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月牙 于 2019-9-14 15:30 编辑
两株枣树三只鹅 文/月牙
先跟我走进鲁迅的《秋夜》:“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
这个起句常被人诟病,并且替换树种或者整个名词之后衍生出无穷多的说法,这样表达的效果是惊起笑声一片。尽管鲁迅一直板着脸,依然不能阻止众人乐此不疲的嘲笑。
这个对语言极其敏感的人,在此处真的犯了一个啰嗦累赘的错误吗?
姑且撇开文章的背景,先单独来看这句子本身。
看见树,动作的发出者是“我”。我看见墙外有两株树,是一个人百无聊赖时的一眼恍惚?定睛,哦,一株是枣树。目光缓缓移过去,才看清,另一株也是枣树。这个看似平常甚至有些累赘的表达,告诉我们,此时“我”是安静的一个人,孤独无依,在封闭的园子里看风景,思想不止。
结合题目来看,是秋夜所见,这个秋夜有月亮,“天空中圆满的月亮”。秋天的枣树,“简直落尽了叶子”。月下自然看不分明,在满月的光里,从仅有的一点叶子里,能辨出,是枣树,“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这是把枣树放在园子这个环境中来看。夜色,月光,奇怪而高的天空,落了叶的枣树等等,多处自然呼应,构筑了这首散文诗深沉的情感情调。起句和这个情感氛围甚是契合,是文本诗意而和谐的意境的一部分。
通读全诗,了解写于1924年的时代背景,文本选择的形象富有象征性,这一点毋庸置疑。枣树作为一个象征意象,鲁迅给予了它精神的丰富性。枣树是孤独的,面对强大的秋凉,面对阔大无边的夜,虽然它不知明天,对未来看不分明,苦闷,彷徨,但依然执着地对抗强大的黑夜,这是一个斗士的形象,历经战斗的洗礼,不顾一切,勇往直前,斗争是它的使命。它知道“小粉红花的梦”,也知道“落叶的梦”,它是清醒的战斗者。将所见景物人格化,运用移情,赋予自然景物生命和灵性,秋夜所见与现实生活完美融合,呈现作者心之所想,他对世界的感受,他对现实的思考,含蓄蕴藉。
我接受象征手法,但不建议简单地划等号,什么枣树就是进步力量,夜空象征黑暗势力,等等。我更倾向于,枣树就是一个彷徨中不甘沉沦的斗士,暂时处于苦闷中,不知路在何方。对《秋夜》的解读向来多维,沉下心来,你才可能遇见最接近真实的思想,而真实总是多样的。
如果人云亦云,不想句子的意思,不考虑背景、环境、手法等,这个起句被嘲笑还情有可原。了解了背景,知道了象征,还纠结于语法繁简之类,这样读书就没有多大意思。
“看似寻常最奇崛”,这是王安石评张籍诗所言,用在《秋夜》的两株枣树的描写上,也是颇为合适的。我曾经改动这个句子,比如,改成“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枣树”,或者改成“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都是枣树”,不断地读,静心想,品味咂摸,真个情味迥异,这些句子很家常,一个斗士的孤寂荡然无存。通过替换比较来鉴赏,是一个较为可行的咀嚼文字的方法。
寻常处不可大意。走出《秋夜》,我们一起去看骆宾王七岁时写就的《咏鹅》。
太耳熟能详,三五岁小儿皆能诵读:“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从寻常处质疑:为什么起句要用三个“鹅”字?
有人说,字数的缘故啊,音节韵律啊。
那这样好了:“一只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再想想。
哦,是反复咏唱,原来有一群鹅。小孩看到鹅,非常激动,便“鹅鹅鹅”地叫起来,先声夺人,喜爱之情满溢,鹅听到小孩的声音好像叫得更欢了,追着,叫着,撩拨着水,欢跳着,一派和乐,好一幅孩鹅戏水图!
司空见惯的诗词没有新鲜感。我来个追问:“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首句多两个短暂停顿,诗意韵味有何不同?
不要小瞧这两个逗号,“鹅,鹅,鹅”。那不是聚在一起的一群鹅,起码稍稍有些距离,小孩先见到一只鹅,惊叫“鹅”!可以想见,小孩初见大白鹅的惊喜。目光往旁里一瞧,呀,还有一只“鹅”!没准声音就高了两度。再一看,哇,还有一只呢,三只四只五只……一幅热闹的小孩观鹅图就在眼前,格外生动,有声音,有形象,颜色艳,水波清,动静相生,动词的铸炼精准到位,可见观察仔细,是经得起分析的作品。 没逗号和有逗号,不停顿和有停顿,诗作所呈现给读者的情味,细细品咂,各有意趣。
再有,“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为什么有人会写成“一个黄鹂鸣翠柳,两行白鹭上青天”,除了平仄,意境的差别在哪里?
有太多的寻常处,等着你去发现,也许静思便能觅得深意。
两株枣树,三只鹅……于无疑处生疑,于寻常处生趣,是一种快乐的体验,虽然都是极细小的,一个词,一处标点,一个简单的替换等等,却是读书带给我的,文学的日常,时光的馈赠。
2019-09-14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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