掐头

天池之水

     上班第三天，金老板安排我去给竹子掐头。

　　公园里的观赏竹是一丛一丛的。因为长时间没有修剪，多发的枝条，自然垂下，像一个个披头散发的妇人；竹丛顶上一根根已创新高的枝头，像棋杆一样在风中摇摆，不断挑战人们的审美情趣。

　　万事开头难。我搬来铝合金架梯，反复试探，找到四只脚的平衡点，梯子是稳了，一看，不行！四个点不在水平面上，梯子是斜的。架好梯子，爬上去首先面对的是伞骨一样伸展的枝条，罩在我头上。我一阵狂剪，让自己露出头，爬上梯子顶端，站直身子，终于可以与原先的竹主杆平等了。我张开绿化剪，“咔嚓咔嚓”，那一枝枝棋杆纷纷倒下。剪掉近处，我毫无顾忌地伸长手臂剪远处，“咔嚓咔嚓”，不料那竹尖戳人手腕。痛！可是站在高处，已顾不得那么多了。更远的枝头剪不着，我尽力尽力……忽然，脚下架梯一晃，我吓得连忙抓住竹杆，就像抓住救命稻草。我知道，要是摔下去非死即伤，痛的还是自己。架梯在晃动，竹杆在摇摆，我要力求在摇晃中，寻找一个平衡。这哪是工作，简直是玩高空杂技！显然这是需要两个人上下配合的工作，却让我一人来完成！也不知老板出于何种考虑？下到地面，我才感知手臂多处疼痛，仔细一看，哇！原来刚才慌乱中抓竹时，又被竹尖戳了两个大洞，有红色液体汩汩地流出来。劳动总是要付出的，有人付出汗水，有人付出鲜血。不然，怎么说打工者挣的是血汗钱呢！

　　即便如此，我也不能偷懒。老板说，别看只有你一个人工作，却有很多领导的眼睛盯着你。公园里人很多，我分不清谁是领导，谁是游客，只管埋头做好自己的事就行。

　　移动架梯，在竹丛的另一侧站稳了。我思考着，如何让梯子不再晃动。有了。用长些的枝条把梯子的上端与竹杆绑在一起不就行了吗？站上顶端一试，果然行。我扒开密枝，先剪远处，后剪近处。人嘛，总要不断总结，不断进步，才不辜负智慧动物的称号！

　　时值盛夏，热浪袭人。修剪好一簇竹丛，汗水浸透我的衣襟，伤口的痛在汗水浸泡下，直往心里钻。我抬起手臂衣袖，擦了一把脸上的汗。将架梯搬到第二竹丛下，挪动，再挪动，仍没有找好落脚点。心情正烦时，一个声音传来， “喂，谁让你剪这竹啊？”我转头，见是个二十多岁、着短裤短褂凉鞋的矮胖青年。真是没教养！我姓魏吗？我看了他一眼，懒得理他。他又说：“你先停下来。松竹梅都是美的使者，你这剪得不像样子，哪儿还谈得上美呀？”

　　“你是？”面对这一副居高临下的口吻，我双眼盯着他问。

　　“我是公园里的负责人，姓曹。”胖青年自我介绍。

　　“可是，我并不对你负责啊。金老板交给我的任务，我得完成。再说你是不是公园负责人，我也不知道。要不，你让他给我打个电话吧。”

　　“诶，老头！我在这儿说话，你竟敢不听？”曹领导张狂起来，完全是仗势歁人。

　　我也不是好惹的，“你是公园的负责人，不是我的负责人，我为何要听你的？”我的犟气上来了，“再说，你们当初要修剪竹子时，怎么就不给出个方案？什么美呀丑呀，你有什么评判标准？请不要来这里信口开河！”

　　曹领导遭到我当面揶揄，不免生气，恶狠狠地对我说：“好哇！糟老头，你等着瞧！”说完就转身走了。

　　既然是领导发话，横竖还是要听的。我一屁股坐在游廊上，拿出自带的凉白开，一顿猛灌。哼！等着就等着，不信你能杀了我！

　　“很好！我看很不错！远远的看上去，就像原**爆炸，一朵漂亮的蘑菇云嘛。”闻声抬头，只见竹丛那边，曹领导领着二个人，走近了那丛刚修剪过的竹。那两人个子高高的，都不胖。白色短袖衬衣，灰黑色长裤，脚下是光亮的皮鞋。显然是从空调办公室里出来的。说话的人大约四十多岁，短发，脸上的表情很丰富。“近处看，这一根根竹杆亮出来，也很美。茂林修竹，竹杆就是要长些才好看。原来披头散发的样子那像什么？像毛蜈蚣。”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着。

　　另一男子微笑着，没有说话。他头发不多，用一侧的长发掩过头顶，显然年长些。

　　曹领导绕竹丛走了几步，抬手说道：“看看这里，漂亮蘑菇云被天狗啃缺了一块，丑死了。这哪是我们想要的效果？！”

　　公园里的竹丛有十多簇，沿着一条水泥路一字摆开，距路二三米。竹丛那边是一条游廊，游廊外就是滚滚长江。游客坐在游廊里，向左欣赏奔流东去的江水，看往来穿梭的船只；向右看就是一簇簇苍翠欲滴、沙沙轻语的竹丛。

　　曹领导所说的蘑菇缺块的确不假，那是我要想爬上架梯顶端，必须要剪除的一部份。他不明白这个道理，说明他不了解工作的状态，甚至没有见过施工情景，只凭自己的主观臆想，随意发表观点。

　　“这不过是小瑕疵，虽然美中不足，但无伤大雅。竹枝自身修复能力很强，要不了几天，新枝就会填补空缺。”短发男说的是内行话，显然有些园林知识。

　　“我们是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不能因为小问题，影响整体形象。听说电视台要来拍摄专题片呢。”曹领导说。

　　短发男瞟了那青年一眼说：“小曹啊，比较这没有修剪的竹丛，你说要不要修剪顶端的那一部份？修剪的话，依你之见，他应该如何操作呢？”

　　“顶端当然要修剪，留着不像样子，没有造型，难看死了。至于如何操作，那是他们的事，用不着我们操心。”小曹说。

　　长发男依然微笑着，头晃了晃，看过去像左右晃动，又像是前后晃动。

　　“我倒觉得这个师傅施工很有经验。你看，这个缺块是在两丛竹之间，坐在游廊里欣赏或者从那边小路上观看，整体美观不受影响。”短发男的评论就事论是，说得很实在。

　　“我们应该有敬业精神，不能总是敷衍塞责。”小曹的话里有刺，暗有所指。

　　“不近情理！照你这样蛮横的说法，那就让老金去租一架直升飞机来！”短发男不无讥讽地回敬。

　　“那是老金的事。别总替人家说话，好像有什么特殊关系似的。”这话明显超出了论事的范畴，带有打棍子扣帽子的色彩，人身攻击的味道浓厚。

　　我曾听说，金老板的承包权，的确利用了某领导的特殊关系。

　　“曹宝，你算老几？我做事暂时还容不得别人来挑刺！是的，我跟老金是老乡关系，他承包绿化工程是我穿针引线，不过，他的承包权是通过公开竞标获得，不存在私相授受的问题。”短发男看了长发男一眼，说：“关科长在这里，我可以说，经得起核查。”

　　曹宝见短发男说话硬气，看看关科长依然微笑着不开口，也就不再说什么。

　　两人唇枪舌战，短发男明显占了上风，他还要乘胜追击，“我们做事兢兢业业，比不得有些人，有一个当官的老爸，就能轻松钻进我们国字号的文保单位来。”说完把头扭向一边，似乎不屑与之为伍。

　　曹宝被人揭了短，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像一只斗败的公鸡，顿时蔫了劲。

　　我想他们这样争吵下去，一时半会不可能给出统一的方案，再耽误时间就完不成今天的任务了。于是，我整理架梯，准备开始工作。

　　“请问师傅，老金安排你修剪主要做些什么？他人呢？为何不在现场？”短发男轻声地对我说着，然后拿出手机打电话。

　　“金老板安排我今天给竹子掐头，不让它疯长。”我正说着，曹宝和关科长走了过来，想不到好半天没开口的人，居然被我这句话给激活了。关科长连忙接过话题：“掐头？把头都掐了，众竹平等？不合适。至少应该留一个头，看上去才显得层次分明嘛。”

　　看到关科长对“掐头”的话题如此敏感，我一时不解。但仔细想想，倒也在情理之中。大到一个国家一个政府，小到一家企业一个科室，头脑人物是何等重要！海尔原是一家小工厂，因为有了张瑞敏，一跃而举世闻名。可是，掐头的概念不能泛泛而谈，植物界掐头是一种常见作法。棉花长到一定高度，不是需要摘顶吗？关科长的敏感是不是因为想得太多，而对号入座了呢？

　　“还是关科长有见解，竹丛没有一个头，像什么样子，那是群龙无首啊。”听听曹宝这攀附领导的水平，谁说他是吃饱的牛肚——草包？！他粉完领导之后，不忘提高声调开始回击：“什么原**爆炸的蘑菇云？！歪理邪说，一派胡言！偏袒之心，一览无余。”

　　看到曹宝前后矛盾的表演，活脱脱就是一条变色龙，真正让人感到厌恶！我作为一个施工者，在这里没有话语权，但是，我可以用行动表明我的态度。于是，我开始爬架梯，准备修剪竹丛顶端的枝头。

　　“文师傅，先休息一下。”听到喊声，我回头一看，金老板已经赶来了。他陪着笑，给那三人一人一瓶冰红茶。曹宝毫不客气，接过茶就拧开瓶盖，大口喝起来。

　　“关科长、曾科长、曹科长，你们辛苦了。炎天暑热的烦劳几位科长走出办公室，来现场办公，完全是我金某考虑不周，鲁莽行事；应该先征求意见，然后按照领导的方案去做。多有得罪，请求原谅。”金老板果然不凡，开口几句话，一副贼精贼精的商人嘴脸，暴露无遗。

　　曹宝笑起来，说：“金老板的态度不错，我表示接受。”

　　关科长说：“既然这样，那就通知二位贾科长和向科长一同来办公室。”

　　曹宝说：“他们今天休息。”

　　“正因为休息才通知他们来开会。这么重要的事情，需要集体研究决定。”关科长郑重其事地说。

　　一旁的金老板忙说：“让我来给他们打电话。”

　　“不！”关科长说：“这个电话就让小曹打吧，他才来不久，让他们多多联络感情。”

　　几个小时之后，金老板从管理办公室出来。我想这下好了，领导给了方案，我按照方案做事，万无一失。不料金老板苦笑一下，摇摇头说方案难产。

　　“难产？！官太多的缘故。”我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巴掌大的公园，哪来这么多科长！只怕变成了幼儿园，人人都是干部。”

　　金老板笑起来，说：“这里原本就关科长和曾科长两个干部。”

　　“两人足够了。”

　　“可是。”他两眼盯着我问道：“你听说过事业单位体制改革吗？知不知道有多少事业单位要改制成企业？”

　　我呆呆地望着他等待下文。

　　金老板接着说：“你可知道这古塔公园是国家级文保单位吗？你可知道一类事业单位的前景吗？可不要小瞧这巴掌大的园子，园子管理者就是未来的公务员喏。”

　　我看着金老板，点点头又摇摇头，好像听懂了，却什么都没懂。

      

孙姜

掐头，题目有深意。旗杆？问好！

野芒

掐头，这工作，唉！改革，改革，改来改去还是人浮于事。这篇文字，表面看讽刺意味不是很强，但仔细琢磨内容很含蓄也很有所指。总体看是篇不错的小说！

天池之水

孙姜 发表于 2019-10-11 22:07
掐头，题目有深意。旗杆？问好！

谢谢！！！谢谢孙老师来访。

天池之水

野芒 发表于 2019-10-11 22:13
掐头，这工作，唉！改革，改革，改来改去还是人浮于事。这篇文字，表面看讽刺意味不是很强，但仔细琢磨内容 ...

谢谢斑竹好评。潜水许久，前来请教。

言默然

拜读了，喜欢，点赞，问好

重庆霜儿

提读，问好

天池之水

言默然 发表于 2019-10-13 09:32
拜读了，喜欢，点赞，问好

谢谢老师驻足留言。向您学习。

天池之水

重庆霜儿 发表于 2019-10-13 22:51
提读，问好

谢谢斑竹提读。问好。

夏冰

十分见风格的一篇小说。语言运用和叙述章法都见功力。

野芒

4、加精理由： 天池老师来的不多，但这篇作品还是很见功夫的。无疑这是一篇现实主义的讽刺作品，它从围绕一件简单的工作掐头，步步深入，最后直指当下的改革弊病。反映了人浮于事的社会现状，也反映了不彻底的改革带来的新问题。这篇文字，作者叙说沉稳有力，步步为营，表面看讽刺意味不是很强，但仔细琢磨内容很含蓄也很有所指。总体看是篇不错的小说！

天池之水

夏冰 发表于 2019-10-14 19:15
十分见风格的一篇小说。语言运用和叙述章法都见功力。

感谢夏老师高评！！！

天池之水

野芒 发表于 2019-10-16 09:05
4、加精理由： 天池老师来的不多，但这篇作品还是很见功夫的。无疑这是一篇现实主义的讽刺作品，它从围绕一 ...

谢谢斑竹加精鼓励。理当加倍努力，回报斑竹及太虚版的各位老师。

一缕阳光

戏说”掐头“这工作，很现实，也很含蓄，读来颇有味道。天池之水老师写作大有进步，可喜可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