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西街 于 2019-11-1 09:43 编辑
饭 局 文/西街
几年前有段日子,吃什么都不香。在电视剧里看那陕北农民端着宽口的老土碗,蹲在门槛边吃面,就觉得那东西好吃,我就照葫芦画瓢,想方设法从乡下也找来那种大土碗,下白面然后也浇上滚热的辣椒油,可吃起来还是没胃口。后来渐渐发现,看别人吃东西比自己吃东西有味得多。
每天目睹风烛残年的父母一天比一天地衰老,我心里难受,不思饮食,晚上常常失眠,在父母面前还得堆起笑脸,装成很轻松的样子。
记得那还是盛夏时节,刚从父母那里回到我居住的这座小城。我散步时走到下河街,这是小城仅剩的一条老街,大概有七百多年历史了。石板路坑坑洼洼的,两边全是低矮破旧的木瓦房。小餐馆一家接一家,炒菜师傅们光着膀子一边用毛巾擦汗一边忙活,一拨拨农民工或年轻的漂泊者在路边小店围着一口小锅,喝着劣质的散装白酒热火朝天地海吃。他们全不顾蚊蝇在周围飞来飞去,好像什么东西丢进锅里就成了山珍海味,好像他们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从老街回来,我有些兴奋,为唤醒和激发自己沉睡的味蕾,暗暗在心里策划一场饭局。
我先去老街考察了一番,选好一家馆子,只是感觉距离想象的那种氛围有点不够。我说,老板,怎么不见有蚊子啊。老板笑了,有时天热了些,人家都嫌蚊子多,你怎么还嫌没蚊子啊?我伸手摸了摸餐桌,又说,太干净了些。听我这话,老板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说,我这小馆子,还怕你说不够干净呢。
我明白,这餐饭要吃出味来,不能请那些斯斯文文的主。想了想,陆续给张四儿、大脑壳和聋子打了电话,这几个人都好久不见了。特意交代他们别带老婆来,我说男人私下活动,带着老婆不自由。倒不是怕他们老婆来了我要多花钱,主要是担心被婆娘管着,老伙计们吃不出气氛来。
喊张四儿来,是因为他曾做过几年我的部下,关键时候会帮我挡酒。大脑壳脑壳并不大,当然也不小,反正人家都叫他大脑壳。聋子真有点聋,电话打过去,刚说上话就知道还跟年轻时一样,说别的什么他总作对,你说东他道西,声音大得像吵架。但叫他喝酒吃饭毫不费力,只要轻声一说,他一听就清清楚楚,答应得飞快,忙问去哪里吃。
一个一个打完电话,我忽然对自己的做法觉得有些好笑,在心里说:都是能吃能喝的神啊。
那天下午,几个人来齐后,端上酒杯就眉飞色舞地喝上了。聋子算盘打得精,问我怎么不去大馆子吃。我说大馆子吃不出味道来,这叫回归,懂吗?刚吃了几分钟,我把目标瞄准了大脑壳,对他提议:大脑壳,天热,不如把衣服脱了打赤膊,难得一聚,大家吃个开心。大脑壳看看旁桌食客也有打赤膊的,好呢,说着就把汗衫脱掉了,露出肉滚滚的上身。我扬扬手里的筷子,大声喊老板加一碗肥锅肉,以示鼓励。张四儿机智,举起杯子帮我劝酒,对大脑壳和聋子说,来来来,干一个!又过了一会儿,聋子说,哥,你一身都下水了还怕打湿鞋怎么的,再加个菜嘛。张四儿替我着想,不等我开口,就朝收银台那边喊:再来碗肥锅肉。大脑壳说除了肥锅肉就没别的了吗?张四儿说,我点荤菜嘛,能让老伙计们净吃小菜啊。聋子急了,说,谁说要小菜了,鸡鸭鱼肉多的是呀。我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赶忙打圆场,说,这里肥锅肉炒得香,张四儿看你们喜欢吃嘛。好好好,要吃啥子随便点。
顺着兴头我又对大脑壳说,干脆,把脚踩在凳子上蹲着吃,你看别人……我往左边一努嘴。大脑壳看见旁桌确实有蹲在凳子上喝酒的,他刚把一只脚踩上凳子,突然像醒过来似的,说,你自己怎么不打赤膊啊不蹲在凳子上啊。我哈哈哈笑起来,说,我看不到自己啊,看你那样我吃饭喝酒才更有味啊,打个赤膊做个猴蹲,你舒舒服服,还像吃了天大的亏似的!
想起那年在大脑壳家吃她母亲做的酸菜 ,我说,好想几时去你家里吃阿姨做的酸菜啊。听我这一说,大脑壳忽然放下筷子,趴在饭桌上呜呜地哭起来。张四儿告诉我,他娘已走两年了,大脑壳承揽一个工程,自己垫出所有的钱修建,后来对方付不出工程款,施工队追债,大脑壳没办法四处躲债,他娘咽气时没见到他最后一面。大脑壳抬起头来,说,总算把欠施工队的账还清了,现在最难的是聋子,他小儿子过年时从五楼摔下来,虽然抢救捡回一条命,但落下终身残废。
没啥大不了的,人活在世上遇上什么都得挺过去,哥,你说是不是?聋子说。这时,我才仔细端详,发现他脸上藏不住的那些疲惫。
男人就得坚强,让亲人们看到希望。相信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会好起来。这话,我实际上也是对自己说。举起酒杯,我喊了一声,干!我们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那天饭后,我们去了聋子家,看望他残废的儿子。我拿出一千元钱塞给聋子,他不要,我说是给孩子的红包,他才收下了。
奇怪,自这次饭局以后,吃什么都没胃口的那种感觉就再没有出现了。恢复了食欲,仿佛整个生活也变得轻松些了。食欲对一个男人究竟有多重要,我说不好,只是感到食欲有时不仅是食欲本身那样简单。我甚至觉得,一个男人要不怕困难,承受各种压力,首先必须好好吃饭才可以做到。
虽然吃饭有胃口了,但我有时还是觉得看人家吃东西比自己吃更有味,这个恶习并没彻底根除掉。实际上,我就没想要根除它。好久没回那座小城了,偶尔,我会想念那条老街。也许哪天,我还会走入某条老街或旧巷子,在低矮简陋的小馆子,看那些可爱的食客们暂时忘却了忧伤,搁置下那些艰难,花一点点小钱,在一天的劳累后尽情地享用他们快乐的时光。这与我有没有胃口没关系,只因我喜欢这些人。
——西街2019年10月31日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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