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冷晰子 于 2019-11-4 17:38 编辑
张宗子喜欢金庸的武侠小说。说起金庸小说人物如数家珍。写文章也是一个人的武功。如果挑选一个金庸武侠小说里的人物来形容张宗子的文章,那我毫不犹豫选择令狐冲。 郭靖纯正刚直,重义爱国,他一生都在书写“民族大义”四个字,是金庸笔下侠士的模范。如果比作学术,那郭靖就是殿堂级的学院派,具有一丝不苟的专业精神和无以伦比的专业水准。令狐冲不同,如以政治论,郭靖在朝,令狐冲在野。 令狐冲在武侠领域的专业水准是数一数二的,但欠缺了点专业精神。说白了,颇有倚仗着自己才华横溢而玩世不恭。这里的玩世不恭是贬义。 当然,张宗子的文章,也有郭靖。《此岸的蝉声》的扉页上有题字:“献给父亲和母亲”,为为文相对严肃严谨。《往书记》没有了此番束缚,放得开些。 学术专论读起来像清汤寡水的面条,养生,就是缺了点滋味,如我般散漫之辈只能偶尔吃吃当换换口味。吃多了味蕾不干。张宗子的文章里面,可谓麻辣鲜香一应俱全,间或弄点酸辣适中的流落民间的爽口小菜,适合大众口味。 《此岸的蝉声》是我接触张宗子的第一本书,内容包罗万象:“本书收录2011年以来作者的读书随笔40余篇,内容包括读书方法、创作方法、植物、历史人物等。作品涉及中国古典文学,如先秦诸子、南北朝文、唐宋诗歌、唐人小说和历代笔记;欧美近现代小说和现代诗歌,如普鲁斯特、博尔赫斯、里尔克、卡夫卡、乔伊斯等人作品。” 写过的文章《水晶帘下看梳头》的文字灵感即来源于他写鲁迅一篇。当时只觉得是有趣:《眉间尺、苏州俏、二十个大馒头》居然与鲁迅有关,这个题目就足够吸引眼球,里面的内容从名字的真伪写到头发再到鲁迅的小说。只觉得新鲜:文章还可以这样写。
“欹枕聊成烟水梦,抱书谁得稻粱谋。”这是《此岸的蝉声》的一句诗,因为这句诗,忽然就喜欢上了张宗子,如此契合我的读书观。读书写文是可以的,以此谋生,还是免了吧。大而延之艺术,莫不如是。名垂青史又如何?元人段成己《临江仙八首》有有诗云:“眼底光阴犹是梦,何须身后虚名。”梵高的画如今价值连城,可生前的梵高却潦倒落魄,乃至于精神失常,开枪自杀。如今即便千亿法郎可与梵高有半文关系?
女儿自小喜欢画画,喜欢音乐,小学时画画即获得过全国一等奖,初中画的漫画上过漫画书。我可以满足她学画画和学音乐的一应要求,但所有要求的满足都带有条件:须得艺术课程之外的其他课程保持优秀。否则免谈。说白了,就是不愿她走艺术这条路。艺术可以拿来修身养性,但不能作为面包馒头的唯一来源。因为搞体育的太多,世界冠军太少,学艺术的太多,能站在璀璨舞台中心的太少。这是一条艰辛之路,没有为之献身的精神,趁早不要踏入。
张宗子说:“上了几十年班,厌烦了,也慢慢老了,然而饭还得吃,有失业之虞,还会惶惶不安。从这个角度想,生活其实多是被安排的,并没有太多意义,随波逐流罢了。那些只占用料零散时间所做的闲事,反而成了珍贵的纪念。”这是生活的无奈,也是生活的经验。如果没有随波逐流的解决饭碗,怎来零散时间里的珍贵纪念?“书上的事,哪一件不必上班有意思?”书上的事,精彩到让你怀疑人生:绝世武功,江湖逍遥。霸道总裁,公主王子。但谁也不能沉溺在书里,不上班,不解决饭碗,张宗子将这种纠结与矛盾在《<鬼吹灯>和<盗墓笔记>》一文中写出来也显得颇有意思。
看文题即其读书博杂,《往书记》和《此岸的蝉声》一样,涉猎极广:《郁离子》、《九华真妃》、《蚩尤之胃》、《五女兴唐传》、《太平广记》、《括异志》《暌车志》、《鲁迅的书单》、《书剑恩仇录》、《品花宝鉴》、《艾玛与张兆和》、《魔戒》等等。
文章虽非学术,写得轻松,读得也快乐,但在轻松里,实不乏武学正派之习武者体内的纯正真气,那是张宗子兼具各门各派的深厚文学底蕴。我很喜欢其中《金庸小说的人名》一篇,一眼可以看出,张宗子熟读金庸,对金庸人物如数家珍,在对其人名的研究中,很见其古典文学功底,写出的文字却非学术考证型,这里不妨摘录一段:“读《笑傲江湖》,一开始是华山派大弟子令狐冲对小师妹岳灵珊一往情深地痴爱,但自洛阳绿竹巷起,另一位姑娘出现,身份高,本事大,救助令狐冲,好比观音下世,待到这位神秘女子的芳名揭出,你立马明白,岳灵珊这姑娘再好,她没戏了。人家任大小姐才是令狐冲的真命天子……要说玄机,却很简单,金庸先生用《老子》的文句给人物取名,令狐冲和任盈盈,出自第四章的‘道冲,而用之或不盈。’冲和虚,一虚一实,本是一体:人家是天生的两口子。”再比如,说《倚天屠龙记》里殷野王的名字出自于南朝著名的文学家顾野王,说《侠客行》里的怪人王烟客借用了清初大画家王时敏的号,杨过借用南宋词人刘过之名,张无忌的名借用前人长孙无忌……,当然,不是单纯的借用,张宗子还给出了典故和出处,涉及文学、书画、历史等领域。《天龙八部》、《射雕英雄传》、《笑傲江湖》也看过小说电视,只觉人名好听,被张宗子这么一点,有再读一遍金庸专门为研究一下其中的人名的冲动。 张宗子写蒲松龄也好玩,用了一个标题党:《蒲松龄和悍妇》,文章说蒲松龄的妻子定是一个悍妇,蒲松龄在妻子那里找不到共同语言和理解,且生活困窘,转而在狐鬼的世界里寻找安慰。但蒲松龄心软,未让悍妇得其报应,与《醒世姻缘传》冤仇必报略有区别。 除了对中国文学涉猎广泛之外,张宗子对外国文学也是如数家珍,且见解独到。这段时间也在慢读《顾随说诗》,读了《宋词》部分,《唐诗宋词》上卷,下卷刚开始。因为是别人整理的听课笔记,不代表顾随本人的文笔之精髓,也可能涉及国学正典,所以,是郭靖风格。张宗子《此岸的蝉声》偏郭靖风,但比顾随说诗随和好读,《往书记》完全就是令狐冲的武功。也有点像《诛仙》里的张小凡,佛、道、魔三修,既有佛家的大梵般若功法,又师从道家田不易,还拥有魔家的嗜血珠和烧火棍。张宗子或许没有魔家烧火棍,所以还没有做到让嗜血珠和烧火棍合二为一,但嗜血珠是有的。看似平平常常的文章,佛家正统的武功一点也不少,时不时有嗜血珠的光芒发出。让你的心神跟着跳动一下,莞尔回环。 《往书记》中张宗子还写到王鼎钧的《文学江湖》,这本书当时是水格格推荐给我和柳藏的,读过。读时对50年代台湾的文字狱印象并不深刻。私以为古代的文字狱已让知识分子不堪其重,连随兴吟出的“清风不识字,无故乱翻书”都能招来杀身之祸。张宗子提取了王鼎钧《文学江湖》50年代台湾的文字狱:“连气象报告播出‘长江下游天气晴朗,台湾海峡乌云密布’治安机关也要查究。”、“‘副刊插图不允许出现弧形和直线向交’”,因为它像是镰刀斧头,‘插图也不许出现圆脸光头的人像’,因为易被看作中共领袖的造型。算是对《文学江湖》的再次温故知新。读书,既是这样一个过程,对读过的熟悉的书籍而言,是温故知新,对没有读过的书籍,是寻迹,是探索,是知遇的前缘。当年喜欢过黄裳的《榆下说书》,《珠还记幸》,书架上的不少书都来源于此,《往书记》也有提到,颇加赞赏。张宗子《往书记》让你在体验他令狐冲、张小凡般的文字功夫后,还能让你温故知新,让你在其中寻迹探秘。且保管你阅读途中不乏味不枯燥。也不用担心看不懂,因为,《往书记》和学究沾不上边,也无丝毫的故弄玄虚。是正派武功兼邪教之长。 随后也读了张宗子的诗,或许是自己学养不够,读得有些艰涩,读了几首便放下了。虽然李少君在序言里赞其师承珞咖诗派。失了令狐冲的武功和张小凡的嗜血珠,颇有点无味。还是他的随笔耐读。 随《此岸的蝉声》和《往书记》一起买的,还有张宗子的《梵高的咖啡馆》尚没拆封,也是随笔,不知道是郭靖还是令狐冲、张小凡。 顺便提一下,张宗子最为推崇黄庭坚和苏轼的题跋。且他的文中罕见褒贬,这是人品之厚道。 难怪武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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