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月牙 于 2019-8-26 15:36 编辑
我的方言简史 文/月牙
某日闲聊，儿子向我嘚瑟，他会多国语言。
我不动声色地回他：我会五种。
儿子诧异，惊问：哪五种？
杭州话，嘉兴话，湖州话，绍兴话，上海话。儿子一种方言都不会。
可惜我会的方言都是洋泾浜，基本属于能听懂却说不地道的水平。如果结合具体语境，“基本”这个修饰语大都可以去掉。
我是土生土长的杭州人，母亲生前交给我她保管的省妇保医院的小牌子，岁月让这张小纸片泛出迷幻的黄色，但仍然清晰可见床号、姓名、性别、体重、出生日期等信息。父亲家族祖祖辈辈都在杭州。我牙牙学语时定是正宗的杭州腔，直到我七岁时跟随母亲到嘉兴的一个小镇生活。
关于年幼时在杭州的日子，自己了无印象，老早时候技术落后，没有留下音像资料可用来播放回味，比技术可靠的是亲人们的记忆。
我妈说：路还勿会走，就嘴巴实老。
三伯说：你小格辰光，毛发靥嘞。
三妈说：叽叽喳喳，毛会话嘞，介个套什个套。
现在我日日听着杭州方音，却好似隔着千山万水，真是奇怪的感觉。
到了嘉兴的那个小镇后，我变得文静，话极少，也许在方音之间纠结，想努力融入小伙伴们的生活，他们的世界有厚厚的城门，方音是唯一的钥匙。
耳濡目染，暗暗使劲，终于我能和小伙伴用方言交流了，我相信自己在语言上有一点天分。
初一时候，班里转学来了个男生，他的方音转变特别艰难。记得他过了很久才小心翼翼地用小镇方言说话：格是啥么事？（这是什么东西？）
最后一个字应该发“z”，不是“s”，他弄错了，发成了“s”，就是“水”的意思了。
几个调皮的男生青蛙癞蛤蟆一样地欢跳着，嘴里叫着：“蓝墨水”“蓝黑墨水”“碳素墨水”……
我当时庆幸，自己在方音转变的过程中没有出丑。
十七岁考上大学，离开小镇，我把学得格外娴熟的方音暂时放一边。那地说普通话的为多，习惯性带上“喂”这个尾音，几乎每一句都要“喂”一下。
“今天电影很好看的喂。”
“明天只有三节课，可以出去玩了喂。”
这个尾音的高低长短，可判别你是否是正宗本地人。好像是小猫的尾巴，上翘的角度很有讲究。反正我“喂”了四年，还不能“喂”到最正宗。
在做学生的十几年里，暑假寒假，要往外婆家跑。湖州安吉，没有说普通话的氛围。三个阿姨高声嘲笑着我的洋泾浜方言，为了不显出另类，为了不惹母亲不高兴，几天的速成，可以自如交谈。
说“玩”，杭州人说“搞搞儿”，嘉兴人说“白相”，外婆家人都说“嬉”，很有古意。但这个音和嘉兴话里的“死”相近。每次从外婆家回到小镇，要调整好几天，才能保证不出洋相。
后来做了绍兴人的媳妇，学绍兴话无师自通。其实，方音之间可以触类旁通的，特别是距离近的，吴越之地，方言相差有时可能就是一个调调，听懂不难，学像不易。个别称谓有地方特色，比如说“洗澡”，我们习惯性说“汰浴”，绍兴人“洗”偏要说成“敷”，音是这个音，不晓得是哪个字。这个人叫“个老倌”，浪费不节俭叫“勿做人家”，晚饭叫“夜饭”，时间很短叫“一歇歇”，输叫“虚掉”。听听：个老倌勿做人家，夜饭一吃饱，就去搓麻将，一歇歇功夫，虚掉一百。其中有多个音发入声，要短而快。
等孩子长大些，我有几年自由好时光，每个暑假都出去自由行。我这人有组织也无纪律，不适合跟团。和熟人同行也不习惯，腿有长短，步子有大小，节奏有快慢，再说，我喜欢逛博物馆，一呆一天，不逛街购物，伪吃货，独喜面食，主意多，胆子大，一般人受不了。大热天的，有时深色的衣服湿出了蜿蜒的海岸线，女人都防晒，更加受不了。出游很随意，仰头看看火车站的站名，就买票上车，一路绿皮火车逛吃逛吃，半个月左右，兴尽而返。北到哈尔滨边上的呼兰，南到三亚，西到云南四川，东到东海渤海，买到什么地方的票就到什么地方，有时候看楼，有时候看海，有时候就追随李白诗句里的地名游一游，看看风景，看看陌生人，真正的自由行。
与陌生人擦肩很有意思。有一回，在绿皮火车上，六个人三三对坐聊天。七说八说，他们猜起了我是哪里人。有说东北，有说山东，有说北京，最后他们五个讨论了一番，认定我是北京的，然后目光都盯着我，等着我承认。
我大笑。就因为我普通话还行？看来我的中文系真没白读。他们不知道我在师范里就教这个，文选，写作，语音，语法……饭碗啊，怎能不过关？最难教的是语音，整天发音部位、发音方法，前鼻音、后鼻音，平舌音、翘舌音，清音还是浊音，送气不送气，塞音还是擦音，唉，有时候为了纠正学生的发音，恨不得用筷子去拨一下。那个把前鼻音发成后鼻音的，每次读“在船上看日出”，都会读成“在床上”，让人憋出内伤。
北京人的说法让我笑了很久。我从中悟出了一点，洋泾浜方言大杂烩，是有利于讲好普通话的，哪家都听不出明显的方音，普通话自然就普通了。
母亲退休后住在上海我弟弟家，我常年在沪杭间奔走，上海话就会了，买菜、上超市、问个路啥的，上海话能对付，我看小说《繁花》在心里都读出声来的，光看方方正正的汉字，趣味少了大半。
有一回从虹桥到虹口，出租车司机听我接了一个电话后，问：侬啥地方银？
我叫他猜。
他说：松江银，还是嘉定银？
阿拉嘉兴银。
难怪啊。
来，听一段话，辨一辨分别是哪地方言：吾跟早到江天白相，荡来荡去，有闲话想港酒港，勿相港可以勿响，开心酒好，侬港对伐？先起烧饭，晏歇会。
五种方言都属北部吴语，可以互通，常常杂糅出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听起来好像蛮有趣，最终，我却成了一个没有故乡的人。
2019-08-26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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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8-26 15: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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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2019-8-26 16: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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