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冷晰子 于 2019-9-10 09:48 编辑
王镛在写给吴冠中先生《笔墨等于零》的序中说:“吴冠中先生不仅是中国现代杰出的画家,而且是优秀的散文家。”
先生自己也曾说:“我坚信,离世之后,我的散文读者要超过我绘画的赏者。”此言不假,先生的文字,曾得到过英国学者苏立文的赏识。 虽然就目前来讲,大多数人都是以“画家吴冠中”走进他,但从先生出版的几本散文集:《我负丹青》、《短笛无腔》、《美丑缘》、《笔墨等于零》等来看,也许他的预言会成真。私以为,先生与他的同学兼好友熊秉明一样,是被绘画耽误了的文学家。他喜欢过莫泊桑的小说,也喜欢古典诗词典雅优美的旋律,喜欢鲁迅杂文的凝炼深刻、锋芒毕露。 许是因为文学的潜质根植于先生的绘画,画与文字一样,是作者的素养和语言,所以,先生的画,有着真正文学家的儒雅与深邃。 吴冠中先生将鲁迅视为自己的精神教父,当年,鲁迅先生的弃医从文,就是因为他觉得医术只能医治人来自身体的疾病,文学却可以拯救人的思想。中国的落后中国的被殖民,根本原因在于思想。医学可以赋予国民健康的身体,却无法根治国民的思想。他想用文学的力量彻底根除中国国民“羊样的凶兽,凶兽样的羊”的劣根,唤醒大众麻木的心灵,从苦难中从沉睡里醒过来站起身,共同抵御外侮,振兴中华。吴冠中先生的回到祖国,他自己这样说: “我背着一篮经卷或毒草回祖国去,救不了民族,怕也不了解人们落后的、保守的思想意识,审美观念,我是人生道上一个被推来推去的小卒,但自己不服气,依旧想横着战斗,殉道于人的心灵。” 在对绘画理念的坚持上,先生也有自己的底线和追求: “我自愿归来,如果入了地狱,也绝不肯向他们诉说。走进地狱的尽头去,我有牺牲自己生命的权利,宁让人咒骂,不让人嘲笑,更不愿让人怜悯。我在完全孤独中探寻自己的路,路很窄,且多独木桥。”先生还说“坚持自己的路便须自甘冷落。” 鲁迅以笔为枪,为国之光明、为民族之自由而战。吴冠中先生同样以笔为枪,以一颗赤子之心,以一个战士之无畏的精神,立于画坛,为艺术的“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而奋斗一生。艺术就是艺术,不能屈从于政治、附庸于权威。在刚刚改革开放的常务理事会上,首提政治与艺术的关系,当时的与会者都在保持沉默,唯先生孤军奋战。先生认为政治不应该左右艺术的存在,政治就是政治,艺术是艺术,不能混为一谈,吴冠中先生和鲁迅先生一样,讲真话,不虚伪。先生不喜欢张大千,认为张大千的画只是漂亮,但漂亮不等于美,漂亮是皮,美是内涵。终其一生,先生在美与内涵间寻找交集和共通,他说自己一生都在“追寻美、发现美。”先生说:“这是他的职业、职责”,是他“生活和生命的整体。” 吴冠中先生的绘画,脱胎于西方现代艺术,即使在非常时期,他也从不掩饰自己对西方现代艺术审美的钟爱。宁可封笔不画,也不同流合污。先生喜欢梵高的激情热烈,喜欢高更的粗犷与原始,甚至喜欢尤脱利罗的庸俗与稚拙……本来他是以画人物为主的,但文革中的依附于政治教条的宣传画让他吃尽苦头:宣传画的所谓的“像”和“假”与“空”与他理念中的艺术之美背道而驰。不想违背初心,又不想政治群体认为他的画是丑化“工农兵”,先生只好从人物转道风景。他说: “我从第一天学画,本来一直是画人物,但“丑化工农兵像紧箍咒在紧勒我的脑袋,我又坚决不肯向庸俗的艺术观点低头,迫不得已,我只得将重点转移搞风景画了。” 先生的“迫不得已”反而是一种自我成就。很多事情相辅相成、互为利弊。因为不想违背艺术之美的真理,改画风景画,家里空间太小,无法画大幅油画,也无地存放,于是改画水墨,用宣纸。宣纸柔软,便于折叠,从而成就了他独一无二的画风。先生将“油画民族化”从而让自己的画具有了鲜明的个体特征。他用西方滞重的油画颜料,绘出中国水墨的空灵与雅淡、轻盈和飘逸。在这条路上,先生一生不懈追求,追求完美。 先生曾在《邂逅江湖》一文中调侃: “我曾寄养于东、西两家,吃过东家的茶、饭,喝过西家的咖啡、红酒,今思昔,岂肯忘恩负义。” “黏糊糊的油彩如何表达线的奔放缠绵,她拖泥带水,追不上水墨画及书法的纵横驰骋,她如何利用自身的条件来引进流动的线之表情?水墨画像写字一样,长缨在手,挥毫自如,但却手法有限,对繁花似锦,变化多端的现实世界往往束手无策,因此,懒惰的办法是各自在家吃祖上的老本。” 吴冠中先生不愿意吃老本,他用自己的一生完美地实现了油画风景与中国水墨山水的精彩合影。 一直以来,文人画在中国画坛占据着较高的位置,自魏晋顾恺之到王维、苏轼、米芾、郑板桥、八大山人等等,风雨坎坷千百年。但吴冠中先生对文人画有所保留的,他不想让文学削弱了绘画。所以,在他的画中,你看不到中国传统文人山水画中或不可缺的题诗、跋语,很多时候连签名都是隐晦的,早期以如火如荼的“荼”为笔名,多签在不易察觉之处,吴冠中先生曾赠送给丹麦大使馆的《北京雪》就只在树根缝隙间写了一个小小的红色的“荼”字。后期因为假画事件,才署名:吴冠中。他认为,画之好坏,与人的名气没有关联,能一眼为人识别画之品格高低,才是艺术的逸品。先生和他尊敬的老师林风眠一样,从不给签名留空间。先生曾说过一句话: “凡视觉不能感人的,语言绝改变不了画面,绘画本身就是语言,形式的语言。” 先生既重画之技艺,也重画之情。当然,这源于先生本身的重情。晚年在香港开画展,唯一惦念的就是老师林风眠。他不像齐白石,一生妻妾环绕,年逾九十还要求娶22岁的小姑娘。吴冠中先生一生与妻少年恩爱,风雨同舟,相携相伴,不离不弃。他为妻写过一篇文章《他与她》,写他们夫妻二人平凡生活中的点点滴滴琐琐碎碎,文字朴实,情却深挚。其中有一段记叙说:当年先生去法国留学,为求学方便,妻子卖了自己母亲送的一副金手镯给他买了一块手表。多年后他有机会去印度访问,途经曼谷转机,特意给妻买回相似的金手镯。我喜欢先生写下的那句:“人间信有鸳鸯鸟。” 因为重情,才会在留法期间,明明有机会可以留在法国,享受更加优越的生活、绘画环境,偏要回到国内,蜗居阴暗潮湿逼窄不堪的小木屋,还要遭受身体的折磨与精神重压,却无怨无悔。与吴冠中一同赴法留学的熊秉明,一直留在巴黎,有着宽敞明亮的画室,优裕的绘画条件,与先生连大幅油画都无法完成的斗室想比,天壤之别,然而,当多年以后老友相见不胜唏嘘时,熊秉明问他是否后悔当年回国,先生摇头说不。他觉得,他在下放期间于粪筐上完成的画有着身处巴黎市中心的同学无法抵达的艺术气质,那些来自底层的酸甜苦辣质朴情怀是他们无法体验和完成的。晚年也曾有人邀请先生定居法国,但先生不舍故园黄土,家国青山,婉言谢绝。 因为重情,先生觉得只有祖国,才是他艺术的放牧地,他说自己“满不过是一个江南的孩子。”从乐府诗《江南》中的:“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开始,到杜荀鹤“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古宫闲地少,水巷小桥多。”再到杜牧的“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先生的江南一面白墙,几枝红杏,一片芦苇,数只水鸭,秋色桅杆,岸迴帆影,都是他的梦里水乡。先生整个艺术生涯的选择,艺术作品的内涵展现,无一不在传承中国传统文化的气质蕴含与绵长情思:内敛、含蓄、深情、专一、忠贞、赤诚。 吴冠中先生在国内的绘画生涯并非一路坦途,文革中,他和许多老艺术家一样,遭受过非人的折磨。1965年,先生被下放到河北任县,粮食短缺,只能吃白薯干磨面的窝窝头,得了肝炎,返程治疗时间不长,又被下放到李村,因为被诬告打死了一只鸭子而遭诸多非难,且不让他画画,一个画家,不让画画,比不让他吃饭还要残忍。但是先生不管是当年还是多年以后的今天,从没有任何怨愤,反而怀念李村的荒芜黄古朴,只是可惜未能有画作留存。有一段时间,先生一家五口,四散离分,各自凄凉,其间种种,先生并未有详尽记叙,但我们可以在许多与文革有关的书籍中管窥一斑。 我关注先生的画,也早于关注他的书,当然,因为读过他的书,对他的画,有更深层次的情感共鸣。于我而言,先生偏水墨风的江南水乡系列画作,更能让我共情。确切地说,先生的江南水乡系列,也并非是全部由水墨完成,他用油画的介质和西方现代主义的技法完成水墨风格的画,尤为令人惊艳。 我们在每一个艺术家的作品里,都会看见他的曾经:童年、少年、青年,那些岁月里的点点滴滴。 芦苇、渔船、风帆、桅杆。先生的姑父就是渔民。年少求学的路上,都是坐姑父的渔船,由父亲和姑父轮流橹,在家与学校之间往返奔波。不知道,韦庄那句“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是如何地在月色清明,星光闪耀的橹声中打动过少年纯净的心灵。 他曾在《笔墨等于零》中《水乡青草育童年》一文中写道: “我爬上大石桥,看桥下大船和小船互相拥挤,南北往来的船只拍成长队等候通过,桅杆睡倒了,帆落成一堆,缆索纠缠不清,船员们吵闹、呼喊、乱成一篇,这仿佛是《清明上河图》的蓝本。” “从高桥上俯瞰大河里往返的帆船,景象很动人,有白帆、黑帆、棕色的帆,也有的小船用一块芦席做帆,帆影近大远小,一眼看到遥远处。船和帆便成了一个小点,这是我最早接触的透视现象了。一路上远远近近的村庄都是黑瓦白墙……” 这是先生最初的画作,原始的美好。先生在异国他乡时,看见相似的情景,就会忆起故乡,他的不少画作,不无表现记忆中原始画作的笔触,在桅杆与帆影中,寻找诗情画意,寻找心灵的桃源。 除此之外,江南水乡的青瓦白墙,一直在先生的记忆里永不褪色,黑与白,艳丽过任何的色彩,也是先生笔下的至爱。他的乡愁,就是笔下的芦苇远帆、青瓦白墙、水巷小桥、柔柳飞燕。 《江南》、《故乡》、《故乡芦塘》、《江南水乡》、《春风又绿江南岸》、《江南春》等等一系列与故乡有关的作品,帧帧都是记忆中的宜兴,宜兴的山水,宜兴的青瓦,宜兴街巷,宜兴的柳枝,宜兴的燕飞。 我也喜欢先生的《荷塘》系列,不同于传统水墨,先生的《荷塘》,是用油画完成。即使枯荷,也有着与梵高的向日葵一样的蓬勃生命力,且一点也不失传统水墨的润泽和清逸。每一幅,都在致敬着他眷念的故土家园。 他用亮丽而不失柔和的色彩,纯熟而不失初心的技法,满满的赤子情怀,用空灵飘逸而不失厚重的笔触,以西方的绘画介质描绘着东方典雅含蓄的审美。点、线、面,黑、白、灰,淡淡的青绿、赭石、藤黄、胭脂,一生的远离或贴近,那些年游子挥不去的乡愁,都在画中。 我对先生画的一见钟情,源于他的一副《双燕》。是我喜欢的简洁明快的构图,是我喜欢的宁静典雅的韵味,白墙青瓦,斑驳石阶,凌凌水潭,潭边的那棵古朴的孤树为呈长方形的白墙一扫拘谨和呆板,天空中追逐嬉戏的双燕,让画面具有了活泼的动感,也让看似清冷的画面有了一种喜悦暗生的人间烟火气息。
从诗经·陈风《月出》开始: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月亮出来多明亮,美人仪容真漂亮。身姿窈窕步轻盈,让我思念心烦忧。
月亮出来多洁白,美人仪容真姣好。身姿窈窕步舒缓,让我思念心忧愁。
月亮出来光普照,美人仪容真美好。身姿窈窕步优美,让我思念心烦躁。 月之象征,就与思念、乡愁、团圆不可分离。多少文人墨客借以寄情,为之抒怀。国画月亮的通常画法是留白,四周淡淡墨色晕染,宣纸的素白,正合月之皎洁,明亮。但吴冠中先生的月亮却是用娇艳而明亮的黄,偶有圆月,多为弦月,且一张画面不只一个月亮,于墨兰的夜空,那么醒目的存在,那是他心中的家园,是他在异国他乡和艰难岁月里永不泯灭的理想,是他挚爱一生的艺术光辉,照亮他并不平坦的艺术征程。 夜深似海,弦月如歌,歌尽先生这许多年与艺术、与故土、与祖国的爱怨痴嗔,悲欢与离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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