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莫雨莫雨 于 2019-8-19 21:18 编辑
中元节,有月,峨嵋尖山边行人稀少。 立秋后,山间虫鸣渐多起来,最清亮的,应是蟋蟀。它们躲在哪丛草下或树根旁,声音织成一片,像无数闪烁的小星,暗色里汇成一匹声的光练。 天上却没有繁星,浮云朵朵,月亮呈少有的红色,山间松木的香气随风拂来,心头蓦地跳出一句:“明月夜,短松冈。” 想起了父亲。 父亲离开我已四年;从疼痛到不能触及至渐渐接受他的离去,我也用了四年时间。父亲生前是信鬼神的。十年前,我在医院病床上挣扎于生死一线时,父亲和母亲求神拜佛,拂晓时分到桥头为我烧纸钱,送恶神。我没见着凌晨在花浦桥头燃烧的火光,但常想起这一幕,想起父亲佝偻的背,黑瘦的脸,一口已不齐整的牙。 也常梦到父亲。去年余杭学习,每周往来奔波,工作,读书,常常熬夜做事,颈椎酸痛,难免要失眠。宿舍是间小小的屋子,绿纱帐,硬板床,并不厚实的棉被抵御秋尽冬来渐浓的寒意。一晚迷糊间,梦见父亲就站在宿舍门口,穿着常穿的蓝色中山装,戴着软檐的布帽,用手指着我说:“你自己要当心点啊。”睁眼便已不见。在床上痴坐了好久,想想,父亲怎么会来这里呢,他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呢。 将这事告诉了母亲,母亲却说:“趁祭日,赶紧祝祷祝祷,让你爹不要来梦里了,经常见逝去的人,不吉祥。”我想这有什么呢。可母亲却很重视,在香烛的青烟里再三叮嘱。却也奇,之后竟然真的很少梦到。 过年,去拜望父亲。父亲的新家在大山岭上,门口一棵高大的杨梅树长年为他遮着荫,从高坡上俯视,可以看到我小时采茶的旧址,再远处是东山湖的绿波,在山岙里默默地翻腾。 茶园旁原本有父亲手种的油桐树,叶子正面绿色,反而显白,风一吹哗啦啦响,褐色的树干油光光的,像涂着一层漆,几个黑色的斑点随意布排在树干上,这黑色,让我想起父亲的手。 采茶季节,父亲总在村子茶厂的筛茶室里,在一屋子的茶香里筛选圆茶。那时父亲年轻,头发乌黑,眼睛湛亮,扛起一人高的茶叶袋子,气不喘,脚步轻快。解开白布袋子,墨绿圆润的珠茶水一样泄到“䇷篮”(比竹匾更深更大的竹器)里。父亲把手插到茶叶里,掏一把,然后松开手指,看茶叶绿线样从指缝间洒落,只留着掌心的几粒,闻一闻,看看色泽,便说得出这茶的品级——他是多年的筛茶师傅。圆圆的筛子在父亲手下“沙沙”转动,三只“䇷篮”放在架子上,父亲边筛边走,第一级是最小的细茶,第二级是中等圆茶,最后剩在筛子里是怎么都不过网眼的粗茶。父亲把筛子一翻,筛沿磕着篮沿,“啪”一声轻响,剩茶利落地翻进最后一个“䇷篮”。那时我七八岁,茶厂是经常去的地方。父亲的手粗糙,开裂,采茶季节却总带着茶香;茶叶末子和着汗水,将他的指肚指甲染成黑色。茶厂的日子,大概是父亲一生中最风光的日子。 如果,我不长大,父亲不老,这茶香永远不散,有多好。 如今,大山岭下,没了茶园,没了油桐。采茶的小姑娘已为人母,和先生儿子一起,在父亲长眠处,点上香烛,点上烟,凝神站立好久。 先生偶尔也问父亲:“这里还好吧?”“麻将搭子多不多?”“ 有没有输掉?” “麻将嘛,有空搓搓,搞搞咯(上虞话意为玩玩的),小麻将,小麻将。”父亲生前,常是这样回答的……我总觉得父亲就在身边,不曾远离。 中元,是鬼节,传说这天阴曹地府开门放鬼魂,所有的魑魅魍魉在鬼差的押解下,可在阳间活动一至数日,类似于监狱中的放风。只是在我看来,父亲便是父亲,他和那个可怕的词,很不一样。 在诸暨,七月半是家家祭祖的日子;在上虞,这风气似乎并不浓。但我不能不想起父亲,想起年轻的,年迈的,病重的他……他坐在椅子上喝酒,将毛豆的壳堆成整齐的城墙状;他拿了镰刀,顶着烈日走出家门去;他拉着车,汗水珠子样布满他晒红的后背;他病情日重,瞪着我好半天,才叫我:“囡”。想起他对于我的依赖,我对于他的亏欠…… 忽然便落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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