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了一个澡

夏冰

　　
　　走进去时，她背朝我坐在桌旁。我不知道她在做什么，只看见她的左臂举在耳旁，一动一动的。当我走到桌子一侧，才发现，她正在做眼保健操，像我们从小在学校里就熟悉的那样，一节一节做，一步一步做。很认真，很细心。我站在她跟前，她连看都不看一眼。
　　
　　轮到第四节的时候，需要两只手一起配合做，她“唉——”，叹了一口气，用那只左手在脸的左侧做起来。我发现，她右边的袖管轻飘飘，空荡荡，让人感到了一股子森森的冷气。
　　
　　她用左手做完左侧，又做右侧。尽管不大方便，可她做得一丝不苟。等她做完，舒了一口气，扭脸打量我的时候，我便向她伸出右手：“你好！”
　　
　　她看着我的手，迟疑着，伸出那只左手来。我握住她这只手，她往回挣了挣，好像想要挣脱开，于是我便放开这只无辜的手。
　　
　　“我好啥？”
　　
　　我没想到她会这么回答，噎了一下，赶忙转换话题：
　　
　　“你为啥要做眼保健操？”
　　
　　“不做眼保健操，做啥？”经她这一问，我倒回答不上来了。
　　
　　“你是谁？”她倒主动问起来。
　　
　　“我？我是一凡。”看她流露出不解的神情，我继续说，“一二三的一，凡人的凡。”
　　
　　“一凡是谁？”
　　
　　“一凡，一凡是个想帮助你的人。”
　　
　　“帮助我？”
　　
　　“对，帮助你。”
　　
　　“帮助我什么？”
　　
　　我又一次无言以对。
　　
　　作为《都市报》的一名记者，我——一凡，对市立休养所（精神病院的另外一个称呼）患者牛红英的采访，就是这么艰难地开始的。不管怎样，总算是开始了。我轻舒了一口气。我必须鼓足勇气，再接再厉，圆满完成采访任务，否则，这个月我的奖金泡汤不说，主要是，作为一个资深的报社记者，不应该有什么任务完成不了，这个脸真的丢不起，尽管在一开始接受任务时，主编就再三再四强调，我这次面对的，可是一个令好多大牌记者都头疼的人。主编让我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积极应对，打开缺口，争取做出其他记者做不出来的成绩。
　　
　　“你平常都做些什么？——哦，对了，除了做眼保健操。”
　　
　　“不做什么。”
　　
　　“比如说，晒晒太阳啦，散散步啦，看看花园里的花花草草啦……”
　　
　　“呃，有用么？”
　　
　　“咋没用呢？”我感觉抓住了一个机会，“当然有用啦，你散过步没……”
　　
　　“你给我出去！”牛红英用她的左手的食指，直直地指着我，几乎要戳到我鼻尖上了。
　　
　　我一下子窘得厉害。我肯定满脸通红了，因为脸颊发烫。我狼狈地离开了牛红英。临走出她的屋门，我还不甘心地扭头望了她一眼。但是牛红英犀利的眼神让我不敢再逗留，赶紧逃似的走开。走出好远了，才松了一口气。说实话，我倒不是怕她，只是想，既然她眼下不欢迎我，我何必惹她心烦呢。换个时间，或许能有突破口。只要能顺利完成采访任务，我可以做出任何牺牲的。
　　
　　我是从其他人那里听说牛红英的遭遇的。说，七年前，牛红英还是机织厂一名女工。有一天她在早班上，因为家里琐事分了心，让人称胡大蛮的班长劈头盖脸臭骂了一顿，牛红英当即离开车间，到澡堂洗澡，准备洗完澡就逛街去。认识牛红英的人都知道，她一生气就逛街，谁也管不住。结果她边洗澡边胡思乱想，心神不定之间，洗完就穿衣走了，居然把自己那块瑞士表给遗漏在更衣箱了。等到想起来已经是半下午时分。当她着急忙慌跑到澡堂时，那更衣箱里已是空空如也。是洗澡的人捡了还是管理澡堂的人捡了，谁也说不准，反正牛红英是找不到了。这就让牛红英十分恼火，万分心疼，以至于当天晚上没睡好觉，丈夫好言相劝也不顶用。到第二天上了班，牛红英还是无精打采的。胡大蛮班长看见她这副模样，不敢让她上机器做活儿了，直接安排她帮忙打扫机台卫生。谁能想到事情越是怕出就越是要出，牛红英打扫那台靠窗的机器时，本来好好地停着的机器忽然就转动起来，牛红英一着急，工帽掉了，长长的头发甩了出来，她急忙伸手去护头发，不料头发是护住了，衣袖却绞进了机器……等有人发现了按停机器，牛红英的半条右臂已经断裂了。之后的事情让人无奈，牛红英下了岗。
　　
　　再次采访牛红英，她毫不客气地给了我一番连珠炮，语势凌厉，逻辑清晰，看那阵势，活脱脱一个辩护律师，根本不像是个脑子受到刺激的人：
　　
　　如果不洗这个澡，表丢不了；表丢不了，不会胡思乱想；不胡思乱想，胳臂伤不了；胳臂伤不了，下不了岗；不下岗，就有钱赚；有钱赚，就不用焦心；不焦心，不会进这个鬼地方；不进这个鬼地方，就遇不到这些烂人；遇不到这些烂人，就不会发疯；不发疯，还会像好人一样过日子；像好人一样过日子，家不会散；家不散，孩和他们爹就在；他们都在，我才能活下去；活不下去了，那不就是个死！
　　
　　说完，牛红英定定地盯着我。
　　
　　我落荒而逃。
　　
　　我的采访任务注定是没法完成了。这种揭人疮疤的营生真的是让人受不了。也算，看来我一凡真不是做记者的料，我还是改行吧。

草舍煮字

精神病院若允许记者采访，就有可能被质疑把正常人关进去了。

夏冰

草舍煮字 发表于 2019-9-2 10:37
精神病院若允许记者采访，就有可能被质疑把正常人关进去了。

嗯，所言有理。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香薰古琴

人生因为洗澡拐了一个弯，牛红英的命运从此改变，生活就像多米诺骨牌，发生了一连串效应。牛红英肉体到精神发生了一系列改变。情绪有时候可以毁掉一切，精神的垮台是任何人也帮助不了的。

草舍煮字

小说的重点在于，牛红英最后那段话很有逻辑，而且知道自己为什么被关在精神病院。于是问题就来了，她如此正常，被关在这里谁之罪？

岩水

洗澡之罪，谁之罪？欣赏学习！

草舍煮字

夏冰 发表于 2019-9-2 12:51
嗯，所言有理。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还好记者跑得快，要是牛红英把他打伤打残了，可以不负责任。医院方就不一定了。

fonyuan

标题，砖家觉得不合适。
看完小说，标题应该改成《改行》

徐得荣

牛红英是无辜的，发生了这样的安全事故，完全是厂方的责任。但在现实中，尤其是国企改民企后，这样既不合理又不合法的损害职工权益的事例举不胜举。小说从关心民生的角度，对这一广泛存在的社会问题进行了无情的揭露。希望各级政府部门能引起高度重视。

夏冰

香薰古琴 发表于 2019-9-2 15:10
人生因为洗澡拐了一个弯，牛红英的命运从此改变，生活就像多米诺骨牌，发生了一连串效应。牛红英肉体到精神 ...

人生命运的可变与不可控，实在是让人无奈。谢谢琴版支持和精到点评。

夏冰

草舍煮字 发表于 2019-9-2 15:27
小说的重点在于，牛红英最后那段话很有逻辑，而且知道自己为什么被关在精神病院。于是问题就来了，她如此正 ...

好多事情背后的隐情，不为人知。

夏冰

岩水 发表于 2019-9-2 15:54
洗澡之罪，谁之罪？欣赏学习！

谢谢岩水老师支持鼓励。问候送上。

夏冰

草舍煮字 发表于 2019-9-2 16:13
还好记者跑得快，要是牛红英把他打伤打残了，可以不负责任。医院方就不一定了。

嗯，如果把牛红英大闹厂里及相关部门详细的写，效果会不会比现在好？或者简单提一下？还是让读者补充比较好。

夏冰

fonyuan 发表于 2019-9-2 17:00
标题，砖家觉得不合适。
看完小说，标题应该改成《改行》

砖家就是砖家。我比较喜欢。

夏冰

徐得荣 发表于 2019-9-2 17:12
牛红英是无辜的，发生了这样的安全事故，完全是厂方的责任。但在现实中，尤其是国企改民企后，这样既不合理 ...

嗯，好多事见怪不怪了。谢谢老兄支持鼓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