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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同题】说说亲友那些事——二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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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8-12 10:36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草舍煮字 于 2019-8-12 10:59 编辑

                                      二舅

    外婆一共生了五个孩子,我妈排行老大,中间两个是舅,小的两个是姨。

    生我妈的时候,喝醉的外公一脸沮丧,拎着襁褓中的我妈,直接就上了苇塘,被邻居阿公发现,一路狂喊追了回来,这才保住一条小命。这故事被我妈愤愤然说过多次,也不知道真假。

    好在没几年就生了大舅和二舅,也算是起了“招弟”的作用。等再生大姨小姨,外公早已不问男女,没事人一样喝酒、遛弯。

    那时候都很穷困,可家家户户都有五、六个孩子,常常鸡飞狗跳。等有我的时候,再次被外公冷落,猫狗一样不受待见。舅和姨却格外疼我,好吃好玩的都留着给我。

    外公祖籍山东,1米85的个头,脾气极坏,港务局工人,算是公家人。一家人都仰仗他吃喝,因而他总是耀武扬威,外婆也怕,没事儿从不挨边儿。

    我两个舅生得奇怪,大舅脸大肤黑,寡言少语,总是满腹心事。年轻时满脸的青春疙瘩痘,不愿出门见人,躲黑屋子里针挑手挤,结疤后落得大坑小坑,就有了大麻子的外号。二舅则面目清秀,肤白红润笑眉笑眼,是几个孩子中模样最俊的一个。尤其那一对浅浅的酒窝,格外讨邻居喜欢,常玩笑说他是捡来的孩子,哪儿哪儿也不像倪家的人。

    我与二舅的年纪,整整相差了一轮,因而他更像我的哥哥,走哪儿都把我背着扛着。等有了小我三岁的弟弟,我们便搬出外婆家单住,二舅就常来我家接我们去玩,脖子上骑着弟弟,手里牵着我,一路瞎哼着小曲。田野的草丛里飞着蝴蝶,地里满是油菜的花香。

    大舅一早就顶了外公的职,成了一名港务局工人,也是家里第二个早上能吃鸡蛋炒饭的人。他常常会“吃不完”,剩下一些给我和弟弟,我们总眼巴巴地等着,也不是每次都有口福。

    二舅无职可顶,刚够年龄恰巧遇着招兵,一路顺利过关,幸运地有了一个供吃供穿的去处。

    去部队的前晚,一家人挨墙坐在四周,像在等待某种仪式。一星昏黄的油灯,在角落里霹噗炸闪,屋里忽明忽暗。外婆捧来半脸盆面条,放在屋中央的方凳上,盆里卧着几个胖乎乎的鸡蛋。

    二舅搬了一方矮凳坐到中间,端起盆用筷子一棒一棒地吸溜。四周的人不眨眼地看着,没有人说话。

    角落的外婆开始抽泣,用围裙抹着眼泪,其他人也跟着呜咽。外公虎着脸大口地吸烟,他的牙很黄,两个手指也很黄。我不明所以,只死死盯着那盆面,等着二舅剩点儿什么。鸡蛋没了,面条没了,汤也没了,我第一次觉得二舅可恶。

    等二舅复员,已经过去了多年,二舅变得瘦削而干练。我爸托人给他找了工作,单位简称“南化”。

    “南化”离外婆家虽不算遥远,在那时也算是“外地”了。而外婆其他几个孩子,都在家周边不远的地方工作、成家,二舅的“外地”,就被单单隔离了出去,他在“南化”附近找了老婆成了家,回来的次数日渐稀少。

    二舅妈不算好看,阴沉着脸很少有个笑容。但她却格外依赖二舅,常常小鸟依人,让二舅觉得头一回被别人需要。

    二舅妈有个怪异的毛病,吃菜不能油大,见着油花头就发晕,尤其不能闻到猪油,否则呕吐不止。

    二舅则爱得入魔,从那时开始自学中医,除了生活费之外的闲钱,全都买了各种中医书籍,这一买就是一、二十年,考过了无数个科目,最终年纪渐大,剩两三科百考不过。

    经过二舅多年调理,百般呵护,二舅妈终于摆脱异症,油盐不拒,面色日渐红润起来。

    家里新鲜营养的,自然都留给舅妈和他们的女儿。有个事儿我一直难辨真伪,说外婆和她几个女儿,去看望许久没有回来的二舅,一进门见我二舅正蹲在地上,用斧子敲砸几个骨头。骨头已啃得干净,连筋也没挂着几缕,问他砸这个做什么,他说可以回锅再煮一碗骨头汤。

    我们这才知道,舅家里的剩菜剩饭,都是舅最后包圆儿,难怪二舅还常欠着外婆的过节费,为难地说下回一起补上。

    二舅妈后来不知什么机缘信了佛教,最初二舅坚决反对,但过不多久,二舅连同他们的女儿一起皈依了佛门,家里佛教书籍、信物比比皆是。

    外婆弥留之际,被家人抬到了老屋中间的门板上,时而清醒时而昏迷。二舅一家从“南化”赶回,晚上暂时歇在我家,他们随身带来一个播放器,里面插着U盘,据说是大悲咒一类的佛教音乐。

    白天播放器就放在外婆耳边,分秒不停地“超度”,二舅嘴里念念有词,让外婆随着一个白衣先生前行,往生极乐世界,他们娘儿俩以后会在那里相遇,再无恶道。

    而我外婆偶尔一两秒的清醒,却发出毫不含糊的“拿走,拿走。”直到她再没醒来。

    再见二舅,是在肿瘤医院,不到60岁的二舅得了胃癌,发现时已是晚期,人瘦得皮包骨头,让家人为之唏嘘。                                          
    然二舅和舅妈情绪尚好,有说有笑,让前去探望的我们不敢忧伤,一度怕是听错了病情。        

    前去探望的还有他的五六个教友,貌似难得欢聚一堂。其中有人责怪,为什么早没让他知道,否则这趟医院都是白来。再问上次给的数字有没有每天默念,二舅直说:有念有念,每天上百成千地念。

    我好奇什么“天闻”数字,似这般灵丹妙药。二舅从枕下取出一个纸条,上面没有任何汉字,仅是一串数字,很长,有三、四十位。

    我不禁诧异,读这个病就能好?读这个病真的能好?答案十分显然,可我还是不自觉地反复疑问了几次。虽然我对宗教一惯保持敬畏,也知道这样的逼问不太礼貌,但我无法掩饰自己的怀疑和不屑。

    一个教友立刻出来反驳,并滔滔不绝介绍起这串数字的“功绩”,“铁证”如山,我竟哑口无言。原来二舅和舅妈的云淡风轻,是来自于这串神奇数字的后盾和鼓舞,以至于他们毫无疑问地确信,这次住院只是一次寻常的体检,抑或一个简单的阑尾切除,并无大碍,个把星期就能回家。人多势众,加上舅舅、舅妈的笃定,我深感宗教力量的巨大。

    退出病房,心如绞割一般疼痛,更有无限的担忧。

    没过多久,二舅的病情急剧恶化,再也没能走出那间病房。我买了各种软食再去看他,被舅妈把东西拦下。

    二舅已不能平躺,因为全身骨头凸显,连医院的软床也不能缓解他的皮肉疼痛。仅屁股上还有点肌肉,所以他只能坐在床的中央,用细弱的胳膊环抱着两腿以免它们分开,干瘪凹陷的两颊,杵在树结一样枯竭的膝头上,像两条柴火上架着一只葫芦。

    看到我来,两眼空洞的二舅,勉强咧了一下嘴角,算是给我一丝微笑。他气若游丝地对我说:下次来,不要买东西,浪费钱,你舅妈不让吃。我现在,只能吃馒头,一个馒头,一天都吃不完,别,别买了。

    那你现在最想吃什么?我给你买。我忍住眼泪,强装若无其事。鸭蛋,咸鸭蛋,你外婆做的那种,我多想再吃上一口啊。

    那我下次给你多买几家,看看哪家的最像。话音未落,舅妈劈头拦住:不能,他现在什么也不能吃,否则我们就永远别想回家了。

    回家?回哪个家?二舅一脸迷茫,抬头艰难地看了我一眼,又低头像是自言自语:医生早就叫我回家了,扩散完了,没法治了,她偏是不信,非说肯定能治好,一定带我健健康康地回家,我现在都听她的,只是为了,让她以后没有遗憾。

    他顿了一顿,艰难地干咽了一口吐沫:你知道吗,前些日子,他们拉我去看了我的新家,你舅妈的姐夫托人找的,风水特别好,枕山面水,1万多块呢,这还是托了人的,不然三四万都买不着呢。说完他童真般地笑了,满脸洋溢着幸福。

    告别二舅,舅妈送我出来,终于也透出疲惫和绝望。医生建议的放弃,女儿不孝的赞同,让舅妈那根无望的弦绷得更紧,她从不相信她的丈夫已病入膏肓,前二十年是二舅呵护的她,后几十年她立誓要一切反转。

    那时二舅的女儿正怀着几个月的身孕,不能常常守在医院。而舅妈早已陷入疯狂,满世界地寻找灵药奇方,四处借钱只为报纸角落上的一则广告。女儿与她有了重大分歧,恳求她别再折磨爸爸。而舅妈则痛斥女儿大逆不道,竟然放弃自己亲生父亲的生命。

    最终,噩耗还是传来,二舅病故,在他临近退休的前一年。然而让我们意想不到和痛心疾首的是,二舅竟然是死在去北京的路上,舅妈的一个北京教友,闻听消息力邀他们去北京治病,并包他们人到病除。可怜的二舅早已身不由己,拖着一副骨架随舅妈北上远征,终于倒毙在异地他乡。

    我本是个无神论者,但此时我却宁愿相信有那个极乐世界,相信慈祥的外婆在那里等着我们。然而我的二舅魂魄飞了,在他不熟悉的那个城市昼夜飘摇,尽管他的骨灰日后又回到了故里,但里面,其实已经空了。

    二舅病故以后,舅妈倍受打击,与女儿几乎断了来往。我与她通过几次电话,以表安慰和关心,她则想要找机会与我面谈,觉得她与我有缘,我与佛有缘,是时候让我知道佛渡苍生的博大了。

    “面”并没有见成,我觉得自己并没达到那样的高度与境界,还不能领会佛祖的高远与胸怀,不怕他轻我,只怕我负他。

    再次联络,舅妈的手机已显示空号。

    春节相聚见到表妹,她的女儿刚会走路。而盼望做外公的二舅,却早她来人世前一个月离世,终究两不相见。问起舅妈,表妹说早已去了山东某个寺院,只偶有联络,互道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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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8-12 10:39 | 只看该作者
稀罕了灯灯,这沙发得抢哟,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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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8-12 10:50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草舍煮字 于 2019-8-12 11:04 编辑

痴迷的人自有痴迷的解释,否则那些教义早已无以为继。宗教是劝善,痴迷则恶化。
反观科学,也有难以解决的问题,更有异化走向不科学的隐忧。
唉!
4#
发表于 2019-8-12 11:01 | 只看该作者
读灯灯此文,感慨万千,可怜的二舅,生生是被异教害的,二舅妈貌似救夫心切,事实中毒太深,细思极恐
蓦然想起去年给二爹送行,殡仪饱场地上有一群教徒给人送葬,打着巨大的伞,黑衣黑裤的数十人念念有词,几步一叩,蔚为壮观,令人侧目,而我,居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5#
发表于 2019-8-12 11:31 | 只看该作者
灯灯终于写文了,点赞点赞
6#
发表于 2019-8-12 11:41 | 只看该作者
杂文是艺术化的说理文章。作者只把事情浅显表达,但观察角度、材料取舍和语感当中有自己的立场和倾向,省略了议论。我觉得这种杂文的写法耳目一新。
7#
发表于 2019-8-12 11:46 | 只看该作者
二舅的一生在灯灯短短几千字里呈现出来,前半生还算幸福,后半生艰辛,真可惜!灯灯用白描似的叙述方式,让读者认领属于自己的那部分,不评论,但感慨随处都是,让人唏嘘!
对于宗教,我是尊重其思想,自己不信其教义,而对于信的人,尤其笃信的人,也是灵魂的支撑,未必不是好事。但像二舅妈那样,爱反成了害,也是难说其好
8#
发表于 2019-8-12 11:59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孙姜 于 2019-8-12 12:20 编辑

无须议论,态度和观点已在对二舅充满深情的描述中显露出来。灯灯好笔!赞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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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8-12 12:00 | 只看该作者
唏嘘感叹,还不如让病人蹲家里安然故去,这一通的折腾,其实病人去的很痛苦。
10#
发表于 2019-8-12 12:16 | 只看该作者
灯灯终于发新文了,赞一个先!
11#
发表于 2019-8-12 12:26 | 只看该作者
寻常人家寻常事,活灵活现活二舅,信教信佛信菩萨,灯灯审度有见识。
12#
发表于 2019-8-12 13:01 | 只看该作者
与其说二舅死于癌症,还不如说宗教迷信害死人。对亲人细腻的刻画,饱满真挚的情感,间或插入的感慨,令人唏嘘不已。二舅一路走好。
13#
发表于 2019-8-12 13:35 | 只看该作者
信得痴迷,可能痴迷也是一种幸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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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8-12 16:27 | 只看该作者
灯妞妞,你写什么我都愿意看。

点评

一定会去看你的,前阵子忙活别的一直没来论坛,电脑都要启动不了了。等着我哈。  发表于 2019-8-14 17:50
15#
发表于 2019-8-12 16:34 | 只看该作者
好久不见,甚是想念。人生一世,综是无奈 地离去。

点评

唉!中年人的生活状态就这样,不是这事就那事,感觉都是一个轨迹过来的,彼此彼此,有空多联系哈。  发表于 2019-8-14 17: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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