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高骏森 于 2019-10-15 11:13 编辑
泰山日出
早晨出门时天上还有云彩跟太阳,到达红门泰山脚下就飘起了雨丝。犹豫了片刻,还是买了票,朝山顶一步一个台阶的登去。
山下的人告诉我,全程徒步登到玉皇山顶要5~7个小时,没想到我边走边看,还背着一个有些沉的背包,爬到山顶只用了3个小时。爬行中,雨时大时小,还有风,全身,尤其是头部、脸部上的汗水雨水掺和在一起,冷热翻转,滋味难受。但一想到是在登五岳之首独尊的泰山,重阳节早晨就能站在山顶上一览众山小,难受就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爬上望而生畏陡峭的90度天梯十八盘,我并没有像许多人感到有多么的艰难。爬上去站在南天门广场上俯瞰桃花岭峡谷,突然被一个男孩拍了一下肩膀,怯怯的问我能否帮忙朗诵一首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他说他是旅游公司的宣传员,负责在各景区做文化拍摄。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站在濛濛烟雨里背靠桃花岭峡谷,面朝南天门陡峭的十八盘,眼睛看着摄像机读完后,我突然想笑,这笑从心头向脸上缓慢地扩散出来,夹杂的是一丝无奈的苦涩——男孩说他一大早就上了山,山上这么多人,可一直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游客拍摄,直到我出现。
风雨飘摇,站在巍峨的泰山上读这首诗,“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身边的游人来来往往,脸上都挂着喜悦的兴奋,只有我像陈子昂诗里的“独”和“涕”,此情此景,似乎也确实只有我在这个时候适合朗读这首诗。
到达玉皇顶时风雨大了起来,给玉皇大帝磕头后,就去了瞻鲁台,这个孔子当年站过的地方俯瞰他的故乡鲁国,如今我站在这里,因为雨雾,山外什么也没有看见。高处不胜寒,呼呼的西北风伴着越来越大的雨,冷的我全身不断哆嗦。转身来到日观峰,这个几乎是所有爬泰山的游客最终的目的,也是我自从知道泰山后就一直朝思暮想,盼望有一天清晨能站在这里观看一次雄伟壮观的日出,这回梦想成真地爬上来了,可这恶劣的天气,明早想看日出几乎不可能。对着日出的方向,我又一次独怆然而涕下了。
赶在重阳日站在泰山顶,不是我有意安排,而是巧合。一年多来,甚至几十年来运气一直处在低谷的我,这次有幸天时地利人和,想必是上天特意赐给我的时来运转。所以,无关风雨多大,也无关明天清晨能否看见日出,我都决定在山上留住一宿,明天午后再徒步下山。
山上的客房条件远不及山下普通宾馆,但价格却比山下的贵好几倍,难为情的是,拿高价钱还不容易租到——客房太少,住宿的人太多。在风雨里上上下下找了好几家,最后在天街找到了一家200元一晚不带独立洗澡房卫生间的。
晚上十点的泰山上还是风雨交加。当我失望的说明天见不到日出时,客房老板叫我别过早下结论,更别过早失望。他说泰山顶上的天气不同于山下,时刻都在变化着,分秒都可能创造奇迹,明天能否看到日出现在谁都说不准,但完全可以抱着美好的希望盼着美好的奇迹。
人需要安慰,也渴望安慰,哪怕是谎言,只要是美好的,都是一种信念和力量,心甘情愿地迫使自己去相信。不出所料,凌晨四点钟起床来到外面,黑压压的一片全是人。天没有亮,天上是密密麻麻的星星,很显然是晴天,这让我兴奋不已。山上没有路灯,开着手机手电筒,随着人流手里的星星点点的灯光爬到日观峰,等候看日出的人已是人山人海,像是在天安门广场等待观看升旗,像是在钱塘江江堤等待观看潮水,俨然成了一种隆重神圣的仪式。
我仔细查看了下地形和日出方位,挑了又挑,站到了一处自认为位置非常好的岩石上和所有人一起静静的激动等待。最开始天空还是一片漆黑,满天繁星没有给泰山照出一丝亮光,什么也看不见。山顶上有些冷,风大,许多人穿着租来的军用棉大衣还耷拉着头,蜷缩着身子直呼冷,也有不少夜登泰山的人因为太疲惫,占着位子冒着寒冷就地打困。我穿的虽少,就两件单薄的衣,但没有感觉到有多冷,甚至感觉比昨天下午站在山顶上还要暖和许多,只是两只露在外面的手冻得有些僵疼。
慢慢的,天空有了变化,东方由漆黑变成深灰、浅灰,随后变成鱼肚白,鱼肚白两边长出来了两棵美极了的迎客松,朝南北两边逐渐延伸,增长、增大,没有增粗,而是变得越来越纤细苗条,像两位风姿蹁跹的仙女,像一幅上乘的油画。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前行,两棵迎客松中间的空隙处鱼肚白越来越光亮,慢慢的变成浅蓝、深蓝、紫蓝、蓝、浅黄、银黄、金黄,随后变成橘红色,这个狭小不断变化颜色的空间就是留给日出的位置。此时,我站的位置面向它不偏不倚,应该是观看日出最佳的地标。
东方越来越亮,日出的这一片天空,景色以秒速千变万化,各种形状各种颜色的云像骏马、像蝴蝶,像仙女摆着各种姿势飞奔、行走、健跑、翩飞、舞蹈,然后隐去。天空越来越亮,越来越红,像血、像火,眼看太阳就要冲破云霄喷薄出来,很多人抑制不住亢奋,大声欢呼着喊:太阳出来啰,太阳出来啰。
太阳并没有出来。泰山倒是清晰了,南北两面近处的山峰能肉眼清楚的看见山和植物的形状与颜色。东边云层下面是一片莽莽浩大无边的云海,像大片轻柔的棉花床,像洁白的泉水,像透明的雾凇,像皑皑的雪山……比喻到最后,还是像莽莽的云海,和天相接。这种神奇壮观的景象我只在飞机上感受过一次,可笑的是我一直不知道那就是云海,还以为是飞机飞到了雪山上。此时站在云海前,和天咫尺的我们宛如仙风道骨的神仙,好不快活。
日观峰气象台测试当天日出时间是6:11分,许多人一边盯着手机屏幕或看着手腕上的手表,不时地抬头看一看东方,担心一不留神就错过了日出的瞬息,像等待火车进站一样见到朝思暮想的亲人激动焦虑地等待着惊心动魄这一分钟的美。但最终还是晚点了3分钟,6:14分,太阳终于冲破云层直射了出来,迎来了新的一天崭新的旭光。此时东方大亮,人们齐声吆喝着,举起手里的手机相机咔嚓、咔嚓,咔嚓。一片欢腾,随后逐渐散去。
这一瞬间的日出说不上是泰山日出最美,因为它不像我平时在山岗上或大河边看见的圆圆如血的红日,出来片刻后才变成金黄灿烂射出耀眼的万丈光芒。泰山日出一露面就是金黄色,也不是很圆,但仍给我心魂震慑——一出来两三秒后趁我不备对我灿灿的一笑,将一道金光直直地射进我的眼睛里,随后立即隐退进云层,一秒内再次爬出来,还没等我有片刻的思考停顿,就升入了空中,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圆。此时,整个泰山是晴空万里,白云悠悠,霞光万道,美到无处躲藏。
我想到了一九二四年泰戈尔首次访华,徐志摩登顶泰山观看日出写下的“泰戈尔专号”《泰山日出》颂词里的句子——
“歌唱呀,赞美呀,这是东方之复活,这是光明的胜利……”
“听呀,这普彻的欢声;看呀,这普照的光明!”
离开日观峰后我进了碧霞祠烧了三炷清香,俗称这里住着的是泰山老奶奶,是道教所奉女仙尊神之一,是北方人最为敬重的女神。之后,我再次爬上瞻鲁台,趁重阳日秋高气爽金阳高照的好天气里顺着孔子的目光看一看齐鲁大地风光,但仍未遂愿——美丽的云海太深,为不影响我好好欣赏它,它盖住了泰山之外所有的景色,留给我的只有这巍峨耸立的泰山风光。齐鲁青未了,山高我为峰。我承认,风景只有眼前的才是最好。
山下泰安的朋友问我山顶上的天气和风景如何,我告诉她阳光明媚,和煦温暖,美不胜美。她说山下一片灰雾蒙蒙,我才知道为什么看不见城市的真正原因了,工业污染。一声叹息。
坐在高处的一块岩石上沐浴金风秋阳,俯瞰泰山奇特旖旎的秋日风光,我的脑子里没有冒出杜甫的《望岳》,而是不断跳出王维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唐朝诗人王维是我最好也是唯一的知音,我总认为一千多年前的九月初九日他一人在华山上的孤独,插满茱萸,饮菊花酒,唱诗,思念着山东泰山顶上和他一样孤独的兄弟插满茱萸,饮菊花酒一个人唱诗的惆怅和落寞,他的这个兄弟是我。
而我的确是一个旅人,一个孤独惆怅的异乡客,一个只有国籍没有祖籍的人,在2019己亥年九月初九日的泰安独自一人坐在泰山顶上,朝着王维的家乡山西望着、望着,渴望能咏出一首唱和他的诗出来。偶尔也偏头望一望西南蜀国,那是我父亲的故乡。自从父亲八年前死后,我一直心生愧疚,从出生到现在,我一次都没有踏上父亲一生热爱的那片故土,父亲死后的尸骨没有运回故乡埋葬在他幼年就失去父母的身边……
迎风流下来的泪砸在胸口,很疼、很疼。不知道又坐了多久,当泰安的朋友一次次的打电话过来,我才很不情愿的下山,心情突然变得又悲凉起来。接下去,我,我依旧是找不到归宿的方向。
2019.10.13 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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