待它，好好把握掌控，它就是你内心无法用语言表达的美好，令你陶醉；若任其泛滥，让它由着性子，它就会淹没你、焚烧你、毁灭你，令你不知何所措，难以善其身。
每个人都有被爱的可能。当别人的爱指向你时，你就被爱了。只有你的爱指向她，她的爱指向你，你们才会相爱，你们之间的感情，才能称之为爱情。在葛亮借阿让之口讲述给我们的故事里，阿让有爱，指向她；她也有爱，却指向团长，没有指向阿让。所以，我们有理由说：这只是一个爱的故事，不是一个爱情故事。
生活里的爱，有很强的目的性：结婚组建家庭，生子传宗接代，相携一路前行，相伴百头偕老。一句话，是要一起生活。因为目的性强，所以常常妥协。如果你爱她，她不爱你，怎么办？妥协，重新选择。你也爱她，她也爱你，却有无法冲破的阻隔，怎么办？妥协，总会遇上一帆风顺的爱吧。一边是困苦困顿的爱，一边是富贵奢华的物质，怎么办？妥协，或向爱，或向物质，一切只在一念间。于是，前任成为人们津津不已的词，甚至越多越荣光。这一种圆融，是在强大的生活面前或无可奈何、或退缩回避、或刻意为之的妥协。
极致的爱，多出现在文学作品里。一旦爱上，就无法忘怀，就不离不弃，就守候终身。即使不能在一起，也坚贞等待。明知她并不爱你，却一如既往地爱她，痴迷地为她生，忘我地为她死，在对她的爱里蹉跎生命。极致的爱，是坚贞的，也是危险的，再往前走，就可能变态。《问米》里，阿让对她的爱就是这样，明知不能相守，却偏要相望，心甘情愿将自己的一生交付给她，守护着她，哪怕是守护一个“完整尸身”也在所不惜。阿让的爱无疑是极致的，但我不愿意说却又不得不说，阿让的爱似乎已经超越了极致一点点，特别是他守护她“完整尸身”的行为，看着有点令人毛骨悚然。
《问米》的结构是奇特的。它用差不多五分之四的篇幅，来写阿让以及“问米”，写得神妙莫测，峰回路转，一会儿活灵活现，一会儿却又矛盾百出。长长的铺垫，冗长，细腻，其间的起伏跌宕，很吸引人。当我们以为小说会成为一篇通过“问米”探索人性的作品时，葛亮却在小说的结尾突起奇峰，给我们讲述了一个凄婉的爱的故事。这样的结构，令人想起莫泊桑《项链》和欧·亨利《警察与赞美诗》那出人意料、又在文学情理中的结局。
阿让最初或许真相信“问米”。他愿意成为通灵师，或许就是希望有朝一日真能通灵，与她交流，与她相处，与她长久地在一起。阿让“问米”是真诚的，他想通灵，他想对她说出自己对她的爱，他更想问她爱没爱过自己。当阿让明白“问米”只是“演戏”时，他“问米”也就魂不守舍了，“问米”成为仪式，他一心要守护的，一生将守护的，是她的“完整尸身”。
在葛亮的《问米》里，“问米”只是道具，葛亮真正想问的是：阿让的爱有可能吗？你认同阿让的爱吗？你如果生发了阿让那样的爱能一直坚守吗？
《问米》，其实是问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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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8-7 2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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