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逐鹿江南 于 2019-8-23 09:25 编辑
咸亨酒店的酒确是极富盛名的。虽然时常羼水,真正喝过原酒的人极少,但比起那些本身酒就不好还要羼水的酒店,还是要胜出许多的。故而不仅鲁镇的人接踵而至,就连邻镇的人也慕名远道赶来。生意的兴隆常常使得店里拥挤不堪,甚至到了晚上,酒客们还得排长队买酒。
掌柜自是精明至极,一双从眼镜片上射出精光的眼睛,准确地观察着顾客们的反应。
此时距民国建立已有些年头,江浙一带的社会安定了不少,歌舞升平的气象立时显现出来,空气中酒精的味道将硝烟的气味掩盖得荡然无存。
掌柜审时度势,决计在邻近的周庄开一家分店。大概是我样子太傻,干不了什么事,而荐头的面子又极大,掌柜辞退不得,所以叫我跟人来到这家分店,仍然专管温酒之事——眼不见,心不烦,掌柜该是这么想的罢。
周庄分店与鲁镇总店的格局一般无二:当街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柜里面预备着热水,可以随时温酒。
生意如掌柜预期的一般好,长衫、短帮络绎不绝。
一日午后,酒客已经剩下不多,我趁闲正要起身上茅房,忽然听见一个声音高喊:“温一碗酒,来一碟茴香豆!再加一个荤菜!”
这声音极是熟悉。我抬头一看,一瘸一拐走进一个人来,是孔乙己。
一年多不见,他似乎精神了不少。依旧是花白胡子,曾经乱蓬蓬的头发整齐了许多,一身长衫极新。
作为一个小伙计,我不便多问,以免得罪顾客,误了掌柜的生意。
孔乙己在大厅里拣了一个座位,坐下来慢慢地喝酒吃菜。
“孔乙己,听说你在胡兽医家做了塾师?”大厅里有人高声问道。
“是呀是呀!胡先生真是惜才!”孔乙己昏黄的眼珠放出几分光来。
“听说你的腿是胡兽医给接上的?兽医接人腿,倒是新鲜得很呢!”
孔乙己脸上青筋爆出,嗫嚅道:“别侮辱人……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接下来是一番“之乎者也”,大家听得云山雾罩,哄堂大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消息灵通人士讲,孔乙己被人打折了腿后,在鲁镇是混不下去了,便手脚并用,爬到了周庄。正在他绝望之时,遇上了胡兽医。胡兽医平日里靠替人医治猪牛犬马,挣些小钱过活。他的小舅子因为供出革命党人叛乱有功,被县衙录用为警吏。后来,小舅子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摇身一变成了民国县政府的警察局长。沾了小舅子光的胡兽医成了周庄医院的院长,飞黄腾达起来。胡兽医见多识广,对“回”字有四种写法的鲁镇大儒孔乙己倾慕不已。于是,胡兽医将孔乙己请到家中,成为自己孩子们的私塾教师。
“孔乙己,你是鲁镇人,怎么跑到周庄来了呀?”有人问道。
孔乙己脸上现出难堪的表情,红着脸说:“孔子还周游列国呢!所谓‘良禽择木而栖,良才择主而事’,读书人的心思,你等不懂,不说也罢。”
“孔乙己,你还欠我们总店十九个钱呢!”分店掌柜笑着说。
孔乙己窘态毕现,搓着手说:“包还,包还!”然后又是一通“之乎者也”,大家笑得前仰后合: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孔乙己几乎每天都来分店,不仅不赊账,而且还了总店的旧欠。当然大家最关心的,还是他能给人们带来什么样的欢乐。
转眼到了年关,却不见了孔乙己的踪影。这时节,该是家长答谢师长的时候,过年钱是少不了的。孔乙己此时不来酒店,我隐隐感觉有些不妙。
今年的雪来得有些晚,似乎是为了积蓄起来,好下得更大一些。
早上打开店门,我发现一个衣衫破烂,胡子花白,头发乱蓬蓬的乞丐模样的人,蜷缩着身子靠墙而坐,双手插在袖子里,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孔乙己!”我喊出了声。
他抬头看着我,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他瘸进店里,声音极细:“温半碗酒。”
我看着他,问道:“半碗酒够么?”
“够了,够了。”他说着,从贴身的衣服里哆嗦着抠出二文钱来。
酒客们陆续到来,店里很快就坐满了人。
“孔乙己,听说你被胡兽医解聘了,就连送给你的衣服也给剥了下来,是不是?”有人问了起来。
孔乙己嘴唇抖动了半天,终究没有说话。
“听说你上书教育部,要求恢复科举考试,被教育部以无教师资格证为由将你抓了起来,可是事实?”
孔乙己轻轻抿了一口酒,叹气道:“国粹不举,国将不国也!”
“孔乙己,听说胡兽医的孩子们在文章里用了你教的‘回’字的四种写法,被考官判了零分,可是真的?”
孔乙己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有些愤怒地说:“唉唉,世风不古!”
人们伸长脖子,期待孔乙己的“之乎者也”,可他却没有说出。人们大失所望,便各自喝酒,不再理他。
孔乙己喝完酒,舔着嘴唇,颤巍巍地瘸了出去,消失在纷飞的大雪中。
春节到了,酒店照旧营业。在欢乐的节日气氛中,没有人再提及孔乙己。
年后,从有关消息灵通人士的口中,听说孔乙己被一群新学的健将抓住,以他是孔家店的传人为由,将他送进了监牢。
冰窖一样酷寒的监狱,常人是难以承受的。孔乙己进去之后,再无消息。
这回,孔乙己不死是没有可能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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