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冷晰子 于 2019-11-13 11:33 编辑
一座城,是一首诗或一支曲,或抒情或写实。 写实的城,你们是彼此的过客,彼此利益的依附。它不占据你的心,没有情感,没有牵绊。逝水一样,与你的时光擦肩,无声地流向远方。 抒情的城,它和你隔江相望,是你天涯海角挥之不去的念想。它的每一个音符在琴弦上的舞蹈都与你高山流水,似与你野泉对弈,把酒临风;它的每一个音符在曲谱或字里行间记下的时候都会穿越你生命的荒漠撒下一路的花种草籽,繁茂成绿洲。 这座城,或者,只是一段烽烟历尽后的残破城垣,却是你的故知深交。或者,只是一截爬满青藤早已废弃的断墙,却是你曾经的麻花辫,或者,只是几片红砖青瓦朱门锈锁,却是你永不再得的曾经遗落的那颗玻璃弹珠。或者只是废弃的花园中一朵开在墙角的白色蔷薇,却曾经温存过你年少的秋千架。也或者,只是一树樱花。 我抒情的城,在李白的《长相思》里: 长相思 在长安 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 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 美人如花隔云端! 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 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长相思,摧心肝! 长安,如今名西安。一直耿耿于怀:是哪个不懂风月的老夫子老庸俗,将长安作了西安。 李白诗里的长安,是大唐盛世的明月与锦缎。有赏析说:彼时的长安,是功名与富贵之地,诗中的“美人”非女子,而是寓意李白求而不得的政治理想。颇有点扫兴,为什么不是“美人”不是李白的红颜知己呢?政治、功名多无趣。 孟郊也写过呀: 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这里“花”,又当作何释义? 孟郊一朝高中,即将官场得意,诗写的神采飞扬,不过我不喜欢,怎么看都有点小人得志的味道,虽然孟郊不见得是小人。 车前子也写过长安,他的书,读了几册,册册都喜欢:《苏州慢》、《懒糊窗》、 《茶墨相》、《 味言道》。最喜欢的还是他的《册页晚》,是初遇,更因里面有一篇《长安记》。烟云古色诗韵酒香禅味,记得当时读这篇文章时所想到的一连串的词语。和其他几册一样,语言自是没得说,是古典的水墨,是青绿的皴染。长安的花香、酒香,衣香,长安的粉色、白色、黄色在字里行间优雅又从容。 只是,喜欢长安,不只是因为李白的诗或者车前子的文,而是因为:篱落。因为,篱落喜欢李白的这首《长相思》。 篱落是土生土长的西安人,但她总爱说她在长安:“晰,不是西安,是长安,长安城啊。”然后我笑,她也笑。 与篱落识得,在网络初兴时。 我看看中文网。如今这个网站已如星散,逝水无痕。我不知道看看网和红袖网以及灯下、榕树下哪一个出现更早,我只知道初遇,初遇就是最早。 篱落比我先,我去时,她已是版主。我做版主是篱落邀请。那时年少,有大把光阴可以任性挥霍,又恰好喜欢写点小文章,恰好,有那么多无处安放的年少情愁。 篱落邀请得痛快,我刚抛下两篇文字。我答应得也痛快:篱落的留评比我的文章好看。 因为篱落独树一帜的评,我们打理的版风生水起。可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不知道怎么燃起的战火,作为首版的篱落必然难以独善其身。风波初歇之后,心灰意冷的篱落辞版离去,我紧随其后退出,没过多久,我和篱落同时受邀到了另外一个官方的金融网站,得以一起依旧主持散文版。篱落读的书比我多,字也比我写的好多了,文风与朱天文相似,有点港台风。她喜欢台湾作家张晓风,喜欢诗人周梦蝶,喜欢董桥、蔡澜,喜欢刘亮程。我却不喜欢周梦蝶,也不太喜欢刘亮程,偶尔会小小争论,篱落会说:“让着你,谁让你比我小呢。”实则我只不过比她小了两岁。篱落喜欢民谣,她说民谣是歌更是故事,动人。因为篱落,此生最爱民谣。 我们俩老换马甲玩捉迷藏,有一次坛子里情人节做活动,我化身一个翩翩帅公子试图“调戏”她,被她一眼抓包,直呼不好玩,问她:你怎么知道是我。她说:你的狐狸尾巴没藏好。 在金融论坛,从2006年到2009年,我们一起度过了三年的光阴,一起写字,一起分享读书心得,一起讨论哪本书好读,哪本不好读。因为是专业的官方论坛,行业外的人并不多,且大抵行业之间的人有的彼此熟悉,都颇有绅士风度。那三年,我们像在桃花源里,逍遥又自在,玩得不亦乐乎。三年,我和篱落,从来没有问过对方的真实姓名,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在现实中见面。 可惜的是,2009年底,由于资金问题,论坛关闭。篱落再没到过任何论坛,她说她累了。只偶尔在博客里写写字。没了篱落,觉得哪里都不好玩,浮萍一样在网络飘来飘去。我和篱落,偶尔会在QQ里聊聊天。聊聊书,聊聊字,却很少聊自己。2010年四月,篱落给我发过来一张照片,照片上的篱落,站在盛开的樱花树下,瘦得让人心疼,长发长裙,雪白的樱花衬着篱落雪白的脸,清清冷冷,温温柔柔。她说:“晰,长安城里的樱花开了呀,你来吗?” 那会儿,内心尚有一些没有平复的兵荒马乱,且我和篱落一样,都喜欢那种彼此之间淡淡的疏离带来的舒适感。笑着调侃篱落:“不去,怕你嫌弃我。” 2010年,恰逢上海世博会,六月,篱落去了上海,特意给我买了一个日本的手绘笔记本,千里迢迢地寄过来。不久,她的博客突然关闭,QQ上也再无消息。九年后的今天,抚着胸口,依然能感觉到彼时内心的茫然与慌张:为什么从来不问篱落的真实姓名?为什么从来不问篱落要她的手机号码?为什么一直那么笃定地认为,篱落与我,一定会永远永远不分离。 后来的后来,辗转又辗转,方知道篱落原来自小有严重的心脏病,她想在手术前,我们见一见。她去上海,并非为了参观世博会,而是去手术。手术失败,篱落没有走下手术台。那么多年,我居然没有在她的字里行间发现一点点痕迹。在我面前,她永远那么乐观那么明媚。知道消息的那个下午,我独自在公园的长凳上坐到城市的街灯一盏盏亮起,站起来,走回家,街灯下的身影寂寞地长长又短短。 2017年四月,和几位朋友去西安看樱花。樱花树下,想着长发长裙的篱落,想起篱落对我说:“晰,长安城的樱花开了,特别好看,你来吗?”那时的她,也许就已经深知自己病情严重。 临返银的前一个黄昏,撇开朋友,独自一人在西安的古城墙下慢慢走,想起篱落的辩白:“晰,不是西安,是长安,长安城啊”,城墙上亮着红彤彤的灯笼,夜风微凉,有花香游荡,不远处有一个人抱着吉他在唱《春风十里》: ………… 我在鼓楼的夜色中
为你唱花香自来
在别处沉默相遇和期待
飞机飞过车水马龙的城市
千里之外不离开
把所有的春天都揉进了一个清晨
把所有停不下的言语
变成秘密关上了门
莫名的情愫啊
请问 谁来将它带走呢
只好把岁月化成歌 留在山河 ………… 忽然就泪流满面:篱落,我来你的长安城看樱花了,却再不见樱花树下的你。网络太过浩瀚,早已湮没了你的痕迹,从此以后的长安,就是李白的《长相思》: 长相思,在长安。 美人如花隔云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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