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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夜读聊斋之命运无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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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10-23 11:5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夜读聊斋之命运无常
  
  郭沫若为蒲松龄故居题联,赞其“写鬼写妖高人一等,刺贪刺虐入骨三分。”不过蒲氏本人倒未必肯接受这一称赞,因其自称《聊斋志异》为“孤愤之书”,其主要想表达的似乎并不仅仅是“刺贪刺虐”,更是自己的一腔“孤愤”之情。固然,《聊斋》中的许多篇章都对当时贪腐暴虐的社会有足够的反应和批判;而同时,其对个人命运无常的感慨更是深入字里行间,读罢叫人唏嘘不已。
  
  《促织》是《聊斋》里的名篇,因其故事曲折,形象生动,寓意深刻,而被多次被选入各版本教材,更是几乎所有《聊斋》选本的必选篇目。但就笔者看来,编者们之所以青睐本篇,更多的是看中了其对“偶用一物”的“天子”的微词。因为在那个时代,无论官场怎样黑暗,即使到处都是“官虎吏狼”,但“天子”始终都是“圣明”的。敢对皇帝老子说三道四,即使在这样一本“写鬼写狐”的作品里,也是极为罕见的。
  
  不过笔者读来,更多感受到的是作者对命运无常的感叹,以及对被命运玩弄于股掌之上的下层人民的深切同情。
  
  由于涉及“天子”,所以故事背景自然不能安排在本朝,而是因“失德”而覆灭的明朝宣德年间。小说开头一反常态,没有采用“某地某生者”,直接叫主人公出场,而是先介绍故事发生的时代背景:“宣德间,宫中尚促织之戏,岁征民间。此物故非西产;有华阴令欲媚上官,以一头进,试使斗而才,因责常供。令以责之里正。市中游侠儿得佳者笼养之,昂其直,居为奇货。里胥猾黠,假此科敛丁口,每责一头,辄倾数家之产。”本来“宫中尚促织之戏”也没什么。但倒霉就倒霉在华阴县令想要溜须上级,进贡了一头厉害的。结果上司便“因责常供”,把偶尔当成了必然。这一下倒霉的就是当地的老百姓了。因为上贡蟋蟀从来就不仅仅是蟋蟀的事儿,就如某个时代农业税从来就不是农业税的事儿一样,都是基层差役们借机横征暴敛的由头,所以,就是因为一只用小小的蟋蟀,“辄倾数家之产”。这一后果,实在是太可怕了。
  
  而且类似的事情向来都是如此,同是一乡一村的老百姓,那些有根基有背景,甚至只是有脾气、有暴力者,都可能倒霉得不那么彻底;最倒霉的往往是那些最听话最本分的“顺民”。在华阴县,这件倒霉的差事就落在了“操童子业,久不售,为人迂讷”的成名身上。正因为成名老实本分,“遂为猾胥报充里正役”;也正因为成名老实本分,所以对于这场横祸毫无办法,“百计营谋不能脱”。结果可以想象,“不终岁,薄产累尽。”不到一年的时间,就弄得倾家荡产了。最可悲的是,倾家荡产了他也逃脱不掉,“会征促织”时,老实本分的他,虽然充当了差役,可是既不敢搜刮老百姓,又没钱赔偿,所以直落到“忧闷欲死”的地步。至此,促织之祸才刚刚开始,只是使主人公成名“欲死”而已。
  
  面对这一情况,成名的老婆还算清醒。她不像成名那样只会“忧闷”,反而积极思考对策:“死何裨益?不如自行搜觅,冀有万一之得。”虽说她好歹是想了个主意,可是在这种大形势下,她的对策也实在可怜,只能把希望寄托在“万一”之上。结果也就可想而知了。
  
  在老婆的建议下,成名积极行动起来,“早出暮归,提竹筒丝笼,于败堵丛草处,探石发穴,靡计不施”,结果却只是“迄无济”,或者干脆捉不到,或者捉到了也“劣弱不中于款”。结果“宰严限追比,旬余,杖至百,两股间脓血流离,并虫亦不能行捉矣。”挨了县令一顿板子,行动困难,这下子,连“万一”的希望也没有了。至此,他只能“转侧床头,惟思自尽”,是真的准备一死了之了。
  
  这时,积极思考对策并付诸行动的还是他老婆,而她的对策还是那么可怜:求神问卜。可以想象,如果不是在《聊斋志异》这样的神鬼小说里,这种对策产生效果的可能性几乎是零。
  
  不过正因为是《聊斋志异》,其中仅仅一个偶尔来村中的“驼背巫”在接收了成妻的卜资后,装神弄鬼做了一套把戏后,居然真的有了神灵的指示:从帘子里抛出一张画,画中有寺庙,有小山,有怪石,有蛤蟆……对了,还有一只叫一家人心心相念的极品蟋蟀——青麻头。别说,这个大神还挺灵。
  
  成名见了图,“反复自念”,最后得出结论:“得无教我猎虫所耶?”看图中情景,与村东大佛阁相似,于是“强起扶杖,执图诣寺”。结果所见景象“俨然类画”,经过一番努力,他终于捉到一只“巨身修尾,青项金翅”“状极俊健”的宝贝蟋蟀。这简直是喜从天降,成名“举家庆贺,虽连城拱璧不啻也”。前一秒钟还“惟思自尽”,这一秒钟就如同中了大奖,成名一家人生的悲欢起伏就是如此。
  
  而欢乐往往十分短暂,悲伤总是来得突然。就在成名夫妇把这只蟋蟀当宝贝伺候着,“蟹白栗黄,备极护爱”,准备“留待限期,以塞官责”时,他九岁的儿子“窥父不在,窃发盆”,结果放走了蟋蟀,他一把捉住,直接把蟋蟀弄得“股落腹裂,斯须就毙”。儿子哭着告诉母亲,母亲则“面色灰死”,告诉儿子:“业根,死期至矣!而翁归,自与汝复算耳!”儿子大哭而去。
  
  成名回来,“闻妻言,如被冰雪”,希望再次断绝,自然要找儿子算账。可是儿子却早已吓得跳井身亡了。为了一只小小的蟋蟀,成名虽然没有自杀,可是却害了儿子的性命。此时手夫妇二人,先是“化怒为悲,抢呼欲绝”,之后“相对默然,不复聊赖”,至此,一家人生机彻底断绝。可以想象,接下来他们的命运根本无从选择,不是被上官打死,就是自杀了事,总之,没有任何活路。
  
  不过正因为是在《聊斋》里,所以一切都有可能。就在天色将晚,夫妻二人将“取儿藁葬”时,却发现儿子并没有死,而是“气息惙然”。夫妻二人“喜置榻上,半夜复苏”。只是儿子虽然没死,却“神气痴木,奄奄思睡”,和死了也没差多少。
  
  不管怎么说,儿子总算还有一口气。可是蟋蟀的问题仍没有解决,他们一家仍然没有活路。所以成名“顾蟋蟀笼虚,则气断声吞,亦不复以儿为念,自昏达曙,目不交睫。东曦既驾,僵卧长愁。”一夜都睡不着觉,这次不只是他,连他妻子也想出任何办法来了。
  
  就在这时,他“忽闻门外虫鸣,惊起觇视”,发现“虫宛然尚在”。他高高兴兴追去,却发现这只“短小,黑赤色,顿非前物”。而且神奇的是,这只蟋蟀虽然长得小,却“形若土狗,梅花翅,方首,长胫,意似良”,它甚至还“跃落襟袖间”,简直就是主动送上门来的。这一来到,他又转悲为喜。
  
  不过,成名的喜仍然没有保持多久,因为这只蟋蟀实在太小,他十分担心,“惴惴恐不当意”,所以总要找个对手试试才行。这一试,他的喜又回来了。因为就在那位村中“少年好事者”养的“日与子弟角,无不胜”的名虫“蟹壳青”面前,这只小虫在两撩“不动”后,居然“暴怒,直奔,遂相腾击,振奋作声”,然后突然“跃起,张尾伸须,直龁敌领”,以干净利落的手法获得了胜利。不仅获得胜利,还会“翘然矜鸣,似报主知”。这下,又轮到成名“大喜”了。
  
  只是这次“大喜”仍没持续多久,又因一只公鸡的突然出现而吓得他“骇立愕呼”,在蟋蟀被鸡抓在爪下时更是“顿足失色”。而且他这次的惊吓仍然没有持续多久,又因蟋蟀吓住鸡冠打败公鸡而“益惊喜”。一日之间,悲喜交加,人生况味,无过于此了。
  
  接下来的故事就变得十分简单,县官把蟋蟀进献给抚军,抚军再进献给皇帝,皇帝则“举天下所贡蝴蝶、螳螂、油利挞、青丝额一切异状遍试之,莫出其右者”。而且这只蟋蟀不仅善斗,更加懂得音律,“每闻琴瑟之声,则应节而舞”。于是皇帝赏赐抚军,抚军赏赐县令,县令一高兴,就免了成名的差役,又嘱咐学使,帮助屡试不中的成名考中了秀才……此时成名的人生如同开了外挂,一路顺风,结果“不数年,田百顷,楼阁万椽,牛羊蹄躈各千计;一出门,裘马过世家焉。”从一个连秀才都考不上处处被人欺负的穷酸书生,一下子变成了超级富豪,造化弄人,就是如此不可思议。
  
  故事的最后揭露了真相:那只改变成名一家命运的小小的蟋蟀,其实是成名儿子的灵魂所化——他在一年多后苏醒过来,亲自证明了这一点。当然,正因为是在《聊斋》中,才会有这种神奇的事情发生。那么如果在现实生活中呢?如果没有神卜指示,他连一只普通的高等蟋蟀都不可能捉到(小说开头交代得很清楚“此物故非西产”),更不用说后面的儿子跳井,灵魂化为蟋蟀了。所以,等待他们一家的就只有死路一条。
  
  是生,是死,成名全家的命运,看起来都悬在一只小小的蟋蟀上。而一只小小的蟋蟀,就能叫成名全家命运起起伏伏,演绎出一场场悲欢离合。一个人,在命运的巨手面前,显得是那样微不足道。对此,蒲松龄感叹道:“成氏子以蠹贫,以促织富,裘马扬扬。当其为里正,受扑责时,岂意其至此哉!”
  
  蒲氏似乎无法解释其中的原因,只能在文末的“异史氏曰”中弄出一句“天将以酬长厚者”,以因果论做以简单的推断。其实这样的结论他自己都未必真信的,因为成名固然算得上是一位“长厚者”,那么把成名逼得几次要寻死的“并受促织恩荫”的“抚臣、令尹之流”,也算是“长厚者”者吗?所以在《聊斋自志》中,他又对这一因果论提出质疑:“盖有漏根因,未结人天之果;而随风荡堕,竟成藩溷之花。”其实说来说去,他未必真的相信什么因果律或是偶然律,因为就如成名之前的“惟思自尽”,以及以后的“裘马过世家”,都不是他自己能够主宰的,冥冥中有一只大手在操纵着他,他们全家,乃至他们“这些人”的命运。而什么因果律,什么偶然律,都是扯淡,如果不是在充满了神迹的《聊斋志异》中,成名者们的命运就是只有一种,在那个鲁迅笔下“吃人”的世界上被活活吃掉,区别只是鲸吞和蚕食而已……
  

评分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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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10-23 12:48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草舍煮字 于 2019-10-23 16:05 编辑

毕飞宇在南京大学讲过《促织》,当然,他侧重于写法。兄侧重于情节和人生。虽各有千秋,但读来都引人入胜。
只是,既然题目是《夜读聊斋之命运无常》,当不仅仅举聊斋中一文为例为好。或者改题目为《夜读<促织>之命运无常》。
个见。

点评

夜读聊斋是一个系列,很多篇。  发表于 2019-10-23 22:17
发表于 2019-10-23 13:01 | 显示全部楼层
对聊斋里这篇《促织》还是很有印象,经过老师温习,加强了记忆,促织的是一篇带有荒诞传奇的故事,以时代的背景反射了那个时代人文风貌。有很强的讽刺意味。经过岁月的洗练,依然熠熠生辉,这就是好作品带给我们的感悟。问好如空老师。
发表于 2019-10-23 14:42 | 显示全部楼层
如空啊,原来你不这样啊。
怎么年龄大了,还夜读聊斋了?
这么恐怖的事
世上那么多悠闲散淡的好著作,都比聊斋更易催眠的。
30岁以内可以读聊斋。年龄再大就不好办了。
社会总是这样,有些东西,不看到,其实更好。人生不易啊,悟空;P
发表于 2019-10-23 22:19 | 显示全部楼层
大手,小手,其实,操纵小老百姓的命运,一个手指头就够了。

点评

聊斋中表现命运无常的不止一篇。别的如果不为主,也可以提到。  发表于 2019-10-23 23:32
发表于 2019-10-23 23:42 | 显示全部楼层
这篇讲蟋蟀的,印象尚在,这孩子不容易,可苦了娃,小孩子淘是正常的,在文章氛围里头却是要命的,看上去到处都是坑,坑爹坑儿子,完事儿一个大圈圈,世道本就是个坑。
发表于 2019-10-24 09:16 | 显示全部楼层
本来是,夜读聊斋,红袖添香。
结果小儿顽皮,命运无常。
发表于 2019-10-24 10:05 | 显示全部楼层
聊斋有意说世事,世事无常看促织.如空?非也.如水,是的...
发表于 2019-10-24 12:59 | 显示全部楼层
跟着如空复习了一遍《促织》,感觉完全不一样了。原来只是恨万恶的旧社会,经如空解读,叹命运无常了。
发表于 2019-10-25 23:25 | 显示全部楼层
lvhq018 发表于 2019-10-24 12:59
跟着如空复习了一遍《促织》,感觉完全不一样了。原来只是恨万恶的旧社会,经如空解读,叹命运无常了。

好像区别不大。从个体的角度看,社会环境左右着自己的命运。
发表于 2019-10-26 22:33 | 显示全部楼层
拜读了,细腻,犀利,喜欢,点赞,问好,祝福
发表于 2019-10-27 10:58 | 显示全部楼层
很理论的一篇文章,就和长了翅膀一样!加分,以示崇拜!
发表于 2019-10-28 09:45 | 显示全部楼层
当上富豪了,承包了催缴促织的任务,趁机抢男霸女,终成当地一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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