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夏日荷风 于 2019-11-13 14:51 编辑
他去了天堂,为她留下一座城 ——读陈希米《让“死”活下去》
除你以外,在天上,我还有谁呢?除你以外,在地上,我也无爱慕。
你走了,在地上,为我留下一座城;你走了,在天上,你能带走我的什么?
前两句,选自《旧约.诗篇》;后两句,是我读完陈希米《让“死”活下去》后,替希米女士问天堂里的铁生先生。
铁生先生终究还是走了。这个乐观的把自己的身体称作疾病的乐园的才华横溢的师者,终究还是悄无声息的走了。一个人走后的世界,该是静悄悄的吧,如同一滴水花风干于无垠的天地。一个人进入天堂,是世俗世界里真正的没了吗?
希米女士与铁生先生的相爱,与其说是一个女人与男人的相爱,我更倾向于两个干净灵魂的相知。要说世界上什么最美,在我的臆测与想象里,非干净的灵魂莫属。干净的灵魂与干净的灵魂相遇、相知,直至相爱,就等同于自由的飞翔,这种生存状态,在我的理解里,最接近于世俗中人人追求的幸福二字。
铁生先生活着时,希米与铁生的二人世界是天空,是大海,是初冬漫卷的雪花,是浅春无垠的新绿,他们的世界只有舒展,只有温馨,因此,没有坚硬的棱角,没有象征着终结的边缘。可是,当铁生先生离去时,他却给活着的希米,留下了一座无法走出的城。
一定是思念之城。怎么会不是呢。灵魂与灵魂的相知,产生的幸福,永远是1加1大于2的效果。相遇之前,命运过早给他们各自上了最为深刻的一课,看山看人看世界时,他们的目光,除了清醒的坚定,更有脆弱的敏感。疼是什么,爱又是什么。真是什么,美又是什么,经历与智慧,让他们过早地成为一个了解自己和世界的哲人。而他们一旦彼此敞开心扉,互生情意,脆弱的敏感则会开花,暗香涌动的世界,只有他们两人独享。清醒的坚定依在,两个身体残疾的人相依,却产生了一座坚定的山。有山就有水,有山就有树,有山就有野花、有鸟鸣、有绿茸茸草。山间有雾,山上有天,山中有食。当然,山也会孕育生命,山腹里会有婴儿翻卷、踢动的声响。
这些,都是属于她和他的。属于干净的铁生先生和干净的希米女士的。属于残疾的铁生先生和残疾的希米女士的。当铁生先生走了,在希米女士眼见的世俗生活里,永远见不到了铁生先生的音容笑貌,听不到他沉重的喘息,看不到他在病重中失去血色的脸,无法与她辩论,无法对她微笑,她有着敏锐深刻的五官,却无法收获到自己想要的一丝关于爱人的信息。
起初,她并不知道铁生先生留给了她一座城。只是在无数个白天黑夜,在无数个企图从思念的苦旅中挣脱出来的脚步里,在无数个失去坚强的精神性的过去与当下里,希米女士总能碰到一处坚硬的门,这门阻挡着阳光,也阻挡着月光。阻挡着花香,也阻挡着鸟鸣。这门隔音挡光,这门保暖保温,这门的上方连着窗棂,再上方是屋顶,颜色全是猪血红,乍看似黑。全是熟悉的味道,熟悉的体息,连同或窸窣或杂乱的声响,连同轮椅碾压凹凸不平地面时的动静,当然,静是主体,因为思索是这一切的灵魂。
是的,希米女士生活在一座城里。这座城是铁生先生留给他的。铁生先生去了天堂,给在地上活着的希米留下了一座城。
一定是珍贵之城。每个人升入天堂之前,都会给深爱的人留下一座这样的城,而只有爱他的人,才能清晰地感触到这座城的存在。这城,其实就是希米女士所说的“死”的活,也可以理解为活与死交接的温冷交接地带,我相信,此时逝者的灵魂,并没有消失,也尚未走远,它离开的状态亦是一步一回头,它总是眷恋不安地想看看它走后爱人茕茕孑立的样子,然后期待着给爱人一份温暖,努力再陪着她走一程,哪怕一秒的时间,哪怕几步的距离。
也许,这城,是每个生命留在世界上的最后一种仪式。
这仪式,会很快在飞逝的时光中消失。因此,对于希米及一切痛失所爱的人来说,这仪式便越发重要。
所以,希米女士把这座城写下来了,一座城一旦被文字写了下来,就变成了永恒。
希米女士在书中写, “要是不能给你写,不能活”。
希米女士在书中写,“要是对你说的不能变成有品质的文字,不能活”。
希米女士在书中写,“要是写不下去了,没得可写了,不能活”。
她写,“什么热情也比不上为另一个人活。”
写出的是什么?写出的是一座城。当写出了一座城,就走出了这座城吗?当写出了一座城,就留下了这座城的。
写字的人,行走不靠脚,而是靠字。在写字人的心里,写出等于走出,亦等于留下。或者解释为潇洒的转身、神圣的涅槃。
一定是座即将告别的城。
在书最后一节,希米女士写,“忽然觉得,我要告一段落了。”
在书最后一节,她还写,“我该起身了。”因为“好好活,是活下去的唯一办法。”
希米女士终于写出了一条继续要走的路,所以,她要起身和这座城告别。
人生漫长,每个痛苦的经历都只是人生的驿站,并不是生活的终点。人生中,看得见看不见的,有无数座城。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往往都是痛苦的城。或者说的更诗意些,是座有故事的城。智慧的人要生活,生活中的人需要智慧,有智慧的人的生命不完全是属于自己的,他们需要好好活,活下去。因为爱。
那一刻,希米女士置身于的这座城是什么?它是一种昔日惯性。爱的惯性,被爱的惯性,陪伴的惯性,被陪伴的惯性。它是爱的浓汁在宣纸上渲染出去的湿润,是被爱滋养的心产生的主观臆想和贪念。是想痛哭的人却失去了发声的喉咙,是想抒情的人却失去了深情的双眼,是想行走的人却拥有着酸软的双膝。
希米女士在这座城里,从2011至2012,走了整整一年。
如今,七八年已过,希米女士生活的怎么样?她走出那座铁生先生为她量身打造的城了吗?
我想,她一定走出来了。希米女士是智慧的,她面目恬静,内心安然,衣着朴实,像个天使。她一定在继续写,在充实地写,在好好地活。
我想,她一定也没走出来。“那个抱着玩具从山洼里跑出来的孩子,那个普林斯顿在草地上捉萤火虫的孩子”,一定会在她的梦里,在她遥望的夜空里,反复出现,直至梦境和思绪的终结。
走出又走不出,是生命的真实。
走出又走不出,是永远的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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