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 知 前几年,一直以为自己很有学问:什么三教九流,诸子百家,历史文学、哲学宗教……无不涉猎。尤其是一些普通人不大去读,或者根本读不懂的比较“偏门”的东西,比如《周易》,比如佛经,比如柏拉图,比如弗洛伊德,比如量子物理……多少都懂得一些。所以和闲聊时候来,什么古今中外,天南地北,生僻典故,时事新闻,大小生命,宇宙星空……都可以信手拈来,作为谈资,或作为论据。如此,还算不上很有学问吗? 然而近两年,却越来越感觉到自己的无知了。一个很严酷的现实是,书读得越多,就越感觉到自己不懂的东西太多。或者说,与无穷无尽的知识相比,自己已知的那点儿东西实在太微不足道了。 当然,我不是那种只知道一门心思给自己灌输知识的糊涂蛋。庄子说:“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怠矣。”雷锋可以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为人民服务中去,我却绝不会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吸收知识中去——哪怕偶尔想一想都是不知天高地厚。正因为生命有限,所以在知识的追求上才要有所选择。我的选择就是只要那些与自己有关的以及自己感兴趣的。 然而就是这几方面,随着阅读量的扩大,自己的无知也跟着一再暴露,甚至直击我的要害,甚至直接动摇我的自信心。 比如我颇为引以为傲的以训诂学解读古籍。《论语》开篇最著名的那句“学而时习之”,因为“习”字从羽从日,羽自然代表小鸟,而日,可以看作太阳或一个抽象的目标。如此,“学而时习之”决不是什么“学习完知识再复习”的意思,而是如小鸟一样,学会了飞翔后亲自试练。比如刚学会弹琴、画画、跳绳、瑜伽、开车……甚至新生儿刚刚学会走路……自己亲自尝试着练习,难道不是一件快乐的事情吗?至于学完知识再复习,大概没有哪个学生会觉得有多快乐? 再比如读《周易》,“中孚”卦辞说“豚鱼吉”,古来的易学家们解释得五花八门。或是什么“信及豚鱼”,或是说什么“豚鱼洄游不失信”……之类。因为自来人们都把“孚”释为诚信。可是在我对卦象卦义进一步研究后,突然间豁然开朗:硬要说“豚鱼”和“诚信”有什么关系,基本上都是胡说八道!为什么“中孚”卦辞要提到“豚鱼吉”呢?因为中孚在这里就是“中浮”的意思。从卦象看,外实内虚,或者木浮水中,整个就是一幅非常形象的水中浮动的画面。最能浮在水中的,非豚鱼莫数,当然是“豚鱼吉”了。 类似这样独到的发现还有很多,这也是我颇引以为自豪的地方。然而,恰恰就是在这些方面,当我读到的东西越多,打脸的时候也越多。 比如,当我读到一些名家对简帛书《周易》与《老子》的解读时,才发现,自己之前以字形暨字的构成来推演其在古籍中的意思根本就不靠谱。因为在先秦乃至前汉,很多书籍抄录中都存在着大量同音借用的情况,其数量之大,远远超过我们的想象,至少绝不像之前课本上所学的诸如“说”通“悦”、“知”通“智”那么简单!而且由于音变,今天大多数字都与古音有着相当大的差距,没有古代音韵学的功底,只以字形论义,对古籍的理解根本就是盲人摸象(时下坊音许多书籍都是如此)。 至于其他文史类知识,乃至一些科学常识,更是由于自己掌握资料的有限,无知之处更是不胜枚举。比如自己偏爱的《聊斋志异》,读了二十年,居然连最著名的《聊斋》评家但明伦的名字都没听说过。对于《三字经》中提及“文中子”,在读过《王通评传》之前居然一无所知,更叫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是,而这位大名鼎鼎的文中子居然是大诗人王勃的爷爷…… 正因为知道如此无知,所以读书,或者说翻书几乎占据了自己一大半的闲暇时间。而且不仅在书中求知,平时但有遇到不懂的更是随时求教于“度娘”,甚至偶尔也会求助于诸如“识花”之类的小程序,有及某百科等等。每日搜索次数之多,远远超出一般人的想象。 不过我还是为自己有几分小骄傲的。骄傲之处就在于我虽然无知,但却有幸及时知道了自己的无知。苏格拉底有一句名言:“我唯一知道的就是我一无所知。”大智如苏格拉底,尚且认为自己无知。愚昧如我等,又有谁敢说自己知道得很多呢?老子曰:“知不知,尚矣;不知知,病也。”较之那些动辄跨专业在镜头前夸夸其谈,装出一副什么都懂的样子的学术红人,以及那些每日里只知蝇营狗苟,整日整月都不曾读过一页书,甚至都难得百度一下,乃至真正想要百度一下连关键词都不知道如何选择,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无知者们,能够知道自己无知,难道不值得有一点儿小骄傲吗? 据说,被称为“人类历史上绝无仅有的全才”达芬奇,在临死前还在笔记本上记下“一定要搞清楚啄木鸟舌头的样子”。原来,如此天才的人物竟然也有诸如此类无知的地方。也许古圣先贤们都是如此,唯其知道自己无知,才会有如此迫切的求知的欲望。如此,可不为吾等愚昧之辈效仿一二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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